安娜李?內維茨

小衛士每周一次的巡檢要開始了,它此刻正棲息在叢林公園里的歷史博物館上方。隨著馬達聲嗡嗡響起,它將四肢縮回光滑的橢圓形底盤中。從遠處看,它很像是一顆淡藍色的飛蛋,軀體略有磨損,頭戴一頂螺旋槳飛行帽,正臉上長著兩只栩栩如生的眼睛,在它光滑的機殼上射出光亮,活像一對能傳情達意的車前燈。小衛士降落后,四條腿和頭就會從保護罩中探出,像一只過于對稱的獅子狗,又像是一只卡通烏龜。等它在驅動件上站穩后,臉就會全部露出,兩只車燈似的眼睛下面還有一個又短又軟的鼻子,再往下是紫色的嘴巴,可以執行微笑、扮鬼臉等等一系列微表情動作。
亞特蘭大的疾控中心在設計它時,特意做成了上述可愛討喜的模樣,以便能迅速獲得人們的信賴。小衛士飛翔于樓宇之間,和不同的人交談,了解他們的情況,以及時制止流行性疾病的爆發。試想,誰會樂意和一個丑了吧唧的鐵盒子說話?但小衛士不一樣,它每次檢查患者時,都表現得像個活潑的小伙子。管理員貝負責給小衛士編寫必要的社交技能程序,避免它說出“健康監控”這樣的字眼,所以她告訴它一定要說成“檢查患者”。
小衛士喜歡從環區開始巡檢。不過,用“喜歡”一詞好像有點不當,準確地說,應該是來自它地圖系統中的一種驅動程序。在它的地圖系統中,圣路易斯市區被網格化,其正中心的(0,0)點就是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兩者間的交叉路口坐落于周邊U形街道的中央,被這些街道包圍起來的地方,被當地的人類稱之為環區。環區是一個有門禁的小區,位于華盛頓大學隔壁,里面盡是全智能的宅邸,行駛的也是自動汽車,總之一切都讓小衛士小心翼翼。此時雖已是夏末,但小衛士仍然高度戒備,以防爆發任何傳染性疾病。每年的流感季時間都在拉長,像圣路易斯這樣的高密度地區,無疑會有更多的人通過空氣將病毒傳播開來。
此刻,小衛士正沿著蜿蜒的街道低空飛行,目光掃過兩旁的窗戶,統計正在吃晚餐的人類,以比對確認是否與之前掃描的結果相符。草坪上,野兔一竄而過,螢火蟲用信息素和光子覓偶。小衛士隨機選中其中一家的門口,啟動與人類的面對面檢查。住在這一帶的居民們對此早已見怪不怪了。
一名人類打開了檢測窗口。目標體有著長長的直發,膚色像是剝了殼的花生。
“您好,我是您的社區流感小衛士!請對準這張紙巾咳嗽,然后拿起放入掃描儀中,謝謝!”小衛士懸浮在視線高度,伸出一只抓爪進入腹側的工作箱中,取出一張無菌的薄紙。對方看到后露出微笑,它也以微笑回復——那張像狗又像龜的嘴巴拉長,臉頰隨之鼓起。人類重視非語言的情感交流,因此它的程序中編入了一整套簡單的交流指令:
如果人類表現出憤怒,機器人表現悲傷。
如果人類表現出粗魯,機器人表現尷尬。
如果人類表現出快樂,機器人表現快樂。
人類咳嗽完后,小衛士立刻進行了快速的宏基因組掃描,標記出關鍵的病毒DNA和細菌DNA,然后再將序列數據上傳到云網絡。之后,其他機器人將結果和已知的傳染性疾病庫進行比對,如果出現本年度清單上的病毒,便會向疾控中心發出警報。
六天過后,小衛士越過密西西比河來到東圣路易斯。在高溫和雨水的雙重侵蝕下,這里的道路就像人類的皮膚一樣,早已布滿小孔,皸裂不堪。小衛士第一次來東邊執行健康監控時,其內置的一般社交程序完全無法匹配:有些樓標記為無人居住,結果里面卻擠滿了人;有的居住者記錄和錄入的居住者名字面孔信息不一樣;人們說的話也沒法對應任何已知的數據庫。最后,小衛士沒能收集到足夠的數據,于是它報告問題尋求幫助,但疾控中心的管理員對它置之不理,除了貝。貝身在亞特蘭大,她用手機網絡和小衛士進行了語音聯系。
她告訴小衛士:“不是所有人類說話和行為的方式都是一樣的。不過,怎么和人交流是可以學習的。無論是通過收集數據,還是通過上下文推測,都不妨試下。”說完,她便給小衛士發送了一大堆關于自然語言獲取和翻譯的代碼。沒多久,小衛士就了解到人類會使用俚語、地方方言、社會方言,以及未收錄入詞典的詞匯等等。另外,貝還發送了不少從一家城市研究實驗室獲取的數據集,以進一步完善小衛士的地圖數據。原來,并非所有人類都會在同一住所平均居住兩年;有的居所沒有汽車,門外也沒有兔子;有的人類居住的場所并沒有被標記為家庭空間;有的人類沒有使用政府分配的標識件。但是,所有的人類都可能患病。
高速公路下方有一個面積不大的居住區,房屋材質都是一些柔軟的織物。官方地圖上并沒有標記出這里,不過小衛士通過貝的算法得知了它的存在。
“你好!”小衛士在一棟藍色布料房子前的門口著陸,打招呼道。它使用的是本地流行的方言,“我過來看看你們身體怎么樣!請問有人嗎?”
里頭傳出一名人類的聲音,門上的拉鏈隨之拉開。
“小衛士你好。”這名人類有著褐色的眼睛,將這個人的面部與之前的記錄進行比對之后,小衛士發現上個月住在這里的也是這個人。
“請對著這張紙巾咳嗽,以便我進行掃描。”
人類笑了笑,小衛士明白原因。在本地方言中,咳嗽這個詞還有另外的意思,它的另一個含義很容易導致人類發笑。當然,它可以用更加正式的詞來表達咳嗽的意思,但是如果使用這個帶雙關的詞的話,人類配合度會更高。配合度高,自然意味著數據更好。
“小衛士,我覺得我朋友莎莉卡得病了。能麻煩你看下她嗎?”這名人類有些擔心,于是小衛士回以一個悲傷/關切的表情。
“莎莉卡在哪?”
“在州界線的那棟新修的樓里,離14街不遠。她住在高樓層,那里還沒完工。你應該能直接飛進去吧。”
“感謝協助。”
人類拍了拍它的頭。小衛士在圣路易斯市區總共工作了四年零八個月,拍頭是它記錄過的最常見的表示喜愛的方式。
依據協議要求,小衛士應立即跟進所有患病報告。因此,它立刻動身飛往了州界線上的新樓。這棟樓和之前的織物小區一樣,也沒有被標記成居住區。在小衛士的官方地圖上就是一個灰色盒子的標識,不過根據視覺傳感器的反饋,這是一棟鏡面的尖塔,其中20層都包裹著鋼筋和玻璃,剩下5層就像是一頂骷髏做的皇冠,各種鋼筋、管道和干墻全部暴露在外。大樓內部傳出人類生活的聲音:有音樂、用六種語言進行的交談、嬰兒哭鬧、滾燙盤子上的食物滋滋作響。太陽能電池板固定在窗外,小衛士可以看到電流順著電線向下流動。居民們用炒鍋和金屬罐頭做成衛星鍋,用來接收網絡信號。在小衛士看來,這里除了沒那么美觀以外,剩下的和其他居民區基本一致。
小衛士伸出四肢和頭,降落在未完工樓層的最底層,然后走了進去,詢問莎莉卡在哪。一名人類少女打開了一扇綠色的門,朝它打招呼。這名人類頭發很短,編成了粉色的辮子,一只手拿著一個破損不堪的文檔閱讀器。
“你好!我是小衛士,我想確認下你們身體是不是還健康。有一個好人告訴我,說莎莉卡可能得病了。我能見下莎莉卡嗎?”小衛士使用的是織物小區居民用的方言,同時添加了增強語氣的詞匯,以傳遞出善意。
人類動了動脖子,該動作的意思是“否定”。
“我是你們的朋友,想知道你們是不是還好。我有點擔心莎莉卡的情況。”小衛士做出一副悲傷的表情。
人類也露出悲傷的表情:“莎莉卡幾天前就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在哪。”
“你今天感覺還好嗎?”
“上學的事讓我有點兒心煩,你感覺怎么樣?”人類說道。
很少會有人類詢問小衛士感覺怎么樣,它對這類問題也沒有可用的答案或表情。于是,小衛士只得盡量從字面意思上回答:“我是一臺機器,所以沒有得病。不過我有點擔心你有沒有得病。能不能麻煩你對著這張紙巾咳嗽,以便我進行掃描呢?”
“你現在就會進行DNA測序嗎?”人類似乎很感興趣。
“是的!不過我會和數據網絡上的機器人合作,共同找出其中是否存在危險因素。”
“我懂。你們有一個清單,上面是已知的傳染性疾病,然后你們就會搜索比對。我們在生物課上學過。”人類笑了,小衛士也回以微笑。
“是的!我的工作就是這樣。”說著,它遞過去一張紙巾。
人類朝紙巾咳了咳,然后仔細觀察小衛士執行掃描。
“你怎么樣確保不會把別人的微生物組錯當成我的呢?你每次都會給自己手消毒嗎?”
“是的,每次都消毒。”小衛士一邊將數據上傳,一邊交談道,“你叫什么名字?”
“大家都管我叫糖耳朵。”
“你的名字指的是一種泡在糖水中的螺旋狀油炸甜食。”每次小衛士解釋人類名字背后的含義時,都能讓對方特別開心。
糖耳朵點點頭:“我還小的時候,總是吃好多,然后就吃暈過去,因為糖太多了。所以我哥哥就開始管我叫糖耳朵了。”
小衛士此時和云的連接出現了問題。“我需要出去重新連接網絡。很高興見到你,糖耳朵。”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小衛士。”
“就這個?我以為這是你們……種族①的稱謂。”糖耳朵話里那個詞是多義詞,也可以表示“物種”的意思。
“這就是我的名字。”小衛士答道。
小衛士的身軀隱沒在月光下的黑暗中,底下是小區的燈光。未完工的走廊還沒封頂,它站在其中,嘗試和云網絡連接。連接失敗。于是它呼叫貝。無人應答。它向疾控中心監控小組的聯系名單發送了一封郵件,結果只收到一封錯誤信息。它不斷地呼叫,每天早晨在晨曦中將電充滿,在午夜時分關閉電源。整整七天之后,它收到了一條來自未知私人號碼的短信:
“小衛士,你好,我是貝。很遺憾,由于疾控中心的資金停掉了,所以我已經不能再做你的管理員了,不過認識你真的很高興。我現在在亞馬遜健康部門工作,但是我們不準和像你這樣的公共無人機聯網。不過,我估計也不會有人把你們關機,或是收回,所以你現在可以想干嘛干嘛。如果情況真的很不妙,就給我這個私人號碼發消息。希望之前發給你的語言獲取算法還能幫到點忙!”
第一次,小衛士在無人看見的情況下做出了一副悲傷的表情。它不是很確定“情況很不妙”的意思,但是根據內置的人類溝通模型,貝的意思應該是指出現疫情爆發。現在的問題是,如果沒法上傳數據進行分析,小衛士就沒辦法執行日常的巡檢工作。另外,手頭的無菌紙巾也不多了。去年就發生了這樣的情況,那時正值政府停擺,沃爾格林藥房①因此凍結了疾控中心的賬戶。小衛士參照政府停擺時的情景對現狀進行建模分析,推測疾控中心在沃爾格林藥房的賬戶會被凍結一段時間,且時長未知。它的底盤中還存有5346張無菌紙巾,這些是最后的存貨。而它用來清潔抓爪的消毒劑已所剩無幾了。
貝說它現在可以想干嘛干嘛,每次人類希望它給數據收集任務的重要性排序時,就會對它說這句話。小衛士根據當前庫存水平和它的機載分析能力,決定先關注本地語言及人類社交居住行為的學習。每天早上,它還是會嘗試和云網絡連接,一旦能連接上疾病分析系統,它就會重新開始檢測收集到的無菌紙巾。小衛士橢圓的軀干上布滿小孔,頭從中伸出,臉上露出堅定的微笑。這幅表情主要用來安撫那些真正關心小衛士感受的人,而在沒有人類的情況下,對象則是這類人的理論模型。
小衛士停在大樓邊沿上,一只烏鴉站在了它的身旁,一條腿支到一邊翅膀上方去撓頭。它看了小衛士一眼,說了些什么,然后飛走了。烏鴉的語素屬于一種未知語言的一部分,小衛士把它們添加到了一個尚比較稀疏的數據集中,這個數據集是它從這片區域的其他烏鴉身上采集到的。小衛士想,既然現在它可以想干嘛就干嘛,不如趁機將這個數據集豐富起來。不少烏鴉都喜歡飛到這里棲息,常常三五成群,它們的聲音和其他自然語言一樣,都有著同樣的一般性規律,如果它留在這里——糖耳朵居所的走道外面——定能學到不少。隨著時間流逝,白天變得越來越短,天上的星座也換了模樣。
小衛士根據語境,推斷出了部分烏鴉們交流的內容。比如早晚時分,它們會討論太陽的位置,以及太陽與食物來源之間可能的關系。沒過多久,小衛士就能理出零散句子成分的順序了,并將不確定或未知的成分用括號括起來:“早晨太陽北邊有四(量詞)(食物類型)。”另外,有些是指示位置的叫聲,可大致翻譯如下:“這里有食物!”、“我(名稱)這兒!”以及“(你)快過來!”一天早晨,鴉語翻譯出現了第一個突破,那天一早,烏鴉棲息處出現了大量烏鴉,遠超往常統計的數量。小衛士清點出了23只,其中還有不少塊頭很大的烏鴉,也許這些是另一種亞種?或者只是年紀更大?根據小衛士從互聯網上查詢得來的信息,動物學家往往是根據叫聲和文化差異隨意劃分烏鴉的種類。
這次集會看上去挺重要的,也許它們邀請了各個烏鴉種群過來就是為了展示鴉群的凝聚力。小衛士從中記錄了數百個新詞,同時還知道了好幾個鳥的名字。突然,有一只烏鴉發出了位置指示的叫聲:“那里!北邊五(量詞)!隊伍!”于是,全體烏鴉傾巢出動,小衛士緊隨其后。它想趁機試試自己和它們溝通的能力,于是也發出了位置指示叫聲,意思是“我在這!加入隊伍!”
一只烏鴉飛過來與它并駕齊飛,并答道:“我在這!3叫!”小衛士記錄了三聲快速連續發出的高音調語素,從而生成了最接近這只烏鴉名字的近似值——3叫。
其他烏鴉也開始紛紛自報家門。“我在這!2嚓1呱!我在這!4叫!我在這!2嚓!”于是,小衛士獲得了一個用于烏鴉名字的語素列表,并繼續進行忠實的記錄。
烏鴉們隊形很散,并沒有像其他鳥類那樣列隊成人字形。一般來說,烏鴉更喜歡較小的社交群體,不太樂意組成整齊的編隊。只有遇到很嚴重的事情時,它們才會大規模出動,而且這次事情不小,就連小衛士這種長得像個蛋的無人機都被允許加入了隊伍。
“敵人!敵人!”一只烏鴉大叫道,它的口音和其他烏鴉稍有不同。前方遠處,一只鷹借著城市里的上升氣流不緊不慢地兜著大圈。
“毀蛋者!”
“入侵者!”
“從上方攻擊!”
烏鴉們相互間呼叫著各自的名字和命令,盤旋在鷹的頭頂,然后發起俯沖攻擊。雖說鷹有著極佳的前方視野,但是卻有兩處致命的盲點,分別在頭頂和身后。而在這只鷹看來,不知從哪冒出一群憤怒的烏鴉,還沒來得及想就被它們撞離了自己的軌道。
3叫對小衛士說:“過來!從上往下!”
小衛士立刻建立了數個場景模型,決定采用其中一種——既能將鷹從上升氣流中撞離,又不會對鷹造成任何健康風險,因為無論和烏鴉進行溝通有多么重要,都不能因此對任何生物的健康造成威脅。于是,小衛士輕輕降到鷹的背上,開始輕推,在保持速度和鷹一致的同時改變它的飛行軌跡。鷹發出了一聲無法理解的尖嘯,繼而下俯,朝著密西西比河對面飛去,逃離了烏鴉群。
“離開這里!”
“走!”
“解散隊伍!”
四只烏鴉緊隨其后,其他成員則四散而去。小衛士朝糖耳朵所在的大樓飛去,同時將不同鳥類的聲音建立關聯,模擬出新的可能的詞匯。3叫緊緊跟在它身后。
“我在這!3叫!雌性!你在這!”
小衛士推測3叫的意思是詢問自己的名字和性別,于是使用鴉語回答了它,然后在說小衛士一名時切換成了人類的詞匯。小衛士此時尚不懂鴉語中“無性別”該如何表達,因此沒有對此問題進行指明。3叫安靜地飛了一會兒,然后一起降落在了大樓上,看著遠處的地平線。
小衛士用鴉語向它友好地問好:“下午時間。”
“敵人走了。小衛士在這兒。”3叫準確地讀出了它的名字,“人類的音。”
小衛士從極為有限的詞匯量中搜尋正確的詞語:“人類在這里。和我的隊伍一起。”
3叫清理一下她的右翼,咬出一只螨蟲,然后面對小衛士將頭抬起:“人類不是一個隊伍。他們不說話。他們拒絕食物。”
“他們用其他的音來說話。”交談得越多,小衛士的詞匯量變得越大,“他們吃其他的食物。”
3叫發出一聲柔和的咯咯聲,意思等同于人類的笑聲:“你是個傻瓜。”
小衛士預測出最好的回應是表示同意:“沒錯,我是。”
“沒錯,你是。”3叫俯身,輕輕地用喙將小衛士嘴邊的一點土撥開。
小衛士從3叫的后背拔走一根已經斷掉的羽毛。
互相清理完成后,小衛士感覺此時類似于人類對它微笑的場景,于是以微笑回之。
至此,3叫和小衛士變成了烏鴉們口中的隊伍,也就是說它們白天會結伴飛行。從早上開始,在小衛士嘗試聯系疾控中心后,兩“人”便會在天臺上見面。小衛士不需要食物,但它很擅長替3叫辨別潛在的食物來源在哪。它會盤旋在散發出味道的垃圾桶上方,然后說:“食物在這里!”和3叫一起在城市垃圾中覓食后,小衛士理解了為什么3叫認為人類會拒絕食物,并認為他們基本不具備意識。
幾個星期過去了,它們的對話也變得愈發復雜,但是不少概念依然翻譯不出。首先,它還是不理解烏鴉用于計量距離的單位,3叫也不理解為何小衛士會對健康情況如此感興趣。根據它的觀察,烏鴉可以理解死亡與瀕死的概念,但是不會單獨討論疾病。疾病和其他許多概念都可以用“瀕死”一詞來形容,而鴉語中“瀕死”同時也有未熟的食物之意。很多鴉語詞都是多義的,導致翻譯更加困難。
在關于健康狀況的對話方面,小衛士變得越來越依賴糖耳朵。糖耳朵已經發現小衛士會和3叫一起棲息在她居所附近的天臺上,然后過來找她,開始她所謂的“上課時間”。糖耳朵使用文檔設備收集數據,進展很緩慢,而數據合成過程更是慢上加慢。小衛士則會花上好幾個小時的時間考她分子結構和化學反應的知識,并驚訝于她竟然對這些信息一無所知。盡管如此,小衛士還是更愿意對著人類模擬自己的表情。因為每當它對著人類微笑時,都能帶來翻江倒海般的滿足感,而對著自己內部的人類模型微笑時卻沒有。跟3叫和糖耳朵待久后,小衛士不由得開始質疑自己體內內置人類模型的本質。也許模型根本不是人類,也許只是自我的一種體現,也就是說這么久以來它其實是在對著自己微笑。
通常,每當糖耳朵帶著她的課本來到天臺時,3叫都會留下一連串污言穢語后離開。不過,這并不一定代表兩者間有敵意,因為烏鴉很喜歡相互羞辱,而且很多時候都是出于感情好才這樣。它們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為認為人類聽不懂鴉語,所以它們覺得這樣做很好笑。它們會變著花樣將各種各樣的臟話砸到人類頭上,而且會因為人類對此毫無反應而覺得不可思議,覺得他們竟然對飛翔在自己頭上的“人”喙中吐出的侮辱話語充耳不聞。不過有一天下午,3叫在他們的學習研討時間飛過來后,卻沒有再飛走。
糖耳朵最近學習了原子結構的知識,于是她不由得開始思考某些東西,并問道:“癌癥會不會是通過量子層面在人群間相互傳播的呢?”
“人類在叫!”3叫高聲喊道,“狗屎!塑料!沒毛的傻子!”
小衛士并沒有在意這些侮辱,而是愉快地打著招呼:“下午時間。人類在這里!糖耳朵!隊伍的一部分。”
“隊伍不包括三明治精。”3叫笑了。
糖耳朵瞪大著眼睛看著它們對話:“你會說烏鴉的話嗎?”
“一點點。”小衛士說,“詞匯量還很少,不過可以表達一些內容了。這位是3叫,她是……我的朋友。”話一說出口,小衛士才意識到這一事實。根據貝提供的社交程序,它了解到從數據上說,大部分隊伍(群體)成員都是朋友或親戚。而鑒于它沒有親戚,也就意味著糖耳朵也是它的朋友。
糖耳朵試著念了念3叫的名字,但是3叫沒有搭理她。
“小衛士,我找到你喜歡的了。有瀕死者,一棵人類樹上全是瀕死者。”
“她念你名字念得好標準!我從書上看過,烏鴉可以學人話,不過我以前從沒親眼見過!”
3叫瞥了眼糖耳朵,然后目光投向小衛士:“煩人的糖耳朵。”
“她還念了我的名字!太酷了!”
不過小衛士并沒有關注眼前這些有趣的語言數據點。根據它的推測,3叫應該是發現了疫情爆發,該信息的優先級高于其他所有信息輸入。
“我得走了。”它對糖耳朵說。然后它轉向3叫,補充道:“帶我過去。”
小衛士跟隨3叫朝東南方向飛去,最終停在了密蘇里街的一棟建筑頂部。這里和糖耳朵家很像,也有一部分是露天的。根據大樓的布局來看,這兒也許是一棟像疾控中心那樣的公共建筑。樓內分布著長長的走廊,將像辦公室的小房間串聯起來。部分區域里的水源是獨立的,這點和典型的居住地不同,一般來說各個房間里都應該有出水的地方。不過,這里無疑是一處人類的居所,里面有柔軟的床具,接水的桶和用罐頭做成的數據接入點。它們飛過樓梯間,小衛士試圖根據噪音、熱源和通電的電線等因素預估一下樓內的人口。最后,它算出有高樓層區域每樓約有50名人類,準確率為75%,且人數越往下走越多。
“這里!”3叫停在了二樓一扇門前的扶手上,門上標記著數字2,“瀕死者!”
“謝謝。”
“隊伍結束。”3叫對著空氣說道。這屬于烏鴉道別的一種方式。
“早上再見。”小衛士一邊回答,一邊用抓爪將門拉開。
走廊左側刮花的窗戶里透出光,將走廊照得通亮,也照亮了十多扇門,而門后的居所此前想必是另有他用之處。也許是教室,辦公室,或是診室?小衛士緩慢地從它們一旁飛過,開始對各種可能性建模,并尋找著人類的蹤跡。第四扇門是開著的,里面有好幾個人類。他們呼吸困難,其中一人還在哭泣。不同房間的隔墻不知被什么東西給推倒了,里頭現在成了一個開闊的空間,放眼全是布做的居所、長毛絨的床具還有一堆堆雜亂的塑料容器。
該降落了,因為人類不喜歡小衛士從他們頭頂飛過,而且它之所以有臉和腿,就是想要顯得更友好。小衛士朝著一名身裹毯子的人類走去,露出微笑,并揮了揮它小小的抓爪示意。
這名人類的頭上長著濃密的黑發,一動不動的嘴唇已經開裂。
小衛士尚未建立起基準語言,因此它認為應該嘗試糖耳朵所在大樓里人們所使用的方言。“我是你的朋友,我很擔心你的健康狀況!能不能麻煩你對著紙巾咳一下?”人類盯著小衛士的臉眨了眨眼,然后忍不住咳嗽了起來。對于小衛士來說,主動咳嗽還是被動咳嗽并不重要。它采集了一份樣本,然后開始和下一名人類溝通。
“你好!”小衛士對這位青少年說道。他此時正在使用一臺移動設備訪問互聯網。
“你是條子嗎?”青少年使用的是英語中的一種社會方言,在東圣路易斯很常見。
“我是你的朋友,我想檢查一下確認你是否還健康!我會和醫生分享信息,不是警察。”人類聽完皺了皺眉,小衛士做了一副悲傷的表情:“這里很多人都病了,我想幫忙。”
“傻逼機器人,哪有什么人來幫忙?只有有公民身份的人才能去醫院,懂嗎?”
“請對準這張紙巾咳嗽,方便我查找出你生病的原因。”
另一名人類從一所布做的屋中探出頭來,說:“然后呢?你準備干嘛?”
小衛士沉默了幾微秒,對各種可能性建模,思考哪種語言最能讓人放松下來。“我會找出致病的源頭。現在是緊急情況,我會尋求幫助的,我保證。請對準這張紙巾咳嗽。”
于是,人類一個接一個地照做了。小衛士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繼續檢查著疾病情況。對多個樣本進行排序后,它發現不同人類體內存在著相同的病毒株,這些特征都符合疫情爆發的定義。是時候聯系貝了。
“小衛士?是你嗎?真不敢相信,你竟然還在運行!算下來……得有一年沒聯系了吧?”
“東圣路易斯的情況真的很不妙。”小衛士說道,和當初她跟它描述什么時候應該聯系她時,用的是完全一樣的字眼,“有疫情爆發,我需要向你發送數據。”
“你手頭有序列嗎?沒準我可以……”小衛士聽到了背景噪音,好像貝正在桌上移動著什么東西。“你能不能匿名轉儲到這個地址來?”說著,她發來了進入一個臨時存儲云的指示,于是小衛士將數據存儲了進去,這些數據是它從大樓里人類身上提取的127份樣本中獲得的。
“我們有一個用于匿名匯報的系統,屬于新的亞馬遜健康慈善項目的一部分。”貝停了下來,“收到!讓我先快速分析下,確認下是不是只是普通的……我操。”
小衛士預感她爆粗口的原因應該和3叫不同,于是做出一副害怕的表情,問道:“怎么了?”
“你說的沒錯,情況很糟糕。必須得找人過去才行,可惜的是,伊利諾伊州并沒有統管全州的衛生部門。有沒有什么本地團體,或者……”貝邊打字邊說,“好的,小衛士,我找到了。東圣路易斯有一個非盈利的公益組織,名叫‘社區免疫,也許他們能制造出疫苗或藥。這次的病原體并不陌生,只不過此前從未在中西部出現過。所以,只要把這份文件給他們就行。”說著,貝發來一小組數據,“有沒有誰可以幫到你?你應該需要人類的幫忙,畢竟有時候人們還是對無人機戒心很重,哪怕是你這號賣萌類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