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格林布拉特
我在去圖書館的路上弄丟了我最喜歡的手指。是我不經意一瞥發現的,接著便低頭仔細看去。一聲哽咽卡在了我喉嚨里。索尼婭幫我制作的那些修長、漂亮又精心護理過的假體手指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個空蕩蕩的指根。過去幾個月以來我所承受的悲痛又沉重了幾分。
我掃視了一下周圍高大的蘆葦叢,希望我可能只是把它們掉在附近了。但這樣做毫無意義。想從這座城市里找回任何東西已經不再可能。比起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那種充滿活力的城市景觀,市中心已經變得更像一個荒野保護區了。大樓上覆滿了蕨類植物,那些原本是道路的地方長滿了野花。如果我的鼻竇還在的話,我會嚴重過敏的。
對于一個年紀很大的人來說,如果你的身體大部分是由克隆部分或者無機物復制品組成的,還是有些好處的。你的肉體就像是一艘“忒修斯之船”①。
我盯著我不完整的雙手,胸口繃緊,有想哭的沖動,但我憋回去了。在那個脆弱的瞬間,我用指節輕敲了一下太陽穴的側面,給弗麗達發了條信息:“我把我的手指弄丟了。”我眨了眨眼,給我的雙手拍了張掌心朝上的快照,也發給了弗麗達。
“就是做了靛藍色美甲的那些?您確定您沒把它們忘在家里嗎,媽媽?”她回了信息。
我當然確定。我絕不會粗心大意到連我第二任妻子幫我制作的東西都忘帶。但我并不想冒著風險跟她爭論這件事。我有那么多個孩子,弗麗達是唯一一個還會回復我信息的人。
我做了幾次平復心緒的深呼吸——都這么大歲數了,我可不能在大街中間鬧情緒。我用手掌撫平了頭發,看向前方。因為別無他法,只能前進。我總是這樣教導我的孩子們。
我繼續朝圖書館走去。
我來到圖書館,坐在辦公桌前的圖書管理員穿著一具“超越體”,讓他看起來就像安迪·沃霍爾②畫中走出來的模特。和我不一樣,他的軀體完全是人造的。
“你好,林培。”我把雙手藏在身后說,失去手指的指根戳著我的腰部,“你今天好嗎?”
“嗨,Y女士。”他輕快地說,“四號演播室已經準備好了。學生們都等不及要見您了。”
“太好了。”我的公寓太老舊了,沒辦法布置成一個私人虛擬房。謝天謝地,還有圖書館。
林培帶我去了一間空蕩蕩的演播室,幫我啟動了學校的程序,他的一舉一動都像個舞者。幾秒鐘過后,這個演播室就變成了一間2030年代公寓的完美復制品。當然了,它一點也不像我那間真正的公寓。我的公寓里沒有這么多雜物,我對裝飾的品位也沒有這么……過時。我一直都不喜歡這個程序的場景設計,它讓我感覺自己像身處那段歷史中的異類。但我又不忍心把這件事告訴程序管理員們。能邀請到我成為他們這個活歷史項目的一部分,他們真的都很高興。
我在客廳中間找椅子坐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把我失去了手指的雙手塞進口袋里。
兩分鐘后,我的觀眾們出現了。孩子們坐在沙發、椅子和地板上,面朝著我。我猜他們大概八歲的樣子。有一些看起來對周圍的環境很感興趣,另一些看上去被腦子里不斷涌入的信息整懵了。我不得不忍住搖頭的沖動。現在的孩子們都不知道該怎么同時做幾件事了。
離我最近的那個男孩有一頭鮮紅色的卷發,我真想伸出手去揉亂它。但那未免太荒謬了,畢竟我是演播室里唯一一個不是投影出來的人。
我擺出最燦爛的笑容。
“大家好。今天我有幸交談的小朋友們來自哪里呢?”
他們介紹自己是來自墨爾本奧克伍德小學的四年級學生。我做了一個小小的開場白:關于我是誰,我多大年紀了,我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樣的,現在的生活又是什么樣的,以及成為第一批“超越者”之一是什么感覺。
“您看起來不像進行過‘超越呀。”
“確實不像。”我贊同道,“因為我是很久很久以前‘超越的,那時的科技還不成熟,我的身體沒有辦法完整地遷移。”
“這是什么意思?”
“這是什么意思?”當我和我的孩子們坐在醫生辦公室里,他們第一次提出要用無機復制品換掉我衰竭的肺時,我也這么問過。
“意思就是說您要在這里待上很長一段時間了,媽媽。”弗麗達說著,握緊了我的手。
“意思就是說,我是一點點升級的。”我解釋道,“即使到了現在,我的身體也不完全是人工合成的。”
孩子們看起來都十分驚訝。
“這就是您長皺紋的原因嗎?”
“對呀,我看起來不是很漂亮嗎?”我回答道,向后一甩頭發,擺了個姿勢。孩子們都咯咯笑起來,我也微笑了。讓我感到好笑的是,在他們眼中,我已經成了一件古老的遺物,盡管從生理意義上來說,我的身體自從六十五歲之后就沒有再衰老過了。
“你們知道嗎,”我說,“在我們都有了植入腦內的通訊器之前,”我差點就用手輕敲了一下我的太陽穴,不過在最后一刻想起我的手指都不見了,于是我歪了歪頭作為代替,“我們會用一個叫作手機的東西來發信息。”
孩子們又咯咯笑起來。“Y女士,您說什么‘信息呀!明明叫‘沖信!”
“奶奶,您得跟上新技術才行呀。”我的孫輩們笑著說,不過我能看出來他們都很擔心我。他們都七十多歲了,但身上都穿著看起來只有三十多歲的“超越體”,“我們都希望您不要落在后面。”
“我在努力了,寶貝們。真的。”
“我們知道,奶奶。”
“哎呀。”我說著,臉上露出了困窘的笑容。
“Y女士,您能告訴我們更多您年輕時候的情況嗎?”老師解圍說。
我在心里向這位老師道了謝,并借此機會把談話引向了我熟悉的領域。我向他們講起了在游戲機上玩游戲是什么感覺,以及我們不得不出門旅游才能參觀一些地方,因為當時還沒有植入式通訊器和逼真的虛擬現實技術。我解釋說,如果你想吃東西,就必須自己做飯,或者讓別人幫你做飯。
他們既驚恐又懷疑地盯著我。
“為什么不直接打印食物呢?”
“因為那時候打印機只能打印出塑料或者金屬物品。”我回答道,“實際上,為了做出好吃的食物,我們還得多加練習呢。”
“那這么說的話,未來要好太多了。”
“你不能走,”我在醫院里緊握著索尼婭的手對她說,那時候她本來的器官和新克隆的器官都無差別地衰竭了,“你得活下來看看未來。”
“對不起,親愛的。但我覺得我的時候到了。”
“未來確實更好。”我贊同道,不過只是出于習慣。但就在那一刻,過去三個月以來我一直背負著的悲傷,把它冰冷的手放在了我的胸口并用力捏緊,自從我偷看了弗麗達的私人信息之后,就再也沒能擺脫這種悲傷。我原本真的相信未來會更加光明,直到最近一段時間。
“我們的課很快就要結束了。最后還有什么問題想問Y女士嗎?”老師說。
“您的身體沒能成為完全的‘超越體,您是不是很難過呢?要是有一天您成了唯一一個還留在肉體里的人,您又該怎么辦呢?”那個一頭紅色卷發的男孩問。
“你怎么能就這樣拋棄你的身體呢?”當我的第三任也是最后一任丈夫魯,宣布要進行“超越”時,我質問他。他想要的是完完全全的“超越體”。“我們承諾過會永遠陪伴在彼此身邊。你為什么要丟下我呢?”
“對不起,親愛的。我不是針對你。我只是想見見我的孫輩和曾孫輩們。”
“利奧!”老師尷尬得臉都紅了。
“哦,沒事的,”我說著轉向了那孩子,“不,我可一點兒也不擔心。如果說年齡教給我什么東西的話,那就是我眼前永遠都有值得關心的事物。”
我想笑一笑,但手指指根抵在大腿上的感覺讓我不可能笑得出來。當我坐在孩子們中間,面對著這嶄新的一代人時,三個月前仔細查看弗麗達私人信息流的記憶在我腦海中縈繞不散。
我就像一個偷偷監視自己青春期女兒的母親一樣,盡管我們倆都早已過了那個年齡。我仍然為那件事而感到內疚,可是弗麗達已經在疏遠我了。我的女兒,我最后一個還沒有升級到我能力所及范圍之外的親人。唯一一個我還能看到,還能與之交流的親人。
在她的信息流中,我發現了四個不同的有關“邁出下一步!”的信息包。都是一些徹底進行“超越”的指南。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在不久的將來,我的女兒也會消失。
每一年,弗麗達都會為我們倆舉辦一個盛大的生日派對。我的生日只比她晚四天,所以幾十年來我們一直這樣一起慶祝。她總是主動提出由她來操辦,而我也總是樂于讓她來負責。
尷尬的是,我去生日派對的時候遲到了,因為當天下午我那雙棕色眼睛找不到了。這是最新一件從我身上消失的東西。
那雙眼睛并不是我最喜歡的那一雙,但它們最像我原來的眼睛,而且最近我發現自己幾乎每天都在用那一雙。經過了一小時的瘋狂尋找,我放棄了,又開始為該戴哪一雙而苦惱。我另外那幾雙眼睛都很引人注目,也很明亮,都是我以前喜歡的,不過現在我感覺它們像是屬于另一個人的。或者屬于另一種生活。最后,我選擇了戴那雙有淡褐色斑點的綠眼睛去參加派對。這是我的幸運眼,我對自己說,我遇到我最后一任丈夫魯的時候,就是戴著這雙眼睛。
我趕到的時候,弗麗達的公寓里已經來了大概二十幾個穿著完整“超越體”的人。她家走的是很有品位的復古路線,偏愛富有光澤的表面與簡潔的線條那種22世紀初的風格。弗麗達的朋友和情人們也大多是新潮復古派,看上去就像從2120年代的時尚潮流中走出來的一樣。他們的穿著都很寬松,飄逸的衣服和短裙,卷發貼近頭皮。只不過,今年參加派對的人數比去年少了,應該是近十年來最少的一次。這是一種十分令人不安的趨勢,弗麗達的派對上一度擠滿了客人。
“生日快樂,媽媽!”
我轉過身,看到我女兒正走過來。她看上去和我們上一次見面時完全不同了,穿上了一副曲線玲瓏的“超越體”,再配上A字發型和有酒窩的臉頰,組成了她今天的整套造型。但是不管她穿了些什么,我總能認出她的笑容和她擺動雙手的樣子。
“也祝你生日快樂,”我回復道,“真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我之前還擔心了一會兒。”
“我給你發了信息。”
弗麗達笑了:“都幾十年沒人把它們叫‘信息了,媽媽。現在都叫‘沖信。”
我露出了微笑:“我知道,但我就是個固執的老古董嘛。”
“對我來說不是。”她拉起我的手說,“來吧,咱們去見見客人們。”
弗麗達的朋友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禮。他們詢問了我在活歷史項目中的工作和我的健康情況。這些都是安全的話題。大多數人都知道現代科技和有機物是不兼容的,所以我沒辦法安裝最新潮流所必需的升級。從很多方面來說,這些客人都讓我想起了那些和我交談過的學童們。互相交流感覺起來更像是單方面采訪,而大家看起來都那么……呃,年輕。
像往常一樣,當話題轉到他們的某一個熟人準備進行“超越”時,我就找了個喝水的借口走進廚房。
我并不想喝水,但這是公寓里唯一一個空房間。廚房是另一個時代的遺物,現在已經沒有人需要了。我也一樣。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我第二喜歡的手指都還在,于是松了口氣,但緊接著,悲傷又威脅著要壓垮我,我不得不扶住廚房柜臺才穩住自己。
今天,我最小的女兒167歲了。等到星期三,我也214歲了。在我延長的一生中,曾有過無數的朋友、情人、家人和后代,而她是其中唯一一個還擁有肉身的人。其他人都已經消失,去往了我到不了的地方。
“您還好嗎,媽媽?”弗麗達站在廚房門口,靠在門檻邊。
我站直身子,撫平頭發。“你總是這么擔心我。”
“當然了。我可不想失去您,媽媽。”
“即使你擁有了完全的‘超越體也一樣?”
弗麗達咬了咬嘴唇,有那么一會兒,她看起來有些內疚,很像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您是怎么知道的?”
“母親的直覺。”
她來到我身邊,坐在了廚房柜臺上,從門口望向她的朋友們。“想維持這樣的生活越來越難了。”她說。
“沒錯。”
我們沉默了好幾分鐘,看著賓客們精心雕琢過的曼妙身體,永遠不會增加肌肉,不會改變形狀,也不會長出皺紋。處在這種狀態之下,是沒有人能夠前進的。
“我想,”我慢慢地說,從悲傷和心痛中掙脫出來,“我想,不如就把這一次當成我們最后一次生日派對吧。”
“您說什么——”弗麗達說,然后她明白過來,眼睛也睜圓了,“哦,不要離開我,媽媽。”
“你上一次和你的孩子們聊天是什么時候?和你的孫輩們呢?和你的曾孫輩們呢?”
“我有些曾曾曾孫輩,他們都還太小了,不能進行‘超越。”她眼中淚光閃閃,“但和您的關系是一碼事,和他們的關系又是另外一碼事,這不一樣,不是嗎?”
我搖了搖頭。“你應該重新跟他們建立聯系,”我說,“在他們變得和周圍的人千篇一律之前。”
“那您呢?”
“我會沒事的。他們正在幫我們這些第一批‘超越者建立社區,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我會沒事的。”我又說了一遍,盡可能向她露出了最寬慰的微笑。
當然了,這是謊話。在過去的三個月里,我的眼睛、手指和其他十幾處身體部位都消失不見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也許這兩個多世紀以來,我的記憶存儲得太滿,再也裝不下更多。也許就像索尼婭一樣,我的時間到了,該走了。
這些我都沒有告訴弗麗達。相反,我伸出雙臂,將她緊緊地擁入了懷中。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到她的胳膊也環住了我。
在這間小小的、無用的廚房里,我和女兒彼此擁抱。我們誰都不愿意先結束這一刻。
“祝你福壽綿長,親愛的。”我說。
“就像您常說的那樣,媽媽,我們總得繼續前進。”
“是啊。”我最后一次抱緊她,然后放開了手。
【責任編輯:吳玲玉】
①忒修斯之船亦稱為忒修斯悖論,是一種有關身份更替的悖論。公元1世紀普魯塔克提出一個問題:如果忒修斯的船上的木頭被逐漸替換,直到所有的木頭都不是原來的木頭,那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嗎?因此這類問題現在被稱作“忒修斯之船”的問題。
②安迪·沃霍爾(1928-1987),美國藝術家,被譽為20世紀藝術界最有名的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