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菁
歷經多年訴訟,備受學界關注的蔣介石、蔣經國日記(即“兩蔣日記”)所有權訴訟案,日前在臺北地方法院有了初審結果:“兩蔣”任職期間的文物歸屬“國史館”所有,任“總統”前的檔案歸私人所有。
對于此結果,處于輿論漩渦中心的幾位蔣家重要當事人都婉言謝絕了采訪要求。漩渦的另一中心——“兩蔣日記”的暫存地胡佛研究所,則顯得相對平靜一些。其東亞館藏部主任林孝庭表示:“我個人認為,初審結果對目前正在公開的檔案沒有影響。”他解釋說,胡佛研究所展出的是日記的復制件,目的在于公開之后以推進學術研究,所以“在日記所有權的問題上,胡佛與臺北的訴訟案沒有關系”。另外,理論上講,臺灣方面的初審判決也并不對斯坦福大學方面有強制執行力,“胡佛最終還是要看美國聯邦法庭的意見”。總的來說,目前看來都不會對胡佛檔案館的“兩蔣日記”有什么影響。只不過胡佛檔案館因為疫情原因關閉了一段時間,現在只對斯坦福大學校內的學生開放;“何時能夠對外界開放,仍在未定之天”。
作為當年把“兩蔣日記”引進到胡佛檔案館的重要當事人之一,胡佛研究所研究員郭岱君則表達了另一層的憂慮:“‘兩蔣日記對于了解20世紀中國的政治、軍事、外交、社會,是極珍貴的史料。目前臺北的判決雖然不是終審,但如果真的把兩位蔣先生的日記分別歸屬于‘國史館或家屬,那就等于把‘兩蔣日記拆散了,非常不利于日記的保存與研究。此外,能到胡佛檔案館看日記畢竟不是易事,所以許多人更期望日記的出版,現在這樣的情形,未來可能也很難看到完整的日記出版。我很擔心,更覺遺憾!”
拋除蔣家內部對日記所有權及處理方式的紛爭,由此訴訟引發的另外一個問題或許更值得思考。“此案最大的考慮,或者在于法律如何認定日記的屬性。日記作為歷史研究的材料,有私密性,有隱私,但政治人物有其政治身份,他們的日記,其屬性為公為私?這恐怕有待厘清。包括美國歷任總統的私人信箋或文件,究竟應歸屬檔案館還是歸私人所有?對此也一直存在模糊空間。究竟該怎么定義也許要等待法律來厘清。”林孝庭說。
存放于胡佛研究所的蔣介石日記始于1918年,直至1972年因病中止,跨度長達54年(注:蔣介石從1915年開始寫日記,但1915年至1917年的部分早期日記佚落);蔣經國日記則從他1937年自蘇聯返回中國開始,一直到1979年底,兩份皆以毛筆書寫。

1975年4月5日,蔣介石在臺北去世,他的日記由蔣經國保存;1988年,蔣經國去世,蔣氏父子日記則由蔣經國三子蔣孝勇保存。這些日記后來被蔣孝勇帶到了加拿大,后又轉到舊金山附近的灣區。1996年,48歲的蔣孝勇因癌癥去世,此后,這部分檔案就由他的夫人蔣方智怡保存。
“我先生(蔣孝勇)走了之后,我先處理過一段,怎么保存它、不損害它,是一個很大的負擔。”當年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蔣方智怡坦率地說,整理蔣介石日記對她來說是一個有難度之事:“爺爺(蔣介石)每天都會寫日記,里面的人物有些是昵稱,有些是字號,我們也弄不清楚,要請專家來告訴我們這些人是誰,是怎樣一個背景。”因為蔣介石日記記載了很多他早期的個人生活經歷及內心世界,蔣家后人最初也并未有公之于眾的想法。
2003年夏天,胡佛研究院與國民黨黨史館合作,以微縮膠片方式復制保存了國民黨1894年到2000年的黨史資料。完成這一項“大工程”的簽約之后,郭岱君萌生了游說蔣方智怡的念頭——了解臺灣政治的郭岱君很早就知曉蔣介石與蔣經國父子的日記都保存在蔣方智怡手中。而此時,臺灣島內的“去蔣化”風潮也波譎云詭。在此背景下,蔣方智怡也在考慮如何找一個合適的場所存放日記,放在她身邊畢竟也不是好辦法。
其實,當時找到蔣方智怡商談“兩蔣日記”之事的機構也非常多。相比較而言,胡佛研究所的優勢在于,在此之前有與宋子文家族合作的經驗——早在20世紀70年代,宋子文的家人就將他的檔案,一共58箱,捐給了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院。因為日記里涉及當時仍在世的宋美齡,所以當時規定有19盒不能打開,必須等到宋美齡過世后才能公開。
“近30年胡佛也是嚴守這個協議,完全沒有人動過。所以宋家對胡佛的專業是肯定的,包括開放的、未開放的,胡佛都處理得很好。宋家對我們有充分的信任。”郭岱君說。宋美齡去世后,2004年4月16日,宋子文的檔案全部公開。
“這批檔案的開放對歷史研究的積極意義,蔣方智怡也非常了解。”郭岱君回憶。她和已故的著名中國問題專家馬若孟(Ramon Myers)教授代表胡佛與蔣方智怡接觸之后,雙方來來往往談了一年有余,已基本達成意向。但在存放形式上,又遇到新問題。對胡佛研究院來說,他們收藏的檔案通常都屬于“donation”(捐贈);而蔣方智怡的考慮是,蔣氏父子的檔案不能永遠流失于島外。時任胡佛檔案館館長伊蓮娜·丹尼遜(Elena Danielson)曾做過美國檔案協會會長,非常有經驗,她提出了“deposit”(暫存)的方式,這在胡佛來說是極少的個例。此舉一下子打消了蔣家的顧慮,蔣方智怡后來在接受采訪時也特別提到,感謝胡佛為這批日記所做的特別處理方式。
2004年圣誕節前三天,在蔣方智怡家,郭岱君代表胡佛接收“兩蔣日記”,終于看到日記的廬山真面目,將近700本日記,還有一些抄件,整整齊齊放在箱子里,但因為年代久遠,有的紙已經粘在一起。當時,另外還有一小部分日記存放于加拿大,由一位中國人替他們保存。由于點交必須使用中文,加上通關的考慮,胡佛研究院派76歲的馬若孟親赴加拿大,在一個保險庫里取回了剩余的日記帶回胡佛。

這期間還有一個小插曲。當斯坦福大學提起訴訟時,一直關注此案的人發現,原有的9位“兩蔣日記”法定繼承人突然增加到了10位——新增加的這位唯一“不姓蔣”的繼承人,是蔣介石與前妻陳潔如的養女陳瑤光之子陳忠人。2012年,87歲高齡的陳瑤光在上海病逝,去世前一年,她曾委托律師對斯坦福大學和“中研院”發聲明,認為她是蔣介石僅存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她也對蔣介石日記擁有合法繼承權。陳瑤光過世后,斯坦福則將她的兒子陳忠人列為本案被告之一。陳潔如后人的出現,使得“兩蔣日記”的保管和出版更增復雜。
2014年,包括蔣方智怡在內的幾位繼承人表示,愿意把包括“兩蔣日記”在內的文物繼承權轉給“國史館”。于是剩下斯坦福大學、“國史館”、蔣友梅和蔣孝嚴這四方留在美國聯邦法院的訴訟案里。林孝庭說,2019年夏天,這樁糾纏多年的訴訟終于有了突破性進展,在各方的努力協調下,斯坦福大學與臺北“國史館”、蔣友梅與蔣孝嚴家屬達成諒解。簡而言之,訴訟歸訴訟,但各方同意開放蔣經國日記復制本,以供學界使用。
在此之前,2015年,“國史館”向美國方面申請將訴訟移到臺北地方法院進行審理得到同意。當年10月,“國史館”提起了“兩蔣日記”的第三起訴訟——確認其所有權的民事訴訟。據臺灣當地媒體報道,在一次傳訊中,蔣方智怡也透露了當年處理日記的細節。她提及當年蔣經國把“兩蔣日記”交給蔣孝勇時,無論是蔣緯國還是蔣孝勇的兩個哥哥蔣孝文、蔣孝武都沒有意見;當年丈夫蔣孝勇交付時也說明所有權屬于她,后來許多學術研究單位都聯系過她,而她當時通過宋仲虎(宋子安的次子)、孔令瑋(孔祥熙與宋藹齡之女)與在美國的宋美齡討論,確認不能贈予。只有斯坦福大學提出了可以“暫存”的方案,所以她才最終做出與胡佛研究所簽約的決定。
重重壓力之下的蔣方智怡還當庭落淚。她自訴為了保存這批日記“盡心盡力”,也花了不少錢。“身為蔣家媳婦做我該做的事,若有人認為我做得不夠我可以接受,但不能接受用‘侵占來指責我。”如此戲劇化的場面,更讓外界對訴訟案的結果格外關注。
“蔣介石幾十年的日記,我是從頭到尾看完了,而且做了很詳細的摘錄,堆起來有一尺多高。”有“蔣介石日記研究第一人”之稱的歷史學家楊天石是蔣介石日記開放后,第一批去胡佛研究所從事研究的學者。
楊天石介紹說,關于蔣介石生平,之前流傳比較廣的幾個版本,最早的一本是由曾任蔣介石秘書的秦孝儀編纂的《總統蔣公大事長編初稿》,從蔣介石年輕時一直寫到1943年,1927年以后則主要是根據蔣的日記摘的。“但是秦孝儀的毛病是按照政治需要亂改日記,他編的版本政治性太突出,主觀性太強,所以本質是不可靠的。”“在胡佛檔案館看到的蔣原版日記的好處,在于提供一個沒有修改過的、原汁原味的日記。”楊天石說。
受蔣宋家族委托,宋子文弟弟宋子安的兒媳宋曹俐璇(Shirley Soong)主要負責在胡佛研究所審閱日記,秦孝儀的學生潘邦正也曾短期協助宋曹俐璇審閱日記。宋曹俐璇在之前接受記者采訪時說,剛一接手這個工作,胡佛中心便向她介紹了幾個原則:對原文件不能刪,也不能銷毀,出現以下幾種情況,家屬可以做一些處理:一、涉及個人隱私部分;二、個人健康問題,比如皮膚病或一些怪病,家屬不希望公開的;三、家屬方面的財務問題;四、對外人不甚友好的批評。考慮到當事人的后代仍然在世,為避免尷尬,他們也會將日記上的名字遮掉。但所有過濾掉的東西只是暫時性的,到了2035年仍會全部公開。
“我第一次去美國時,他們還沒有全部審查完,我給他們提意見:你們盡量少做涂改,你們每涂黑一處都給研究者帶來不便。”楊天石說。蔣介石在早期日記中寫了很多個人隱私,那時的蔣介石一方面在上海十里洋場過著浮浪子弟的生活,逛妓院等經歷在日記里也有所記載。相對而言,蔣介石早年的日記被涂改的地方比較多。不過,楊天石教授介紹說,每涂一個地方,都要在書眉上面蓋一個章,標明“某年某月某日涂”,要求非常嚴謹,而按照美國的檔案法,被涂黑遮蓋的地方30年以后都要恢復原狀。
接受采訪時,楊天石還提到一個小趣聞。有一次,楊天石在查閱某一篇日記時發現有一大段被涂成漆黑一團,出于一位學者的好奇,楊天石把這一頁拿到燈光下,試圖透過光照看看到底涂的是什么,但結果證明這是徒勞。有趣的是,這更加激發了他的好奇心。“這難不倒我,我就拿出毛思誠的抄本進行對照——因為毛思誠的抄本當年就是從蔣介石日記摘出來的,我把它帶到了美國——我把兩個對照,好奇到底是把什么蓋掉了。我一看毛思誠的摘抄本我就忍不住笑了,原來那一段日記是蔣介石和他的老婆毛夫人吵架。吵架他也記,開始是對罵,后來是對打,以后蔣介石就自我檢討,怎么能夠不堪到這個地步,打自己的老婆。雖然我后來和宋曹俐璇表達說沒有必要遮蓋的,但也可以理解這屬于蔣家內部的隱私,所以他們做了處理也是可以理解的。”
有一次,楊天石在查閱檔案時發現,蔣介石在某一天的日記里大罵宋子文。大意是說:大家原來都說宋子文很廉潔不貪污,現在看來宋子文居然也貪污,而且被我抓到證據了。宋曹俐璇告訴楊天石,她在看到這一段原文時也在進行激烈的思想斗爭:要不要涂黑這一段?因為這一段公開出來明顯對宋子文家族不利,可是斗爭的結果她沒有涂,而是保持原文公開。
巧的是,香港有一位專門研究宋子文的學者鄭會欣看到了這一段,他認為在這個問題上蔣介石實際上冤枉了宋子文。后來他專門寫了一篇文章,給宋子文恢復清白。“所以我告訴宋曹俐璇,幸虧你沒有涂黑,學者才有機會看到原文,而且有機會把歷史的真相給揭露了。相反,如果你把這一段涂黑遮掉,學者就沒有機會做這個研究,而且30年以后公布,人家就會罵你保護自己的家庭,做了不應該做的事情。”
“有時候日記上貌似無關緊要的一兩句話,一般人不知道,可是你看了大量的檔案以后,你就會發現一些很重要的內容。”楊天石也注意到,到了后期,“兩蔣日記”遮掉得極少,幾乎是完整地公開。有一段時間,蔣介石對空軍某位高級將領非常不滿,在日記里把他罵得很厲害,甚至有“槍斃10次都不夠”之憤恨之語。宋曹俐璇看到這一段時猶豫是否做處理,因為這位將領的后代就在舊金山,刪還是不刪?如果遮蓋住的話,30年之內是不能公布的,她思考再三最后還是決定保留。
不過,楊天石提醒的是,“不要把‘兩蔣的所有東西都看成是檔案”。他解釋說,目前雖然蔣經國日記全部在美國開放,但實際上,蔣經國日記的一大部分早在他生前就已公布、出版過,如果再把那一部分看成是檔案的話,就會有貽笑大方之嫌。
蔣經國1937年自蘇聯回國之后,在蔣介石的要求下開始寫日記。不僅如此,每年年底,蔣介石還會審閱、批注蔣經國的日記,來觀察他的政治修養和修為。
“所以有一部分人認為蔣經國的日記寫得蠻刻意的,因為他知道父親會來審讀,這讓他不敢說真話;但也有人認為蔣經國在日記里面寫了自己的真性情,比如‘中研院近代史所前任所長黃克武在早年專訪里提到,蔣經國先生對于某些人物的批評非常直率。”林孝庭說,在他看來,“數十年來沒有間斷地寫日記,單就這一方面來說,它所呈現的內容,就很值得歷史研究者去研究。我們可以窺見,作為重要的政治人物,對于某些重要的議題,蔣經國內心究竟是怎么想的。對于過去重大的歷史事件,或許也可以提供新的線索”。
臺灣學者劉維開教授的看法是,在臺灣方面,根據蔣介石日記的出版物其實也一直沒有中斷過,包括著名歷史學家黃仁宇的那本《從大歷史的角度讀蔣介石日記》。“相對來說,我認為日記的重要性沒有那么大,這可能與大陸學者的感受會有差異。”劉維開教授說。而蔣經國日記的主要部分是到了臺灣之后寫的,涉及在大陸的時間只有十余年,“所以我想大陸的研究者應該不會太關注”。
但是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講,正如郭岱君所說:“‘兩蔣日記對于了解20世紀中國的政治、軍事、外交、社會,是極珍貴的史料。它們不僅是哪一家、哪一個黨派的珍貴記錄,也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所經歷的重要歷史見證。我們希望所有中國人都能從歷史記錄里了解到,我們的民族經歷了怎樣的過去,這是比如何評價個人更重要的事情。”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2020年第3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