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雷
人生而多欲,這是人性使然。智者要求斷欲,除非有超絕的自制力,否則很難做到。有人主張“少私寡欲”,這是可以做到的。自然,也并非一蹴而就。
王弼在《老子注》中有一個觀點,叫“累多必失”,我覺得深得老子精髓。老子為何要主張“少私寡欲”,因為“累多必失”。用老子自己的話說:“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意思是說,一個人太吝嗇了,反而會失去更多的東西;一個人的財物太多了,結果必然會大大地喪失。所以老子還說“金玉滿堂,莫之能守”之類的話,每一個讀過《紅樓夢》的人,對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的從盛到衰到亡,家財散盡,夢幻一場,到頭成空,想必都有或深或淺的體會吧。
很多時候,人更像是一只金絲雀,在自己編織的精致籠子里自鳴得意。編織籠子的材料,不過是名利勢位、聲色犬馬等。人用這些東西編織成一個籠子,把自己囚禁在里面,不覺拘束,反而覺得自豪。于是沾沾自喜,你看,我的這個籠子多么華貴玲瓏,光彩照人!
物欲的東西追逐得越多,人的精神會越萎靡不振。在這一點上,儒家其實是深有體會的。儒家一直反對生活的奢靡,孔子就說過:“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這就可見儒家和道家一樣,將對“道”的追求放在本體的位置上,而且兩家都深深意識到,對錦衣玉食的過分追求,會妨礙“道”的實現。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孔子欣賞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灑脫風度。
現代社會,物質生活的提升可謂一日千里。人民追求富足、安逸的生活,是一種本能,也是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正當而合理。但是,我們也必須警惕,人不能讓自己陷入物欲的泥沼中,爬不出來。“累多必失”這句話的現代意義是,在追求物欲的道路上,一定要懂得適可而止。“累多必失”的“失”,更多的是指在精神層面上。說直白一點,當人將自己變成了一個掙錢的機器時,人的精神生活就會變成一片荒漠,寸草不生,滴雨不見。
對利如此,對名亦然。古代有很多“逃名”的經典例子,譬如嚴子陵。富貴是人人所向往的,但嚴子陵卻拒絕了。乍看很奇怪,其實,往深里想,常人只看見名的誘人,看不到名背后掩藏的風險和拖累。俗話說:“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即使是像托爾斯泰這樣名副其實的大文豪,也難逃聲名之累,他甚至被聲名拖累而死。他最后的離家出走,只是一種象征性的對名的討伐而已。所以,名對一個成名的人的重壓,那些一心渴望成名的無名之輩,是很難體味得深切的。
我欣賞的,是像敦煌研究家常書鴻、樊錦詩那樣的人,拋棄一切世俗的物累,一頭扎進自己的興趣中,終其一生,不離不棄,最后成就光輝的事業。“累多必失”的對面,就是諸葛亮所說的“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在這個意義上,將王弼的話反著說,“累少必得”,也是符合邏輯的。
(責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