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散曲家陳所聞的生平及劇作考略

2020-11-09 03:15:40夏太娣

文存閱刊 2020年19期

摘要：陳所聞是晚明南京杰出的散曲作家，創(chuàng)作了不少散曲和劇作，雖多湮滅不傳，但他在劇本創(chuàng)作和散曲輯錄方面的成就是不應被忽視的。從他與徽州富商汪廷訥的劇本著作權糾葛中，我們也可以探知，晚明南京下層文士屈服于生存而被迫出賣才華的窘困，了解他們真實的生活狀況。

關鍵詞：陳所聞;汪廷訥;劇作權

陳所聞（約1556-1605），字藎卿，上元縣人。他在戲曲方面有杰出才華。作有散曲集《濠上齋樂府》，并創(chuàng)作過眾多的戲曲作品，包括《金門大隱記》、《相仙記》、《金刀記》和《詩扇記》等傳奇，以及《王子晉喉嶺吹簫》、《孫子荊枕流漱石》、《周子沖易須拜相》、《徐髯仙南巡應制》等雜劇，均不傳。從題目上看，這些作品大多取材文士受皇帝榮寵，發(fā)跡身貴的故事，顯然他是借戲曲創(chuàng)作抒發(fā)自己懷才不遇的情懷。

陳所聞創(chuàng)作雖豐，關于他的經(jīng)歷并沒有太多史料可證，以致后世學者記述有誤。齊森華主編的《中國曲學大辭典》、王文寶主編的《中國俗文學辭典》、林煥文、徐景學《世界名人辭典》以及何寶民的《中國詩詞曲賦辭典》等，均稱陳所聞是嘉靖年間的舉人，曾任玉山知縣。以功名不稱意，遂放浪山水。經(jīng)考證，當屬不確。陳所聞應該沒有中舉，更沒有做過縣令。他的知交好友顧起元著述的《客座贅語》記錄南都風物人情頗詳，在該書《傷逝》五則中追憶了已故的同鄉(xiāng)交游，分別以詩學、詞曲、書法和畫跡四則加以羅列?！霸~曲”則列有五人，最后一位就是陳所聞，下有小字注云：“文學，著《南北記》，又選《南北詞記》。”與其同列的段文炳（虎臣）、張四維（治卿）、黃方儒（上舍）名下均著為“文學”，可見四人身份相同，均只是一介秀才而已。而在上條“詩學”中所列的周元（長卿）、汪鐘英（云太）名下均注為知縣。以顧起元和陳所聞同鄉(xiāng)知交的熟悉程度，絕對不會弄錯他的身份?？梢宰鳛樽糇C的是，在同時期與陳所聞唱和的友人詩詞中，也未見有以知縣字樣的稱呼標目。

不過，陳所聞淹蹇不遇，寄情詞曲，放浪山水是真。好友方登有詩《次陳藎卿生辰述懷》為他作了很生動的寫照，“不屑投時好，年光寄薜蘿。著書人借讀，種竹鳥飛過。有興詩筒滿，無錢酒債多。丹楓與湖水，相映醉顏酡。”描寫了他放浪形骸的灑脫性格。好友焦竑《雨花臺歌贈陳藎卿》一詩形容他：“……往事風流如可掬，況復陳君起空谷。公推謝脁解吟詩，又道周郎能顧曲。茅齋門巷接烏衣，六代繁華有是非。尋真吊古情何劇，載酒彈棋樂未稀。高臺一望紛煙樹，笑指城中讀書處。故筪長懷霹靂春，振衣莫厭風云暮。君不見明堂大廈須良材，一丘突兀何為哉?！痹娭锌坍嬃艘粋€空懷滿腹才華卻不能施展的貧士形象，對他在戲曲方面的杰出才華給予了很高評價。朱緒曾的《金陵詩徵》稱：“陳所聞豪邁不羈，工詩識曲，以抑郁終，顧文莊尤稱賞，序其集?！?顧文莊即顧起元。

除了眾多的劇本創(chuàng)作，陳所聞還有一個突出貢獻，就是輯錄了《南宮詞紀》和《北宮詞紀》兩部散曲選集，收錄了明代作家大量的散曲作品。《南宮詞紀》是南曲套數(shù)小令的選本，屬此類選本中刊行較早的一部，兩本散曲集都是南京書坊繼志齋主人陳大來為之刊行。對于保留明代作家的優(yōu)秀散曲作品起到了重要作用。

因著劇本創(chuàng)作歸屬權的爭議，陳所聞和安徽戲曲作家汪廷訥之間的關系一直飽受戲曲研究者的關注。

汪廷訥（1569—1628以后），徽州人，據(jù)《道光休寧縣志》記載：“汪廷訥字無如，汪村人，鹽提舉。耽情詩賦，兼愛填詞，結環(huán)翠亭，酒宴琴歌。與湯義仍、王伯谷諸人游，有《環(huán)翠亭集》。”

陳所聞比汪廷訥年長十多歲。汪廷訥二十多歲時結識陳所聞，以一曲中呂調(diào)《駐馬聽·訪陳藎卿于孫楚酒樓有贈》相贈，曲中稱其“藉藉詞場，落筆天孫絢七襄，你貧如原憲，才類相如，興比嵇康，放懷天地托輕狂。”博得了這位曲學前輩的贊賞。在陳所聞的引薦下，他開始在南京擴大交游，結識了當?shù)貙W者李登、朱之蕃、焦竑、顧起元等及寓居此地的達官名流。南京禮部侍郎楊起元給他起了一個高雅的別號——無無居士;南國子監(jiān)祭酒馮夢禎給他改字昌朝;顧起元、曹學佺等為其詩集作序。他的作品也獲得了眾人的題贈和稱許。不過汪廷訥和陳所聞二人的關系遠非詩酒之交這么單純，關于汪廷訥一些傳奇作品的歸屬一直飽受關注。

著錄在汪廷訥名下的戲曲作品甚豐。據(jù)傅惜華《明代傳奇全目》載，汪廷訥所著傳奇有《獅吼記》、《投桃記》、《三祝記》、《種玉記》、《彩舟記》、《義烈記》、《二閣記》、《長生記》、《高士記》、《同升記》、《威鳳記》、《飛魚記》、《天書記》、《青梅記》、《五多記》、《彩鳳記》等十六種?？偡Q《環(huán)翠堂樂府》。絕大部分在《祁氏讀書樓目錄》、《鳴野山房書目》、《古人傳奇總目》、《重訂曲海目》、《曲考》、《傳奇匯考標目》諸書中提及。另據(jù)傅惜華《明代雜劇全目》，系于他名下的雜劇還有《廣陵月重會姻緣》、《青海佳句》、《詭男為客》、《捐奩嫁婢》、《太平樂事》、《中山救狼》等六種。前五種《祁氏讀書樓目錄》、《鳴野山房書目》均曾著錄。后一種僅見于《遠山堂劇品》。今存?zhèn)髌妗丢{吼記》、《投桃記》、《三祝記》、《彩舟記》、《義烈記》、《天書記》、《種玉記》七種（歸屬有爭議）。雜劇作品則僅存《廣陵月重會姻緣》一種。上述數(shù)種傳奇，祁彪佳的《遠山堂曲品》和呂天成的《曲品》均著錄在汪廷訥的名下。

對于汪廷訥部分劇作的權屬在明代就有人提出異議。周暉《金陵瑣事》稱：“陳藎卿所聞工樂府，《濠上齋樂府》外，尚有八種傳奇。獅吼、長生、青梅、威鳳、同升、飛魚、彩舟、種玉、今書坊汪廷訥皆刻為己作，余憐陳之苦心，特為拈出。”南京學者顧起元在《客座贅語》中也隱約提及陳所聞曾為人代作：“頃友人陳藎卿所聞亦工度曲，頗與二公相上下，而窮愁不稱其意氣。所著多冒他人姓氏，甘為床頭捉刀人以死。”

周暉和顧起元與陳、汪二人皆有交往，周暉的《金陵瑣事》以記事詳實而著稱，顧起元在南京的士人圈中更是有相當?shù)挠绊懥?，他們的記載似乎不大可能是空穴來風。

現(xiàn)代學者對此也有不同看法，趙景深先生在《南北宮詞紀》出版序言中稱：“陳所聞大約是個潦倒的文人，他倚靠著大書商安徽汪廷訥生活著，為了生活，他在散曲里歌頌汪廷訥的私人庭園，可能還替汪廷訥代作散曲。最可憐的是，自己耗盡心血，寫作了幾本傳奇，也署上了汪廷訥的名字，到今天還流行的《獅吼記·跪池》等出，那就是陳所聞寫的?！焙暋?西廂記>古今版本目錄輯要》一文甚至推測汪廷訥校的環(huán)翠堂刊本《元本出像西廂記》也系陳所聞代勞。但徐朔方先生持不同意見，他認為周暉《續(xù)金陵瑣事》中提到的《獅吼記》等，八種傳奇都是汪廷訥本人作品：“《種玉》今已失傳，而《曲海總目提要》卷八所引的《長生記》自序、陳宏世序以及它的提要，同書卷三十九所引的《同升記》冶城老人序，都可以證明它們是汪廷訥的創(chuàng)作，況且他們都帶有作者的自傳色彩，很難說是他人越俎代庖。這個說法的由來，可能因作品曾經(jīng)陳所聞的校訂和潤色?！彼X得汪廷訥的這八部劇作之所以會被認為是陳所聞代作，一方面是因為這些作品由陳所聞校訂或潤色過，另一方面是因為汪廷訥確實有過弄虛作假的前科。

對于這段公案，究竟誰說為是，難以斷言。個人推測，這些作品并非汪廷訥或陳所聞一人獨創(chuàng)。首先，從作品的龐大數(shù)量來看，一人獨創(chuàng)二十多部不僅要過人的才華，還要充足的時間和精力。就汪廷訥本人來說不太可能。一個繁忙的商人能不顧一切，整日枯坐書齋，埋頭于劇本創(chuàng)作，這不現(xiàn)實。因此，這些作品大概率為二人合作的產(chǎn)物，也有可能系汪廷訥利用豐厚的資財，招募寫手，集體創(chuàng)作而成。陳所聞因其深厚的人脈，大概在招募寫手過程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又因其杰出的戲曲才華，在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起到了主導作用，故而顧起元和周暉將這些作品歸屬于他。至于徐朔方先生說的劇作中“帶有作者的自傳色彩”，以此，作為汪廷訥原作的證據(jù)，這并非不可辯駁的事實。不難理解，汪廷訥制作這些作品，是為了達到自我宣揚的目的，他完全可以在劇本創(chuàng)作之前就題材和旨意提出規(guī)定，再由陳所聞或招募的寫手操刀落實。其次，正如徐朔方先生所言，從汪廷訥的做派來看，此人素有弄虛作假之嫌，他在自刻的《坐隱先生全集》中，花了相當多篇幅將當時名人送他的題贈及唱和詩篇盡數(shù)羅列，其中有些篇目經(jīng)學者考證純屬偽造，據(jù)此推測，他請人代為制作這些劇本，并冠上自己的名號出版，符合他愛慕虛榮的做派。另外，細細考察陳所聞的生活狀況和經(jīng)濟來源，可以驗證以上推測。從陳所聞的身世遭遇看，他雖以隱士自居，但與達官貴人往來很密，是金陵城中王公巨卿的座上客，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之士。他在秦淮水閣、孫楚酒樓等多處置有房產(chǎn)，購買小妾，過著詩酒自娛的閑適生活，這些費用不是一個貧寒之士所能承擔的。而汪廷訥富有資財，不排除他會為陳所聞提供一些資助，而陳所聞作為回報，招募寫手，組織編寫、潤色和校訂劇本，甚至為其鼓吹，以擴大金主的影響力，這完全是有可能的。與富有資財者合作，靠出賣自己的才情和特長維持生活，這其實不是陳所聞一個人的選擇，很多跡象顯示，晚明南京的一些落魄文士，如著名散曲家金鑾、編輯過《樂府紅珊》的紀振綸等人，都有類似的經(jīng)歷。

不管結論如何，我們不應該因為這段公案影響，而完全否定這些劇作的成就。部分作品在刊行之初就受到了當時人的肯定，萬歷三十六年戊申（1608），《三祝記》傳奇在金陵刊行，陳昭遠曾為之作序云：“（汪）著《三祝記》之傳奇，取其還金，贈麥二事，足以風天下之仗俠仗義者，是為寓言寄意云，至于詞曲之佳，則鹺使之余技，旨趣委婉，豐韻美秀，詼諧絕類，曼倩麗藻，豈讓相如?！置鑼懼?，善惡兼呈，美刺具備，直使文正公實之幽行隱德，奕世如見，其有裨于風化者，豈尠鮮小哉。”序中對該作的思想價值和藝術成就均給予了非常高的評價。

從陳所聞與汪廷訥的劇作權屬糾葛中，我們不僅了解了明代戲曲作品的另類產(chǎn)出形式，也讓我們從側面探知底層劇作家的生存和創(chuàng)作狀況。

注釋：

①《客座贅語》卷九，244頁。

②《金陵詩徵》卷二十三，上元朱緒曾編，江寧陳作霖校梓，光緒壬辰刻本。

③《金陵詩徵》卷二十四，版本同上。

④《金陵詩徵》卷二十七，陳作霖的《金陵通傳》提到他著有《蘿月軒集》。不知是否即顧起元所序。

⑤何應松修《道光休寧縣志》卷十四，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

⑥《南宮詞紀》卷五， 787頁。

⑦祁彪佳《遠山堂明曲品劇品》著錄的有列入逸品的《獅吼記》（諸家均有著錄）以及列入能品的《長生記》、《二閣記》、《三祝記》、《種玉記》、《同升記》、《天書記》、《投桃記》（姚錄、王錄、呂品、高品俱著錄）;《威鳳記》、《彩舟記》、《義烈記》、《飛魚記》（諸家俱未著錄），列入具品的《高士記》。

⑧《續(xù)金陵瑣事》下卷“八種傳奇”，268頁。

⑨《客座贅語》卷五，“髯仙秋碧聯(lián)句”，155頁。

⑩《南北宮詞紀》卷首序，中華書局1959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