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俊冰
摘要:物、言、意的關系,是中國古典詩學的一個難解之謎,葉維廉先生從闡釋道家知識論入手來探究文言古詩的語言方式——不拘泥于語言,甚至超脫語言來言說的神奇。這種從認知實踐和語言運用的過程來思考物、意、言之間關系的思維指向,令這一自古到今的探究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揭示了中國古典詩歌在創作過程中超脫語言的美學追求。
關鍵詞:葉維廉;道家美學;認知實踐;語言運用;跨語際視角
物、意、言的關系,一直是中國古典詩學中的一個謎。陸機在其《文賦》中提到,“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故作《文賦》,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論作文之利害所由……”陸機認為作文之難在于“意”須符合其所認識的“物”,“文”須符合其所表現的“意”。整篇《文賦》主要是圍繞物、意、言三者的關系展開論述的。但論述集中于如何感物會意言辭,而并不深入辨別物、意、言之間真正存在的關系。因為在陸機看來“意稱物”“文逮意”的難,“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即不是認知之難,而是技能之難。
20世紀初葉,西方以龐德為代表的意象派詩人對中國古代道家詩學傳統的借用,直接啟發了一批從事中西文化比較的學者對道家哲學語言觀進行重新審視,葉維廉先生就是其中的一員。他在《言無言:道家知識論》一文中探討了道家對物、言、意之間關系的認知和處理方式,并作了全新的闡釋。葉維廉先生指出,這種方式使語言和語言所表達的物象及心象的關系呈現出高度的語法靈活性——仿佛定向、定時、定義,而其實并未定向、定時、定義,使指義前的物物關系渾然不分的自然現象,得以呈現在讀者面前。而正是這種獨特的語言運用方式體現了中國傳統思維處理物、意、言關系的基本模式。
一、意與物難以相稱,意與物不可能全然不相稱,這是古人早已通曉的道理。但道家指出,在意稱物的知與不知之間,有不道而道的“道”、不言而言的“言”,這也許就是理解道家物、意、言關系的關鍵點
葉維廉先生在這一方向上引出了兩個問題:一、道出、言出的是什么?二、如何找出那個不道而道的“道”、不言而言的言?他是這樣回答自己的設問的,“體不可以言說顯,而又不得不以言說顯”,古人于是便“于非名言安立處而強設名言”。
李礫教授認為,葉維廉先生的這一解答點出了道家的“名”“言”相一觀,即“言”就是“名”,“名”就是用語言界定的“顯”——我們所見之物。這個所見之物本是“非名言安立處”,但是為了認知,我們假設有設施強立“名言”,為其建立了“假名”。在這一點上,葉維廉先生的解答顯示出其不同于一般常見之處。
首先,直接叩問名、言關系,這是解開物、言、意之謎的關鍵。《老子》第一章即談知識之難,物之名言之難,“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始;有,名萬物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微。此二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事物之難以名目,難以描述,見于其中;無名不言之玄妙,有名言說之困頓見于其中;名言發生之因亦見于其中。葉維廉先生的論述正捕捉到了老莊論說知識的這一前提:明白“名”就是“言說”,而事物的“無以名狀”與“難以言說”本是知識的常態。
第二,追問老莊名、言之說的緣起。為何老莊要說祖先們是“強設名言”。葉維廉先生直接將老莊之見放到其產生的那個時代,找到了引發老莊名、言觀產生的歷史原因——最初是針對周王朝宗法制、分封制的定名而發的。周王朝利用“名”進行析解和圈定范圍,通過這種方法鞏固權力。把從屬關系的階級、身份通過“名”而加以理性化,從而達到方便統治的目的,“名”蘊含著權力。
我們為物所定的名,或者我們對物的言說究竟是否真正可以指稱代表那個“物”自身?葉維廉指出,這是老莊對“名”之根本意義的認識。“名”作為概念、意念,在指意前都具有某種先在之見,而先在之見幾乎都無法避免地具有遮蔽性。具有遮蔽性,便意味著具有非真實性。
第三,葉維廉先生在綜合上述兩個方面的基礎上,闡釋了“言”的遮蔽性。他指出,“老莊是從體制中這些圈定行為的‘名之活動,看出‘言(語言文字)的偏限性及‘名與‘言可以形成的權勢。”老莊很可能是從“名”的緣起及作用上領悟到“言”中也蘊含著權力,言即是名——為萬物定名釋義的語言,其本身就包含了“強以為名”的強制性。于是,老子才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言無言”之說的真意所在恐怕就是:知識不可被強以為名的“言”所制約。
葉維廉先生在闡釋這一問題時把中國古代哲人和西方哲人對物、意、言關系的不同認識及處理進行了比較。古代的中西方都產生過對語言、語言所界定的外物世界,以及二者間關系不信任的故事。但是,西方哲人如柏拉圖最后選擇的否定外物,肯定抽象的理念(言意)。而中國哲人如老莊選擇了讓言意走近自然(物)。在葉維廉看來,柏拉圖沒有意識到理念世界只是一種“假名”;而中國的道家從一開始就意識到,如果把“知”的可能寄托在人智之上,必然會導致對真實世界的疏離。概念無法對應萬物之為萬物,與其對概念的自然生發、衍變質疑,還不如對這些質疑行為的本身進行質疑。因為人為的假定無法代替真實的世界,不可以成為宇宙的必然。
古代中西哲人對同一問題相近的質疑與不同的回答蘊含著中西方具有差異的知識態度。葉維廉的比較顯現出道家在主客離合上不落名義的獨特見解,令中國古代知識論沒有承受西方古典哲學苦苦破解具體存在與語言假象關系之謎的沉重負擔。在處理物、意、言關系時選擇了獨特的方式——超脫語言(名言):言無言,看而知。
二、葉維廉先生的闡釋始終是追問式的,他問到:既然道家的知識論“說道不可以道,說語言文字是受限不足”“說我們不應言道”,那么,莊子所說的“不知”中的“知”,即那個“知魚之樂”的“知”,從何而來?他的答案是“看而知”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不言,無言,看而知,這的確是中國古代哲人心目中的跡近真相的知識方式。
葉維廉先生點出道家知識觀的一個關鍵:既然老莊從一開始就意識到“名”是執一而廢全;“名”是一種從個體出發的,通過定位、定向、定范圍進行圈定的行為;“名”是“以我觀物”,是以概念、觀念分割事物。那么,老莊提出“看而知”的出發點就應該是為了破除“名”“言”的限制。
由于表達知的“名”“言”自身就是獲得真知的遮障;避開“名”“言”,看而不言就有可能除去這個遮障獲得與物相符的真知。因而“以物觀物”就是“看而知”的最佳方法。以物觀物,而非以意、以理性觀物,這是老莊為我們提供的一個走向求真知即消解物、意、言距離的具體方式。
在葉維廉先生看來,老子的“以天下觀天下”正是道家消解物、意、言之間距離的方式:以一種無窮大的視境去看,去觀察,蒼蒼茫茫,可以復歸于無物無名,也可以不斷地變換方位看。于是,“名”“言”帶來的定時、定位、定向的視限距離消解了,并最終導致主體虛位。主體虛位即是無我,如此便可以做到以物觀物。
道家對事物獨特的認識、特殊的語言傳達方式,以及他們所表達的事相與物象,皆呈現出一種貌似矛盾卻最接近物、意、言關系相稱追求的狀況。
但是無論如何,要表達對事物的知,仍需要語言,那么,“如何克服語言本身內在的困難”,這是葉維廉先生對老莊知識論追根究底的一問。葉先生找出了莊子關于“言”的一段話作為回答,他認為這是老莊道家提供的克服這一內在困難的方式:“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不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正是這種克服語言內在困難的方式表明,老莊最后提供的去遮障的方法是部分地消解語言,或者說通過其他某些方式替代語言。
李礫教授在其專著《比較和比較的意義:葉維廉詩學研究》中描述了道家知識論對于語言的兩個基本認識及其指點語言運用迷津的方法:
第一,辯證地認識語言本身及其之用。語言同時具有顯現和遮蔽的作用,在通過語言認識的同時,也必然會被語言遮住耳目;在通過語言表露真意的同時也必然會傳達出一些真意的信息。所以,盡可能消解語言中遮蔽因素的路徑是:智慧地使用語言,少用語言說明、分析;多用語言去畫物、指點、誘發。正如葉維廉歸納道家語言觀時所言:“語言之用,不是通過‘我說明性的策略,去分解,去串連,去剖析物物關系渾然不分的自然現象,不是通過說明性的指標,引領及控制讀者的觀、感活動,而是用來點興、逗發萬物自真世界形現演化的狀態。”
第二,無言、空白、虛境等介于語言與非語言之間的傳釋方式可以達意、凝神,可以為認知提供一個自由的空間。在一幅幅“介于語言與非語言的圖畫”中,我們讀出了沒有用語言言說出來的意味,看到了“畫”的空白處流出的情緒,感受了無言及空白構成的虛境帶給我們理解的自由。這一切,啟發我們意識到無言、空白以及虛境很可能是最接近自然存在的“語言”。
通過葉維廉先生的闡釋,我們見到了道家知識論的智慧:知與識發生于“言而知”與“不言、無言而知”的聯系之間,這個聯系是知與不知的若即若離,是無言、空白顯現的物物化育運轉有實的不可全知,是介于依賴語言又超脫語言之間而獲得的不知中的知。
三、聯系葉維廉先生探究中國詩學的其他文章來看,《言無言:道家知識論》的主旨是在探究中國古典詩歌創作中的語言運用方式的知識源流,即物、意、言關系辨析的源流
葉維廉先生從闡釋道家知識論入手來探究文言古詩的語言方式——不拘泥于語言,甚至超脫語言來言說的神奇。這種從認知實踐和語言運用的過程來思考物、意、言之間關系的思維指向,令這一自古到今的探究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揭示了中國古典詩歌在創作過程中超脫語言的美學追求。
龐德從中國的古典詩歌中獲得了靈感,進而對西方詩歌的書寫傳統進行反叛。葉維廉先生受到這一現象的啟發,重新審視中國古典詩歌的表意結構。他發現了文言古詩在創作的歷史上所形成的一些獨具魅力的語言表達方式,進一步挖掘出這種美學風格與老莊知識論之間的內在聯系,指出古典詩歌的這種獨特的語言表達方式是道家對物、意、言關系認識的詩意而哲學的體現。他的一發現,固然和他的淵博的學識,和作為詩人對文字的敏感有關,更與他跨文化、跨語際的特殊視角有關,“現代西方哲學對西方古典哲學的反思在中國傳統的道家知識論中遇到了知音,而中國詩學對自身傳統進一步的認識又得益于西方這面鏡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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