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然的，凜然的
——讀郝首陽的兩篇小說《疫情》《隔離》

宗白

眼見得一場新冠疫情把人們的生活秩序調整了許多，改變了許多。筆者從中也聯想到了冥冥中天意與人心的一些調整內涵，不免內心有一些深遠想象之后的凜然。當筆者分別從2020年3月17日的《山西農民報》和2020年第8期《火花》雜志讀到郝首陽先生疫情題材的兩篇小說《隔離》《疫情》之后，這種凜然之感，就得到了知音式的會意，那種解除了孤獨之感的釋然，使我有寫一點感想文字的沖動。

《疫情》講的是一段婚外戀情因疫情而中止的故事。男主人公吳重生與他的婚外戀人曲朵朵已經發展到結合成婚的程度，與妻子甄惠芳離婚在即。但是，疫情來了，小說的情節也就來了，最終，來自甄惠芳的人性之善，擊敗了出自吳、曲二人的人性之私，吳重生與曲朵朵正在推進中的結合進程，戛然而止。《隔離》中的女主人公蘇婉婉不同程度地也有這樣一種感情走向，她對丈夫李厚耿未厭而倦，一不小心，走近了昔日被她拋棄了的以成功人士面貌重新出現的同學肖曉聰。疫情來了，小說的情節也就來了，最終，來自李厚耿的人性之厚，擊敗了出自蘇婉婉的人性之欲，蘇婉婉猛醒于失足出軌之際。

兩篇小說讀過，一種婉然之情，彌漫身心；一種凜然之意，穿透身心。

婉然的風格和語言

賈平凹認為：“文學最后比的是人的能量。”（賈平凹：《文學最后比的是人的能量》，中國作家協會《作家通訊》2018年第11期29頁）他講的“能量”是個綜合概念，以作者的精神品質為核心。我感受到的郝首陽兩篇小說的“婉然之情”，主要由其作品的風格和語言而獲得。

作品的風格，是駕馭了矛盾沖突與情節推進的平和精神。平和，體現在人物性格塑造，也體現在情節發展上。小說是戲劇的近親，離不開波瀾與沖突，按理是平和不得的。但是，在郝首陽的作品中，竟然實現了平和精神與矛盾沖突的和諧統一，用平和精神駕馭了矛盾沖突，從而塑造了人物性格。《疫情》中敘述到主人公吳重生在貧困中與甄惠芳結婚時，是“甄惠芳幾乎包攬了一切”，更加感人的還在后面：“待到領了結婚證，甄惠芳說：‘我給你一萬塊錢，你給了我媽。’”到此，“吳重生流淚了”，平和精神的筆調下，兩個人物的性格都躍然紙上；接著，作者還沒忽略了一個次要人物：吳的岳母、甄的母親。當吳重生向同學借了錢作為彩禮交給甄母時，“甄母說：‘我要這個干啥，你去給惠芳買衣服吧。’”有此一筆，作品的必要的氛圍營造出來了，而更主要的是作者的平和精神實現了完滿。矛盾出于貧困，平和出于人性。

作品的語言，是那種穿透人性的平和精神。《隔離》中對蘇婉婉、李厚耿夫婦二人的矛盾定位是“未厭而倦”型。這一定位，于作品的總體設計是微妙的、準確的，而在行文中實現這一微妙和準確，就需要語言的功夫，語言風格的把握。在作品開頭，二人的情感交鋒是這樣敘述的：

“你想吃點啥？我給你做。”又是征詢的口吻，二十多年了，這話重復率最高，姑娘沒考上大學之前，他總對姑娘這樣問，如今輪到她了，誰和“祥林嫂”在一起也煩。

矛盾是分明的，而敘述卻又是平和的——帶有幽默、風趣的平和。這種平和敘述，也描繪了人物性格的平和面相。

關于語言，賈平凹說：“從語言能看出作家是寬仁還是尖酸，能看出這個人是個君子還是小人，能看出他的富貴與貧窮，甚至能看出他的長相來。”郝首陽兩篇小說，既適當地塑造了他筆下的人物，也透射了他自己的個人風格和修養學識。由此，我們能從中發現一個有深度的文學價值概念：文學作品的美學方向究竟在哪里？文學作者的修為究竟以何為基？“平和”二字，說來樸素尋常，一點也不嚇人，卻值得于創作得失之道，久久玩味。

凜然的道德和正氣

如果有一個人，婉然其外，凜然其內——以優雅從容的氣質、堅貞剛毅的性格——站在你的面前，你能不仰之、友之？

而有同樣氣質與性格的一篇文字奉獻給我們，這是怎樣的享受？

我以為，郝首陽的兩篇小說，便是這樣的文字。筆者在前面談了兩篇小說的婉然的風格，這里還應當強調，這獨特的風格是有一個基礎的——一種可以“寬厚”二字定義的道德。沒有寬厚之德，甄惠芳不能堅守，《疫情》的故事還真被疫情擊碎了；沒有寬厚之德，李厚耿不能寬宥，《隔離》中的感情還真要隔離開了。作為一種道德，寬厚本是中國文化的主流，但世事在變易，時代走到今天，主流偏離，婚外情泛濫，離婚率攀升。在社會文明發展的同時，其副產品也如苗下之草禁之不絕。這問題，眾多作家不乏經典的、精辟的文學作品講述過，研探過，洞穿過。而敏銳地抓住當前的疫情焦點，以后者照鑒前者，以前者穿透后者，把兩個現實問題、兩層道德觀念團揉而塑，這便是郝首陽的文學功夫。

曾經的主流，需要文學的呼喚。文學怎樣呼喚一種道德？有論者談到2019年度中國短篇小說時說：“世間事物千差萬別，人的生活以及在生活中表現出來的人性也有著不同的側面。世界、人、生活和人性的豐富性與復雜性，決定了一個時代小說創作所觸及、攝取和勾畫的，會是生活和人性的不同側面。”（畢光明：《短篇小說：勾畫生活與人性的不同側面》，《文藝報》2020年4月29日6版）郝首陽兩篇小說人物不多，每篇只有三、四個人，卻也存在不同的生活側面和不同的人性。作者將一張鋒利而薄軟的解剖刀，借助疫情背景的支持，直入其不同生活側面和不同人性之腠理，將吳重生的軟弱與蘇婉婉的膚淺，切割而出，曬在甄惠芳與李厚耿的寬厚之光下；現實社會的一些迷夢擊破了，現實人生的一些破碎補救了，而且如云間之月般，頗富禪意地透射了天意與人心之間的暗示。作品中的寬厚之道德，就呼之欲出了。

呼喚而回的寬厚之道德長什么模樣？是寓言的意態。如果直接說穿，無非是一句話：婚不可輕離，情不可輕移。但新冠疫情這一背景成了作者打造一個寓言的天然助力。曲朵朵不用為離婚、結婚而來找甄惠芳，疫情這只大口袋不由分說將你和她裝在一體了；疫情也讓蘇婉婉眼中的肖曉聰從不明晰到曬出骨骼。關于寓言的功用與力量，被稱為“歐洲最后一位文人”的德國思想家、哲學家和文學批評家本雅明說：在衰微的、充滿災難與痛苦的現代社會，藝術的“唯一可能形式”是寓言。他認為，只有在極度的黑暗、痛苦中，才能喚起人們對這個世界的呼救，拯救才會到來，而寓言就是對這末世人生進行救贖的天使。（[德]瓦爾特·本雅明：《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三聯書店2014年版132頁）在郝首陽筆下，吳重生的軟弱，蘇婉婉的膚淺，如迷途的羔羊，在疫情布下的災難之中驟然猛醒。這猛醒，以寓言的力量，凜然地對所有人當頭棒喝。

為了實現寓言的意態，作者用輕輕的動作還做了兩個安排：一是標題，二是結局。這一題材如果交給新生代作者們，他們的標題或許會非常玄奧，結局或許會出人意外，甚至一不小心就滑向莫名其妙。而郝首陽的標題借用了時代大背景中最大的兩個詞，看似淺白實則大膽——這使得作品既端莊大方，又深化了寓言意境。他的結局則未能免俗地安排為大團圓。

有學者說：中國文化出于對理性主義的信任，對社會人生采取了樂觀的態度，認為理性主宰世界，人性本善，正義將戰勝邪惡……宣揚善惡有報，并且形成了“大團圓”模式。（楊春時：《文化轉型中的中國文藝思潮》，《學習與探索》1995年第1期）但到近代以來，包括魯迅在內的眾多文化人垢病大團圓。山西作家趙樹理則有意識地保留并傳承了大團圓文學元素，他的作品幾乎都是喜劇結尾。（參見陳俊《趙樹理小說的民族傳統藝術因子探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2020年01期205頁）那么，筆者認為，郝首陽先生這兩篇小說的大團圓結局，則是為了深化其寓言性而做的必要安排。這是要與趙樹理的大團圓區分而觀的。

唐人白居易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白居易：《與元九書》，中華書局《白居易集》，1979年10月第1版962頁）文學作品能夠穿透時事，從時事中透射一般哲理，這常常是作家們不容易的一件事。這件事能做好，則有燈塔之光的意蘊了。有學者在論及魯敏小說時說：“使得一個作家的創作獨具意義的更在于作品透露出的旨歸與意趣。”（樊迎春：《在煙火盡頭書寫寓言》，《中國現代文學研究》2019年04期141頁）郝首陽不是那種“硬核”小說家，他只是一名業余作者，但移用關于魯敏此言于郝首陽論，亦不失精準。

循著作品的理路，會發現作者的出身來歷及其修為。郝首陽在學校工作多年，這樣的個人背景，使他本當靈氣十足的作品而離不開一種四平八穩，這是他創作中的缺陷之一。此外，與當代知名作家的作品相比，郝首陽小說的情節推進、結局交待等環節，也有不夠圓融之處。但隨著他在創作之路上的不斷精進，隨著他個人位置的變化（比如轉行、退休），這些問題一定會解決的。

希望讀到他更精美的生活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