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措
那天,我在出村的土路上,逗一只小蟲玩兒。
我從來沒見過這種小蟲,背上全是白色的斑點,頭上長著一對長長的觸須,觸須是它身體的一倍長。
我遇見它時,陽光烤著它。它在一片白光中,埋著頭。我不喜歡一只蟲子無所事事。我找來一根小棍,用小棍輕輕觸碰它頭上長長的觸須。我觸碰它一下,它就停止前進的步伐,抬頭看我。它看我,我也看它。它看夠了我,又埋頭向前走。我又用小棍觸碰它的觸須,它又抬頭看我,我又看它。在很多次反復中,它站在我的面前,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我感覺在被一只小蟲審問一樣,全身不自在。我對它說:你走。我為它讓開一條出凹村的土路。它不走,它執(zhí)拗地看著我。我用手里的小棍子指著前方,它還是不走。我一生氣,一屁股坐在了它的旁邊。我對一條長相怪異的蟲子失去了耐心。
我偷偷埋頭看它。它把長長的觸須抱在懷中,不斷地用嘴舔舐著。我又悶聲悶氣地說:你走。我在驅趕一條蟲子,我不想讓一條長相怪異的蟲子留在凹村。它突然抬頭看我,然后猛低下頭,一口咬斷了其中一條長長的觸須,埋頭向一邊走去,它并沒有走多遠,然后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一長一短的觸須在風中擺動。它站著看我讓它離開的那條土路,那條被它咬斷的觸須慢慢被遠處吹來的風土掩埋。
說實話,我嚇壞了,我再不敢對一條長相怪異的蟲子說驅趕的話。我把手里拿著的小棍扔向那條出村的路。扔那根木棍,我用了最大的力氣,想讓它能離我多遠就多遠,能離凹村多遠就多遠。
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蟲,依然站在那里。它親眼看見,我把那根小木棍能扔多遠就多遠。它安靜了下來。
我偷偷看它。它不再看我。他一長一短的觸須還在風中搖擺。它的疼痛在風中一次次被風掀起。我想對它說道歉的話,但我想它不會理我。于是,我陪著它靜靜地坐在風中,看那條出凹村的土路。
土路彎彎曲曲地延伸向一條山腳的河。一旦到那條河,凹村的土路就沒有了。凹村的所有東西一旦下山,都在走向一條河。
山腳出現(xiàn)一個人。從高處往下看,這個人好像是從河流里突然冒出來的一樣。我看見他在進凹村的土路上從一個小圓點變成一個更大一點的小圓點,最后慢慢長出頭,長出腳,長出人的眼睛鼻子耳朵。我仿佛親眼看見這人在凹村的路上慢慢生長,到凹村就變成是一個真正的人了。
當這個人越來越像一個人的時候,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蟲躲進了土路旁邊的雜草里。我沒叫住它,看它走幾步又回頭看我的樣子,我就知道它不會離我遠去。
那個人看見我,對我露出琢磨不透的笑。他的笑聲像河流遇見一塊石頭發(fā)出的聲音。
我坐在路中間,不讓他。我不想放這樣一個人進我的凹村。
“別擋路。”他說。
我什么話也不想給他說,就是不讓他。
“你讓不讓?”他說。
我插著腰,瞪他的眼神絲毫沒有退縮。
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領,把我扔在路的一旁,大搖大擺地沿著這條土路向凹村走去。
我在他身后罵他,把我能夠罵的臟話都罵完了。我低下頭,看見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蟲在看我。看了一會兒,它慢悠悠地走在了剛才我們呆著的地方。它一長一短的觸須向著河的方向上下擺動著。
我也坐回原來的位子。我和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蟲并排著。我們都在看凹村的土路是怎么被一條河吃掉。
我不知道那個到凹村的人去干什么,我不敢問他,更不敢像眼前這條蟲子一樣那么用力地去反抗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我沒有一條蟲子的勇敢。
我問那條蟲子: 凹村的路被河吃到哪里去了?
蟲子不回答我。
我又問那條蟲子: 河里到底裝了凹村的多少東西?
蟲子也不回答我。
它一直呆在我的身邊,用那條一長一短的觸須對著我。
我想只要是凹村丟掉的東西,都被腳下的河吃掉了。
凹村丟掉的東西很多。有兩個外來的媳婦在夜里丟掉了,有幾只放出去的羊丟掉了,有一陣旋風從凹村往下刮時丟掉了,還有幾個人的聲音,前三十年有,后三十年沒有了,還有一些人的眼神,看著看著就看不清楚了。我問阿媽,她說:丟掉了。
我突然害怕自己哪一天會丟掉,我成天擔心著這件事情。
有一次,我在青稞地捉螞蚱子,從路上過來一個人,他遠遠地看著我叫出另一個人的名字。我不答應他,我不是他嘴里叫的人。他一直對著我喊。我捂著自己的耳朵。那人也是個倔人,他從路上走到青稞地里,非要喊答應我不可。
“你為什么不答應我?”他走近了問我。
“我不叫那個名字。”我繼續(xù)抓我的螞蚱子。
他上下打量我,說:“我和你那么熟,不可能叫錯一個人的名字。”
我丟掉手里的螞蚱子,直直地站在他的面前。我眼睛不眨,嘴巴閉著,我想讓他看清楚我,我要向他證明他確實認錯了人。
他緊鎖眉頭,圍著我轉了一圈,說:“沒錯呀?”他又一次在我面前說出了他遠遠喊出的那個人的名字。
當那個名字近距離在我面前被他喊出時,我的心里有種自己也說不清的東西在膨脹。我匆匆從他面前消失,周邊的青稞芒刺著我的皮膚,我甚至知道我的皮膚某處在流著血,但那一刻我感覺不到疼痛。剛才那一幕反復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還記得那人困惑的眼神。只因為他的困惑,我才更害怕。有一瞬間,我似乎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害怕自己就是那個人口中被叫出的名字。那是真正的我嗎?我是不是在某個不起眼的時候,已經(jīng)丟掉了。
我越想越害怕,我在跑的過程中,山腳下河水嘩嘩流淌的聲音響在耳畔。我想,我丟掉的東西,會不會順著這條土路去了下面的那條河。
太陽落山,我的背后響起幾只羊的“咩咩”聲。我轉過頭看,凹村的羊不會走上這條土路。這個時候,它們要不在山上,要不在樹林里,要不在荒廢的青稞地里。
我看見了進村的那個人,他趕著幾只羊,沖我呵呵地笑。
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蟲看見那人來,又退在了路邊。
“別擋路。”他又對我說。和他來時對我說的一樣。
我瞪著他。和他來時一樣對他。幾只羊“咩咩”地叫。
“你讓不讓?”他說。
幾只羊在我與他之間瑟瑟發(fā)抖。其中一只羊盯著我看,他的眼睛里全是淚水。
“不讓。”我插著腰說。我看見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蟲向我點頭。
那個人用鞭使勁抽打著幾只羊。幾只羊向我沖來。
那只眼睛里含著淚水的羊走在最后,他又多挨了幾鞭子。他路過我身邊的時候,仰著頭看我。
那個人得意地從我面前走過。他在向一條河走。我看見他慢慢消失在山腰、山腳,先是看不見了他的手,后看不見了他的頭,最后什么也看不見了。
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蟲,在和我靜靜呆了很久之后,埋著頭也往山腳走了。它走得很慢很慢,我沒去攔它的走。一只蟲子有一只蟲子的路要走,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路要走。
它一長一短的觸須在我眼里漸漸消失,一種疼痛也會隨著它的離開漸漸消失。
這群羊,各個低著頭,不關心周邊有沒有人,只注意地上的草。遠看,像一朵朵開敗了的棉花球,落在那里。
這群羊不會在你特意看它們的時候走給你看,只是你偶爾抬頭,才發(fā)現(xiàn)剛才還站在那里的一群羊,在你不太注意它們的一會兒時間里,怎么就站在了另外一個山坡上埋著頭偷偷望你。
今天,我閑著,我想好好看看這群羊它們在牧人不注意的時候,肚子里到底裝著什么壞水。
羊怕牧人,牧人手中的俄爾朵,在心上隔開了它們。它們在牧人面前裝得老老實實的,想叫的憋在心里,想打趣的藏著掖著。
現(xiàn)在,牧人不在。很多牧人名義在山上放牧,實際上藏在一座荒坡上,放牧自己的身體。
我覺得這群沒有牧人的羊群在和我裝腔作勢。按我的想法,他們應該歡蹦亂跳,做一些牧人在時不敢做的事情。而今天,它們老老實實地貼著一座山坡走,像是故意裝給我看,或者它們發(fā)現(xiàn)了我?我心里嘀咕給自己聽。
羊群里有領頭羊之說,它們中的領頭羊是哪一只?我分不清楚。我偷偷地觀察著這群羊中,哪一只有所不同。
兩只一起,三只一伙,相互之間的距離遠的超不過十米,近的肩并肩。他們胖瘦不分,老小不分,有時這只站在上面,有時那只站在上面,前面的有時慢慢落在了后面,后面的一會兒又跑到前面。地上的草,這只羊剛啃過,那只羊又去啃,仿佛地上的草一直在生長。
我懷疑這是一場陰謀,他們故意在錯亂我。
在我心里,領頭羊應該是壯壯的,有著皇帝般的威儀,他應該有一只或幾只貼心又走得近的羊成天跟在屁股后面轉。它不用親自去尋食,它的食物應該有幾只羊幫忙來打理。它看其它羊的眼神,應該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威懾感,不容易親近。它的旁邊,應該有很多漂亮的、脖子長長的、眼睛水靈靈的母羊跟著。
找了很久,我沒發(fā)現(xiàn)一只這樣的羊,這令我失望。
這群頭朝西的羊緩慢地走著,沒有一只羊在這群頭朝西的羊群里走向其他地方,也沒有一只羊在這群頭朝西的羊群里單獨走在最前面或最后面。這群羊的羊頭最前面總是有兩只羊或幾只羊領著走,羊尾也總是有一只羊或幾只羊并排著走。遠遠看去,這群羊的隊伍又成了一只大羊的模樣,軟綿綿地貼著草地走。我想,它們是在以一副尊卑不分的樣子,來考驗我。我不信它們。
我把自己隱藏在一塊大石頭背后,悄悄探出頭看這群羊。
就在我藏好自己時,風把羊群的隊伍吹得越來越細,整個隊伍頭大,屁股小,中間鼓得圓圓的,幾只剛出生不久的小羊走在前面。
這不符合常理。這讓我想到凹村書記嘎代領著大家出工。大家都說嘎代是凹村的“領頭羊”。出工的隊伍成線形,按輩分走。嘎代扛著釘耙走在最前面,走得大搖大擺的,走得甩胳膊甩腿的,走累了,他想在哪里停一會兒,整個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隊伍就在那里停一會兒。停一會兒的時間里,他想往哪個方向看一眼,跟在他后面的隊伍就往那個方向看一眼,沒人敢超過他。在家靜不下心的一些娃,大人把他們帶在身邊,過小的讓大人牽著。娃不懂事,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想跑到隊伍最前面看熱鬧,大人看見急急地一把拉回來,悄悄在耳邊說:嘎代是“領頭羊”,要有大小之分。在我調(diào)皮時,阿爸也給我說過這樣的話,當時我把嘎代看成是凹村最大的人物。
過了兩年,我又長大了兩歲,能幫阿爸干些打土餅子的小事兒了。打土餅是村里深冬最重要的事情,需要書記帶領著下地。那天的隊伍依然是線形,領頭的人卻換成了仁稱。我在隊伍里東張西望地找嘎代,嘎代走在隊伍的尾巴上,灰頭土臉,以前的仗勢早被丟得一干二凈。阿爸見我動作緩慢,拽著我的手,說:你這不懂事的娃,真是長轉去了,大小之分都沒有?我疑惑地看著阿爸,我想給阿爸指落在隊伍后面的嘎代,卻最終把剛抬起的手又悄悄放下了。我默默地跟著這支有大小之分的隊伍往前走。
大小之分在我的腦海里牢牢扎下了根,我天生就在有大小之分的凹村長大。我很自信,我對大小之分這種事情摸得很透。可惜,今天卻找不到這群羊里的領頭羊。
這群羊傻傻的,什么都不關心,只關心地上的草,懶得看前面帶隊的是誰,誰都似乎不那么重要。
太陽落山,牧人不知從哪里竄了出來。俄爾朵高高揮在半空,“哦吼吼”的吼聲響遍整個山谷。
羊群你擁我擠,昂著頭往山下跑……
那只我一直想找的領頭羊,我還是沒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