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方興

他的銀行卡里只有之前攢的2萬塊錢,做電商直播的發財夢還沒開始追,光交房租,積蓄就幾乎要掏空了。
在中國的版圖上,人口凈流入的大城市很多,但要論縣級市,被稱為世界小商品之都的義烏,人口吸納能力令人愕然。尤其是直播電商大潮興起,超過百萬人被吸進義烏的致富幻夢里。人流推高了義烏的房價,發財夢還沒開始追,光交房租,積蓄就幾乎要掏空了。
漂浮
趙培軍在4年里呆過5個城市,換過8份工作。25歲的他四處漂浮,居無定所。在北京送過外賣、在南京送過快遞、在廣東韶關賣過水果、在深圳富士康安裝過手機……他的目標只有一個:要賺大錢。
4月中旬,聽人說做主播賣貨能發財,他又義無反顧漂去了義烏。常住義烏的本地戶籍人口只有50多萬,外來人口數量卻在150萬人以上。越來越多像趙培軍這樣的外地人,被吸進義烏的致富幻夢里。
關于義烏的故事還是富士康一個工友講給趙培軍聽的——“之前有個廠妹,辭職去義烏直播賣玩具,結果一條帶貨視頻成了爆款,一天就賣出去10萬個,每個賺2塊,一天就賺了20萬。”
類似這樣的致富故事,版本很多,賣的東西不盡相同,但都發生在義烏。因為義烏有著最全的小商品品類,足夠多的廠家,以及通向全世界的物流。但現實是,前來追夢的人,大都不知道來義烏要付出多少代價。
趙培軍站在電商第一村——北下朱村村口,布告欄上紅紙張貼的租房信息,把他的頭錘得嗡嗡作響:15平米單間1500,房租一年一付。甭管你能不能堅持一年,這錢房東先賺進腰包里。
他的銀行卡里只有之前攢的2萬塊錢,做電商直播的發財夢還沒開始追,光交房租,積蓄就幾乎要掏空了。
掘金
為了租到更便宜的房子,趙培軍決定住到更遠的青口村去。
北江從義烏市穿城而過,北下朱村在江北岸,青口村在江南岸。一江之隔,房租能便宜三分之一。對于外地人來說,租住到更遠的地方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因為大家都沒錢”。
趙培軍找房子那天,對著布告欄打了十幾通電話,房東們告訴他義烏房價的一條法則——離義烏國際商貿城越遠,房價越低。
天黑時,趙培軍才到達目的地小區,跟房東談好了每年房租11000元。這個小區的主路挖了5米深的溝,很明顯管線還沒鋪完,但房東語氣驕傲地告訴他:“小區房子已經基本都租完了,你再晚幾天都租不到了。”
在義烏,最好租的房子往往是地下室。地下室既潮濕,又不通風,要鋪上防水布,24小時開著抽濕機才能生活。盡管如此,地下室的房源都是租客們哄搶的對象,一是因為大,二是因為便宜。
逐夢者們都很務實,自己的生活質量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能放的貨越多越好。房東對趙培軍說:“你一看就是外地過來做電商的吧,你租我的房子挺好,對門是做直播的,隔壁鄰居也是做直播的,互相還能學習學習。”
原來在這里租房子的,清一色全是做電商的,“不做電商,誰每個月花1000塊錢住這破地方。”從樓道上去,每個門口都有個架子,擺滿了各種打包好的快遞箱子,一度只能側身過去。
他的房間在3樓,房間里有一張鐵架子床,桌子還留著上一任主人的痕跡,貼著“秒殺價19.9”的紙條。在房間一角的三腳架上,勉強可以放一個電飯煲。好處是有個9平米左右的陽臺,可以存放貨物。
交換
除了發財,趙培軍對其他的事情漠不關心。他遇到一個40多歲的山西男人,曾經是做煤炭生意的老板,生意黃了,還欠了一屁股債,淪落到跟他一樣來義烏“追夢”。還有個同樣從富士康辭職出來的四川小伙,花了5000塊錢買了輛二手五菱宏光,一路開到了義烏,也想來做直播帶貨。
三人一問才知道,竟然都在青口村租了房子,約在一起吃了頓15塊錢的面條,談起的都是賺百萬千萬的夢。但說起具體要怎么做的時候,彼此面面相覷,互相看到了對方臉上的茫然。
因為光知道賺錢原理沒用,還得有門路。直播帶貨是一個鏈條,涉及注冊公司、找供應商、打造網紅號、寫直播腳本、打包、發貨等等一系列環節,租房只是在義烏落腳的最初一步,之后的每一步都需要錢。
光直播時用的手機、補光燈、背景板的開支就得上萬。趙培軍在當地花1000塊錢上了個直播帶貨培訓班。培訓老師告訴他,最開始直播時用3部手機就夠了,這樣同時能給3個賬號做推廣。
在義烏,一個主播直播帶貨的實力,跟直播使用的手機數量成正比,最多的一個主播,每次同時對著50多部手機帶貨。這么多手機擺到一起像是一臺大屏電視機。每個手機都對應著一個直播賬號,每個賬號都有10多萬粉絲,等于同時給500萬粉絲推銷商品。
他的錢不夠,又不好找農村的父母要,只能借花唄。買齊了設備,還得學電商理論知識:轉化率、庫存、推廣工具、人群……這些概念以前他聽都沒聽過,現在挨個學。每天煮兩頓面條,煮面的時候都在背,“我當初高三要這么背估計就能考一本大學了”。
縫隙
到了7月份,情況似乎變得更糟。
直播依然沒有起色,趙培軍每天想盡辦法拍視頻段子,有時候是跟廠家自導自演式砍價,有時候純粹模仿翻拍別人的爆款視頻。
粉絲從最開始的0個漲到3000多個,直播人數從0人增長到20多個人,當然這里面可能還包括他的同學、工友、大伯和小姨。
實在賺不來錢的時候,他就去夜市擺地攤。義烏有個青口夜市,由于是免費的攤位,不一定能占到,運氣好占到的時候他就賣T恤,進價10塊錢一件,賣20塊錢,一晚上能賣個一二十件,賺點生活費。但這樣的收入并不比以前在工廠里上班多,更談不上發財了。更關鍵的是疫情帶來的影響。有一次,趙培軍到經常拿貨的一個倉庫去,發現這個倉庫竟然倒閉了。這個倉庫有300平米,貨架上原本整整齊齊都是各種商品。但現在,貨架都被拆除,商品胡亂放在紙箱子里,1塊錢1件,正在甩賣。
他原先以為只有像自己這樣的人會朝不保夕,“沒想到那么大的倉庫說倒就倒閉了”。
哪怕是在義烏國際商貿城里的批發商,關門倒閉也是常事,反正總會有新的追夢者們補充進來,直播帶貨的需求也一直都在。
那顆火熱的心,現在已經冷卻下來。但房租已經交了,只能繼續堅持。8月20號晚上,他拿著一個玻璃球擺件,對著3個手機吆喝,“七夕馬上就要到了,廠家直銷價,9.9元包郵!僅限100單!”
他面對18個在線觀眾使勁地搖晃著玻璃球。玻璃球里的亮片飛舞起來,漂浮在半空中,折射出短暫的光芒。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人物”? 文中趙培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