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媛媛
《韓江》2016年第1期刊登了張勇利的散文《月亮田》。文章講述了一次“文化入侵”為一個偏安一隅的小鎮帶來浪漫與傳奇的故事。抗戰時期,為了收集、整理古建與保存民族文化基因,一批文化精英在戰火中顛沛流離,最終因月亮田鄉紳們不計回報的盛情邀請,落腳于這一窮鄉僻壤的蜀南小鎮。而在這一批具有責任與擔當意識的知識分子里,就有一代傳奇林徽因。林徽因鞠躬盡瘁的精神、名動天下的才情與升華成詩的愛情,成為村民們代代相傳的佳話。這片土地也因這段經歷染上了幾分浪漫神秘的色彩。
四年后,張勇利再次帶著一個“文化入侵”的故事出現在讀者面前。在《園藝師》中,一位“外鄉人”向村主任侯松林租用了葛坑一塊廢棄已久的荒地,在荒地上辛勤開墾耕作,為女主人建構一座神秘花園。男女主人公青梅竹馬的愛情故事、無需言語的交談方式、相敬如賓的日常生活,都如“天梯愛情故事”一般被村民們賦予神性的光彩而爭相傳頌。冷落已久的葛坑也因這一傳奇浪漫的愛情而再次車馬塞途,人聲鼎沸。兩篇故事從寫實的層面講,似乎處于同一敘事類型。但這一次,張勇利顯然不僅僅安于講好一個故事,而是試圖通過故事進行一些形而上層面的哲學探討。讀者也無法從傳統的現實立場與現實角度進入文本,而需從存在的可能性與預言性的角度對文本進行整體把握。小說的荒誕感也由此產生。
從小說第一句開始,作者就試圖營造出一種神秘的氛圍,“臺風過后,葛坑一片狼藉。外鄉人開著一輛體型龐大的旅行車來到這里,他提出一個奇怪的請求,想要租用村里一塊荒蕪已久的土地”。在其后的文本敘述里,作者繼續渲染鋪陳了這種神秘:厚道的村主任勸告村里有更平坦肥沃的土地,卻被“外鄉人”告知這是他們走遍無數村莊最后相中的地方;當村民們都以為“外鄉人”殫精竭慮地創作花園是為了利潤可觀的花木生意,他卻告訴村民是為了女主人;當早起下地的人都看到園藝師的妻子抱著一束花奔向城里,死亡檢查報告卻鑒定出死亡時間至少半年以上……還有那看起來像一艘船的流動的“家”,經常和貓待在僻靜陰涼地方的女主人,以及園藝師精心栽種卻無法被識花軟件確認其淵源的花種“深淵”。而這些充滿神秘色彩的日常生活細節又是以一種無所畏懼、一種遇到任何情況哪怕是天塌下來也不改變的冷靜態度,并且在任何時刻也不懷疑自己所講的故事的語調敘述出來的,小說的神秘細節由此現實化,現實也由此神秘化,從文本細節中彌漫出一股荒誕感。
小說最具荒誕感的細節恐怕要算結尾處園藝師妻子的無故死亡與園藝師的莫名消失了。我們看到文本如此敘述到二者的消逝——“她穿著一件藍色的像披風一樣的罩衣,樣子有點像從古代仕女畫里走下來似的。那只肥胖的貓就躲在衣服的褶皺里”“地上散落著完好無損的繩套,像是夏蟬留下的遺蛻”。兩處敘述都充滿不同于日常的神性色彩,似乎是作者的有意處理。而在這有意的處理中,又蘊含著作者怎樣的思考呢?
這要從兩位外鄉人來到葛坑前的遭遇說起。園藝師和他的妻子是青梅竹馬。園藝師從小貪玩好動成績平平,長大后跟著舅舅做花木學徒,因花木生意的蒸蒸日上而生活豐盛,但在觥籌交錯之間也感到人生的苦澀與空寂;園藝師的妻子天資聰慧,長大后如愿留在城里做老師,但卻因放學后熱心幫助一位調皮搗蛋的孩子寫作業而被其家長打了一耳光,并斥責其“裝圣人”。兩人正是在這種情況下相遇。緊接著園藝師的妻子就決定辭職,兩人試圖尋求新的安放身心之處。從一定意義上講,園藝師及其妻子都是在現代都市世俗生活里精神或肉體受到創傷的人物。也是在這種意義上,新的歸屬地——花園之于他們便具有了與世俗化的外部世界相抗衡的別樣意義。
在小說中,我們看到作者借村主任侯松林之口,如此敘述園藝師意義上的“花園的起源”:“園藝師回答說,難道你沒有注意到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事實:我們并非置身于花園之中,而是花園本身?如果你覺得不可思議,或許可以換一種說法,我們眼前正在建造的這個園子,不過是自己身體的某種延伸。”也就是說,對于園藝師而言,一方面,花園正是對其之前所遭遇的現實境遇的反抗和超越。這種“反抗”和“超越”,使他們暫時緩解了現實生活中的精神壓力,得以獲得心靈的歸宿與心靈的寄托。另一方面,花園又是其美好、理想的心靈渴望與精神追求的現實延伸,是其自身詩意存在的一種現實表達。花園正是他們生命的全部、心靈的全部,甚至生存方式本身。花園于是成為聯結夢想與現實、鄉土與城市、神性體驗與世俗生活、靈與肉的重要中介。
村主任侯松林正是在充滿詩性和神性的“花園”的感召中,激發出內心潛藏已久的浪漫與理想,打開了生命中原始的自然狀態。這從他與“外鄉人”接觸時情感態度和自我身心狀態的轉變中可以看出。最初侯松林是一種世俗的眼光看待“外鄉人”,面對他們時的身心狀態是緊張的。針對“外鄉人”“奇怪的請求”,侯松林“突然警惕起來”,并聯想起邱所長提醒他的有關犯罪分子利用閑置土地造假制毒的警告,接著“還是還有點不放心”,假借著散步的名義去探聽工程的狀況。而當土地真正開墾出來后,他便捧著一堆鮮艷肥沃的土壤熱淚盈眶,并在參觀“外鄉人”的生活后,感嘆世界上原來還有另一種“風雨兼程的趕路,一絲不茍的生活”的生存狀態的可能。對于侯松林而言,這是一種全新的詩意的生活。所以他開始竭盡全力幫助這對陌生的“外鄉人”,因為他清楚地明白,“這不是幫人,而是自助”。也正是在幫助“外鄉人”建構花園的過程中,在與外鄉夫婦的日常交往中,他復原了自己生命中最初的美好與感動,想到了青島軍營外小食店賣即墨水煎包的姑娘;開始從退伍軍人作風嚴謹、做事有條不紊的日常規范中脫離出來,放浪形骸地說著“私奔算個屁,是與不是又有什么關系”“牡丹花下做死鬼夜風流”;人最本真的自然天性也呼之欲出,常常和園藝師在花叢中呼呼大睡,響亮而均勻的鼾聲常使人想起“早年間山林里橫行無忌的野豬”;甚至在向眾人復述完園藝師的夢境后,覺得自己也是一根尖銳的花枝,恰好穿過了別人的身體,變得美好詩意起來。
侯松林受到了“花園”的感召,但他的世俗身份與人生經歷卻使他難以真正如園藝師一樣,將花園視為一種生存方式本身。所以當他得知軍營外賣即墨水煎包的姑娘正患重病之時,他還是向園藝師提出了購買一壇鮮花的世俗性請求。這自然不能獲得園藝師的同意。當然侯松林也無法理解園藝師“你可以帶她來這里,住下來也行,想住多久住多久”的建議,更無法明了園藝師為何用灌木和藤蔓將小院圍起來,每天像個“神經質的病人”一樣嚴厲斥責每一位試圖攀折花枝的游客的做法。園藝師對花園形而上層面的純粹精神世界的追求終究難以得到世人的理解。于是矛盾就此產生,神性的花園也就此在世俗世界里走向衰敗。
如果說侯松林是美好與世俗參半,那么村民即是作者極力刻畫的世俗生活的代表。他們是致使理想花園衰敗的另一重要因素。小說中敘述葛坑人的篇幅并不多,但每一次涉及,都關聯著無窮無盡的“深淵”。當葛坑人得知外鄉人要開墾山地,他們便迫不及待地要去看看這位神秘新鄰居,每天下地干活也要特意繞道多走幾步去花田看看;面對挖掘機碾碎小村莊的寧靜而覺得即使戰勝自然的不是自己也“與有榮焉”;當園藝師允許參觀時,“像參加游神賽會似的會聚到花園里”,覺得園藝師設計的專門計算鮮花盛開的倒計牌是煞有介事,而若鮮花未能按時開放便能“又有好戲看了”。而在矛盾后,面對園藝師妻子的離去(神性花園無法再在世俗村莊存活的隱喻),村民們竟惡意胡謅其與村主任私奔的流言,并順理猜測前晚的矛盾是二人為了私奔而預謀已久的陰謀;而對于園藝師在矛盾之后得知自己建構的理想花園終究無法在世俗生活中生存并自行剪碎花枝的行為,也被村民任意詮釋為“也有人猜測,他大概因為自己的遭遇,遷怒于所有的‘綠色’”。而更為荒謬的則是當侯松林歸來,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一面勸他“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一面又說服外鄉人“木已成舟”“退一步海闊天空”時,大家都在心照不宣地默默等待兩個男人之間比那晚斗毆慘烈一百倍的戰爭。張勇利筆下的葛坑人不僅有魯迅筆下阿Q式精神勝利法的思維方式,也有現代市民尋找“談資”式的生活方式。他們的無孔不入,他們所蘊含的世俗生活的彌漫對理想主義的侵蝕,最終導致伊甸園式的花園的衰敗與毀滅。
小說最后以一場臺風的到來,讓消失已久的女主人公以死亡坐實,并讓園藝師和淪為一座孤島的花園統統消失。這與小說開篇一場臺風過后,外鄉人向村主任租用荒地形成呼應。小說由此成為一個自我完整的封閉結構,好像外鄉人和花園從來沒有在葛坑里出現過。只有那沒心沒肺占領了整個山頭的“深淵”,暗示著一切從未結束。作者以象征的筆法預示了伊甸園式的烏托邦在現實世界的必然結局,預示了在夢想與現實、鄉土與城市、神性體驗與世俗生活、靈與肉二元辯證的世界里,后者終究會成為更大力量的荒謬現實。
海德格爾在《荷爾德林和詩的本質》一文中寫道:“詩人本身處于諸神與民族之間。詩人是被拋出之外者——處于那個‘之間’,即諸神和人類之間。但唯有并首先在這個‘之間’中才能決定,人是誰和人在何處定居其此在。‘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處于“中間領域”的詩人/作家,以超乎世人的敏銳和深刻的愛,將其詩意的詞語奉獻給他所生活的時代,通過生命存在的形而上的感知探索著人類的終極幸福。但一味追求精神的超越和超越性的存在,卻難以在終極關懷失落的世俗層面立足。所以我們看到小說的最后是花園的衰敗、夢的消散、神性世界的破碎與整個精神世界的坍塌。花園的命運是理想主義者在世俗的命運,是詩人在世俗生活蔓延的時代的命運。這其中蘊含了作者對自我創作立場與最終命運的認知與思考。
小說用一種荒誕性的象征手法描繪了當下荒誕性的存在處境。從象征方式構成的詩學角度來說,象征可以分為從人性意義上的普遍性象征、某個文化共同體共同分享的文化象征以及只屬于某個作家或某部作品的私立象征三類。在園藝師中,作者給了大量的私立象征類型,例如花園、深淵、園藝師、貓。作者似乎是想借助這些私立象征進行一些形而上層面的存在思考,表達作者自身對世界、對人類生存境遇的獨特思考。但似乎又因急于拉近敘述鏈條,導致每一個給出的私立象征的點都沒有充分展開,造成些許象征與象征之間,以及每個象征的具象與抽象之間的脫節,導致初讀小說時難以獲得總體性的意義圖景和統一的世界圖式。當然,這也可能正是現代分裂世界的另一種隱喻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