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宏興(本刊執行副主編,以下簡稱趙):蔣子龍老師,您好,我們的采訪先從安徽說起。據說天津有很多安徽移民,是當年李鴻章小站練兵帶過去的,那里的許多語言只有在安徽才能找到,是一座語言的孤島,早年天津作家一行還來安徽考察過。蔣老師也多次來過安徽參加文學活動,從這兩方面來說,蔣老師對我們安徽還是有感情的,有緣分的。
蔣子龍(著名作家,以下簡稱蔣):不錯,這是經過語言學家和天津民俗專家考證的,天津話中有安徽話的成分,至今有些字的發音還跟安徽話相近。小站練兵是重要的歷史拐點,改變了中國,中國軍隊自此由冷兵器進入熱兵器時代。自小站練兵開始,中國的第一桿火槍、第一艘軍艦,都誕生于天津,以及后來的北洋軍閥、幾任民國大總統,大都是小站練兵練出來。
說來也怪,天津自明代一開始建立,就叫“天津衛”,是屯兵的地方。屯兵、練兵的兵們,要有大量吃的喝的,小站水土好,安徽兵會種稻子,于是產生了舉世聞名的小站稻,至今還是稻米中的王牌。所有這一切,一個重要的源頭就是安徽。因此天津人對安徽有一種特殊感情。1960年我應征入伍,三個月的新兵訓練也在小站。以后凡安徽通知我的文學活動,我沒有拒絕過,我還在合肥的一家報紙上開過專欄。這次給《清明》的一組稿子,就是緣于這份感情,特別是剛嘗試寫的那一組筆記小說,是我自己很喜歡的,很高興在《清明》上亮相。
趙:談到文學,就想起張愛玲那句著名的話,出名要趁“早”。蔣老師早年以《喬廠長上任記》奠定地位,被譽為“改革文學創始人”,也是出名較早的了。請蔣老師談談年輕作家成長應注意的問題。
蔣:我成名不算早,1960年開始發表作品,“文革”停筆10年,到1979年發表《喬廠長上任記》已經38歲了。作家的靈魂有兩個翅膀,一個是讀,一個是寫。趁著年輕翅膀有力,要盡力多飛、高飛。重視讀書像重視寫作一樣,讀書、寫作都要趁年輕,年輕時讀書才能融化進自己的大腦,成為自己的知識儲備。上了年紀當然也要讀書,但記性差了,不能“融化在血液中”。寫作也一樣,趁年輕有銳氣,能寫多少就寫多少,能寫多快就寫多快,作家的成熟、深刻,是寫出來的,不是等出來的。把想寫的拼命也要寫出來,不要等寫不動了后悔。
趙:在2018年慶祝中國改革開放40周年大會上,100位對中國改革開放作出杰出貢獻的人物獲得了“改革先鋒”稱號,有兩位作家名列其中,一位是已故茅盾文學獎獲得者路遙,另一位是您。崇高的榮譽,是蔣老師一生對文學付出的結晶。請蔣老師談談當下的“改革文學”。
蔣:我一直對“改革文學”這個提法甚不以為然,我寫“喬廠長”等一系列小說時還沒有這個概念,那時不知“改革”為何物,以至于被連篇累牘批判時,還覺得莫名其妙。“改革文學”是個不嚴密的約定俗成的概念,中國特色就是口號很多,到底是“改革”文學的形式和內容,還是反映“改革”的文學?
但是,這個概念竟然由中央在大庭廣眾下提出,“改革文學”就算登堂入室,顯然已經被時間和現實接受并承認。至少這對現實題材的文學創作是一種鼓勵。
趙:蔣老師的寫作,不是埋頭寫自己內心世界的“純文學”作家,而是始終關注社會現實,把社會現實作為自己描寫的對象,以最貼近現實的姿態刻畫了中國體制改革,卻也因此再三承受風波。現實是如何影響著蔣老師寫作的?
蔣:真實是文學的生命,寫作不是精神逃避,有真情才能有好文字。而真性情來自對真實生活的感受。寫作的欲望包含著對現實生活的欲望。經典作家的名言是:“最有價值的行為的根源在于‘社會沖動”“現實高于想象,生活高于藝術”。
現實生活永遠大于文學藝術,但不能大得讓文學創作知難而退,或躲在遠處仰視、漠視,乃至鄙視。任何一個時期的文壇,現實題材的創作都不可缺席。好的小說是由一個個細節構成,而有生命力的細節,大都來自現實生活。我直面現實吃盡苦頭,這是文學創作應該承受的痛苦,創作的價值也在這里頭。我曾說過,現實像一只瘋狗一樣,追趕著我和我的創作。
趙:再回頭來說說《清明》這期發表的作品,感謝蔣老師的支持,把這組重要的作品給了我們?!秾こ0傩铡防锏男≌f,短小精悍,題材有志怪、傳奇和寫實等,內容精彩紛呈,有些已和散文不分界限了,涉足筆記小說創作是不是蔣老師創作的一個新動態?
蔣:我從來沒有說過喜歡自己的哪一篇小說之類的話,但寫完這一組筆記小說,我從心里喜歡它。這類的素材我還有很多,以后會接著寫。我給自己的筆記小說訂了三個標準:一是真實,包括你所說的“志怪”,也不是科幻,是現實生活中真實的存在,是我自己和我的親朋好友的親眼所見或親身經歷。二是具有傳奇性,才可入筆記。三是精短,篇幅不能太長。目前我不滿意的,是自己的語言不夠精到。
我認為,現實生活的匪夷所思,到了寫筆記小說的時代。
趙:《碎思萬段》這組隨筆,也呈現了蔣老師對社會,對人生的思考,有的充滿哲思,有的隨心所欲,有的信手拈來,這種思考,是否可以稱作是您作小說之外的隨筆心境。
蔣:所謂“碎片化時代”,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散”。人散,心散,情散,事散、生活散……我想寫一本書,書名叫《故事與事故》,《碎思萬端》是其中的一部分。
社會轉型,人們的命運和生活變化劇烈,天天都有爆炸性的新聞。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新聞就是事故。如今事故多,故事也多,如何區分?正如婚外戀,在文學作品中是故事,在現實生活中可能就是一場事故。一件事情的正反兩種走向,其懸念取決于當事者的命運,也少不了事情發生的地域環境及旁觀者的視角。譬如美國禁止“師生戀”,被視為道德規范的基本要求,有教師違紀一律開除。法國現任總統馬克龍的“師生戀”,不僅修成正果,還成為世界級的佳話。無論這兩個人以后還會發生什么變化,他們都是故事中的人物了。
世界是多元的,既可以把故事看作事故,也可以把事故想象成一個故事。一般故事有多精彩,事故就有多慘痛。關鍵是,這些事故或故事,給我們帶來了什么啟示?我每看到這些零碎事件,心里就有所動,感動感動,有“感”就“動”,會記下來。年深日久,這些零星感悟積累了很多,選出一些自認為還有點意思的,編輯成篇。
趙:蔣老師的一生都在文學的現場里,可謂經歷許多,能否給我們說說您對文學的體驗。
蔣:家里古書很多,我自小偏愛讀小說,先是經典小說,后來是民國時期的譴責小說、武俠小說,讀得昏天黑地,可以不吃不喝,為了躲避家里人讓我干活,有時爬到村外的大樹上讀小說。后來因家庭成分過高,不能報考大學,只能讀中專,學工,喜歡技術……但被命運所逼,畢業后想干的都干不成,一次次的陰差陽錯,最終被逼到文學創作這條小路上來了。
文學對于我來說是靈魂的棲息地,也是生命的出發點。實際不是我選擇了文學,是文學選擇了我,這種被選擇并不總是美妙而興奮的事,有時像被毒蛇糾纏,還擺脫不掉。比如,曾被“在全國范圍內批倒批臭”,“文革”結束后還被自己所在城市的市委機關報連續整版整版的批判——對,是“批判”,不是“批評”,這是徐慶全先生發表在《南方周末》上的文章中,為那些批我的文章的定性。市委書記競三番兩次給中央寫長信告我,有一任政法委書記甚至打報告要抓捕我……我常常有種錯覺,不是我在寫小說,是小說在寫我,不是我要反映現實,是現實逼得我無法進入象牙塔優哉游哉地“純文學”。
趙:作家的創作,離不開與雜志打交道,許多雜志在作家創作的關鍵時期都起到了幫助的作用。我從一些資料上看到蔣老師也有這方面的例子,請蔣老師就雜志如何服務作家服務讀者提提寶貴建議。
蔣:你說得不錯,《人民文學》、天津《新港》都在我危難時刻,保護和支持過我。我遇到的一些編輯,也是我創作上的貴人。但我不喜歡“服務作家”這個說法,一是這個詞不能準確表述編輯和作家、刊物和作家的關系,二是“服務”兩個字已經嚴重變質,我一聽到官員和一些大亨們說出這兩個字,身上就起雞皮疙瘩。以前把刊物比喻成文學的“陣地”“園地”,我以為比較妥帖,沒有陣地,戰士無用武之地。老舍先生就曾把編輯比喻成“元帥”,他自稱是元帥帳下的“先鋒”。沒有園地,花草也無法培育和生長,更談不上茂盛。
準確地說,任何編輯都是作家的老師。這也不是我的話,是過去老作家說的。《當代》的老主編秦兆陽先生催生了我的中篇小說《赤橙黃綠青藍紫》,我自己最重視的長篇《農民帝國》,斷斷續續寫了11年,有一次卡殼寫不下去,人文社的老編輯包蘭英在電話里幾句話,就點開了我心中的結,順利完成了這部書?,F在用電腦寫作,常常出錯別字,我用拼音,最容易音對字不對,有時一篇短稿都會出錯,靠編輯給改正。古人稱這是“一字師”。不僅是對編輯的尊重,也是對文字的尊重。
趙:感謝蔣老師在百忙中接受我們訪談,希望蔣老師以后繼續支持我們。
責任編輯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