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澄宇
(中央戲劇學院,北京 102209)
信息技術的高速發展改變著人類的生活方式與認知形式。媒體技術與時俱進、推陳出新,軟硬件更新迭代的速度讓人目不暇接,在傳統媒體的基礎上,運用新技術拓展新平臺,創造新媒介和新形態,對于“新媒體”來說它不僅具有交互、多樣性的特點,還具備現時性、便捷性等特征,新媒體技術給諸多藝術門類的生產、創作與傳播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空間與平臺。尤其是電影與戲劇藝術在新媒體背景下的發展,其技術與理念的互通讓兩種藝術在創作中突破了各自的時空維度,似乎百年前“影戲”這一名稱的意指即預示著二者在新媒體視域下交互與融合的屬性。
戲劇有兩千多年的歷史,電影的歷史卻只有一個多世紀,從某種程度上說,人們對于生活與行動的模仿傳統以及留住現實的心理愿景讓這兩種藝術產生了不解之緣。用影像記錄生活、講述故事,成了電影誕生之初的命題之一。有著豐厚戲劇藝術傳統的歐洲,努力提升電影的藝術品位和地位,將舞臺戲劇作品用電影進行影像記錄。但無聲電影時期演員的“失聲”表演、劇場與影像的接收差異,使很多努力變成徒勞。“電影不是戲劇”的呼聲,成為電影能夠獨立尋找自身藝術形式的開端,影像對生活的記錄、對故事的講述始終是其被大眾接受的內在屬性。隨著有聲電影的出現,電影擺脫了“啞劇”的困擾,又將其推回到戲劇的身邊。這一次電影很快走出了自身的步調,它用影像的方式借鑒戲劇中的故事與情節,演繹出屬于電影的戲劇改編作品。
在中國,電影與戲劇(話劇)這兩門藝術都是較為新生的事物,中國電影誕生于1905年,話劇隨后于1907年進入中國,百年來它們的發展始終進行著民族化、本土化的交融與借鑒。戲劇在“話劇”這一概念產生之前,在民族藝術形態中是以戲曲形式存在的,因此也可以被稱為戲劇藝術的中國本土形式。電影藝術則是純粹的“舶來品”,它在中國的誕生便承載著戲劇藝術的內容。戲劇藝術也在電影的包裝下得以產生了強大的傳播效應。“影戲”這一名稱更概括了當時行業對于電影藝術的感性解讀,也從某種角度闡釋了電影和戲劇之間內在的關系。
北京豐泰照相館創辦人任慶泰于1905年所拍攝的京劇電影《定軍山》,代表著中國戲曲不再局限于舞臺而開始向銀幕延伸,也是電影和大戲劇的第一次融合,它不僅開啟了中國電影的大門,同時也預示著戲劇與電影這兩種藝術形式相互交融、彼此借鑒的可能性。據記載,《定軍山》當時在前門大觀樓放映時,一時間有“萬人來觀之勢”,這也說明戲曲藝術在影像技術的幫助下開始掙脫現場演繹的空間限制,轉向了銀幕化的記錄與傳播。在電影隨后的發展中,1948年由費穆導演拍攝、梅蘭芳主演的戲曲電影《生死恨》成為新中國成立前第一部彩色電影,1953年由桑弧導演拍攝的戲曲片《梁山伯與祝英臺》則是新中國的第一部彩色電影,同時,該片還是第一部在法國公映的新中國電影。
電影在中國的誕生本身就是以影像技術與戲曲(大戲劇藝術)的融合而發端的,電影與戲劇在傳統影像技術中相伴相生,電影要素和戲劇要素相互作用。曾幾何時,中國戲劇(話劇)、電影藝術的創作者們是以一個整體面貌出現的,優秀的戲劇導演與演員紛紛進入電影行業,成為當時電影主創的重要來源。帶著舞臺創作經驗的藝術家們開始進行電影作品的創作時,戲劇思維和元素潛移默化地進入電影的創作中,在電影技術還未被熟練掌握的時期,電影創作團隊的專業素養和創作能力還依仗著戲劇藝術家們的核心力量向前推進。
“電影的主導模式始終是戲劇的:以充滿動作和力量的、直接的形式體現人類的生命活動。”電影中所表現的人物和思想,或多或少均帶有戲劇化的情節和矛盾沖突,也正是如此電影藝術才有了沖擊心靈的視聽感。電影與戲劇互動交融的原因,莫過于兩者都具有敘事與表達人物情感的藝術屬性,這也是戲劇和電影內在交互的本源。戲劇的沖突律和劇作法使得早期中國電影創作中戲劇性成分顯現,《雷雨》《日出》早在1938年就由戲劇作品改編成電影,此后1947年的《夜店》、1982年的《茶館》等作品也是戲劇題材作品在電影中的改編與再創作。
以北京電影制片廠在1982年拍攝的《茶館》為例,該作品具有戲劇與電影的雙重身份,戲劇舞臺版的《茶館》運用了大量的舞臺空間技術,導演焦菊隱對人物速寫似的處理手法與“蒙太奇化”的場面調度帶有電影化的視覺審美感受。而電影版的《茶館》不僅保留了人物與情節的戲劇性成分,主要演員更是沿用了北京人藝戲劇版《茶館》的架構,導演謝添運用電影藝術的表現手段和視覺效果,使觀眾在電影的敘事結構與視聽語匯中獲得了有別于戲劇版《茶館》的審美享受。
從中國百年的戲劇與電影發展史來看,大量的戲劇元素被電影吸收成為電影藝術的一部分,而電影的敘事技巧、視聽手段、蒙太奇觀念也被戲劇藝術借鑒與吸納,這兩門藝術在并行發展的過程中始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保持各自優長的同時相互促進、彼此發展。
電影的誕生是攝錄技術與放映技術共同發展的結果。“有聲電影和彩色電影的出現,意味著電影的基本元素已經走向完備。從這個意義上說,相對而言電影發展中其他一些技術變革,并不像聲音和色彩進入電影那樣具有革命性的意義。到20世紀末,在電影科技的意義上,終于出現了又一次重大變革,那就是以電腦、網絡為主要標志的現代數字通信技術與電影的結合。電影機械復制時代進入了數字時代和網絡時代,數字技術影響到了從制作、發行到觀看的各個環節。”
新媒體的發展、網絡信息技術的繁榮,沖擊著大眾原有的觀影習慣。膠片漸漸退出電影工業,數字影像拍攝及數據存儲大行其道,手機拍攝、網絡播出,又一次沖擊著傳統的電影觀念。影院、銀幕,本是一個具有儀式感的場所,被網絡下載與家庭觀看所顛覆。
2018年出品的《黑鏡·潘達斯奈基》是近年來交互式電影的代表之一。觀眾可以根據自己的意愿把控敘事的發展,選擇劇情的走向。這種對多個結局的嘗試在湯姆·提克威1998年拍攝的電影《羅拉快跑》中便以“游戲通關”的方式體現。阿倫·雷乃在1993年拍攝的電影《吸煙》《不吸煙》也為故事與人物的走向設置多種結局。觀眾對一種故事結局設定的不滿足感,不僅需要電影本身提供,同時也需要成為真正的主宰。2020年北京國際電影節上映的電影《夜班》讓中國觀眾親身體驗了與電影進行交流與溝通的嘗試。每一次劇情走向,都需要觀眾進行選擇,以一種集體投票的形式最終決定劇情發展與走向。觀眾不再是觀看者,同時也成為實實在在的參與者,將電影所能給予的布萊希特戲劇“間離效應”發展到極致。
反觀戲劇的誕生并非起因于技術性的發展,但技術性進步始終與戲劇舞臺實踐緊密聯系。戲劇誕生于古希臘之時在露天的祭壇中演出,隨著經濟的發展,現代化的劇場成為當代戲劇演出的主要場所,劇場中的聲光、屏幕、轉臺,甚至多媒體等技術手段已經為觀眾所接受。當今時代新媒體技術的發展也為戲劇演出提供了新的技術手段,豐富著戲劇表達與傳播的多樣性。
英國國家劇院現場NT live是一個借助新媒體技術對戲劇演出進行數字性傳播的成功案例。NT live是戲劇藝術組織下的數字創新,運用新媒體的傳播技術與手段,擴大了英國國家劇院作品在時空上的傳播范圍及影響力。NT live是新媒體時代驅動的藝術產物,它的產生一部分源于英美興起的“直播影院”,同時也是英國國家劇院在新媒體背景下自我創新的需要。NT live最大的特點在于把英國國家劇院的劇目作品,通過互聯網技術、電影拍攝手段呈現給全球觀眾,以此全方位、多角度地記錄和重現演員們的表演細節和演繹瞬間。NT Live以戲劇為表現對象,借助電影鏡頭的表現手段以及院線電影的宣發理念完成創作,是戲劇藝術借助電影表現手段在新媒體時代進行傳播和發展的典型范例,其電影數字化的呈現、機位的選擇、鏡頭的流動和切換,最大限度保留劇院現場的同時讓觀眾可以突破劇場空間座次的視覺障礙,欣賞到演員細致入微的表演。NT live的作品不僅在劇院播放,同時也在電影院“上映”,并且借助了電影的發行與制作思路,采取全球同步直播的手段。NT Live借助新媒體技術打破了欣賞時間與欣賞空間的界限,在后現代語境下深化了戲劇的主題,可謂是西方經典戲劇作品與電影藝術融合的典范。
從某種意義上說,新媒體的發展讓傳統電影觀影方式發展轉變,重塑了觀影的“鏡像”心理機制,形成了間離性與劇場性的雙重效果。戲劇則在新媒體之下迅速找到影像化發展的新途徑,實現著電影模式的傳播與發展。
今年北京人藝舉辦的68年院慶,展演的戲劇片段也是利用電視與網絡的直播形式展開。這種傳播形式打破了戲劇舞臺物理空間的限制,將劇場時空影像化,觀眾利用多種媒體工具來完成欣賞。這符合現代人的心理需求和審美需要,也是我國戲劇邁入新媒體時代的關鍵一步,這種嘗試雖是疫情時期的被動選擇,但也在某種程度上為國家院團今后的劇目創作積累了制作與傳播的經驗,即NT Live的劇院現場能否在中國落地開花,以中國觀眾審美的習慣進行改造,從而使戲劇在新媒體時期的中國獲得進一步推廣的動力。不僅如此,在疫情期間還有很多實驗戲劇選用了網上直播的形式進行創作與演出,這種制作維度的轉向也為后疫情5G時代中國的戲劇創作與新媒體技術的融合帶來了更多的可能性。
電影對戲劇作品改編,戲劇用影像形式記錄演出,都無法滿足新媒體發展下電影與戲劇的互動。新媒體提供的技術影響著二者未來的發展方向,即運用新媒體技術再造全新的觀影、觀劇心理機制。
銀幕分離了電影影像與觀眾所處的空間環境,觀眾看到的是一個被影像所構建的世界。電影院里觀眾進入被銀幕所“詢喚”的無意識觀影體驗,自好萊塢電影出現之后便被全世界的觀眾所認同,法國新浪潮的電影作者試圖打破這種被動的局面。他們的電影經常讓人物直視攝影機鏡頭,以求打破好萊塢電影的“造夢機器”,讓觀眾觀看電影時產生“間離效果”。影像中人物對鏡頭的目光直視與言語動作,形成與觀眾直接交流的可能性,影響著觀眾的觀影心理。這種布萊希特在戲劇中所使用的陌生化效果在電影中進行著嘗試。
新媒體的出現,讓這種“陌生化”進一步升級,技術的發展使觀眾的愿景不再滿足于與劇中人物的直視。“桌面電影”直接打破構造虛幻世界的電影銀幕,再造了一個新的媒體影像空間,社交軟件、視頻播放、聊天對話相互交錯,成為一個多層次的互動平臺。“彈幕電影”通過觀看時的評論與互動,讓觀眾時刻對劇情和人物產生疏離感,阻止了“鏡像”式的觀影體驗。“互動電影”直接讓觀者介入劇情發展,讓自身直接參與到影像世界的創造之中。
反觀NT Live形式的劇院現場,新媒體將重塑劇場與觀眾間的部署關系,傳統戲劇演出觀眾坐在劇場中直接面對舞臺,觀眾與演員之間沒有機械性介質,現場性或劇場性成為戲劇演出與影像放映的區別。新媒體技術的復制與傳播改變著這一特質。現場性被媒介取代,未來觀眾將可以根據自己意愿選擇觀看劇場的特定區域與特定人物的表演。鏡頭間的切分與“鏡頭眼”的運用,也將“完整”的劇場時空進行了再造。
電影與戲劇以自身的方式接受新媒體技術發展的影響,它們將技術融入各自的發展內涵中,形成了二者在美學與心理學上的交融。這種融合并非有意識地借鑒,而是技術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結果。當然不管是交互電影、彈幕電影或是NT Live、直播戲劇,現在并非主流的電影與戲劇觀賞模式,但這種現象值得深入研究,任何藝術形式都不應拒絕技術所提供的支持。
從某種意義上說,新媒體技術時代電影與戲劇的視覺文化,在外觀上越來越趨向于電影式的,在材料上則是數字網絡的,在邏輯上與軟硬件驅動有關,而在美學層面則是戲劇式的。未來電影式的圖像會被全然不同的質地所取代,圖像的外觀會更具有戲劇現場的真實感。戲劇也會進一步吸取電影技術與美學的影響,在多種維度中創造現實幻覺與視覺逼真,這些新的維度包括了身體與虛擬世界的交互、視覺與其他感官系統的參與。新媒體的數字技術引擎與傳統的幻覺手段共享了這些視覺維度,讓觀眾從被動的接受者變為藝術創造的主動參與者。
電影誕生一百年之后,以電影式的方法觀看世界、構建時間、講述故事和鏈接人生體驗,成為計算機用戶獲取文化數據并與之互動的基本方法。電影藝術不可能擺脫戲劇性的元素,鐘大豐曾提出“戲劇性的原則就是一種特殊的藝術欣賞的審美心理快感的原則”。戲劇和電影在相互吸收、滲透中共享著自身特色,以元素的形式在另一種藝術中發揮著余熱。隨著新媒體技術的發展,虛擬現實、遠程在場和交互性成為可能。
古典藝術甚至很多現代藝術中,都蘊含著多種“交互性”,文學敘述中的省略、視覺藝術中細節的缺失等,這些呈現的“簡化”都需要欣賞者來填補缺失的信息。交互式電影作為大數據變革中一種新型互動體驗的電影概念,其審美屬性更貼近于后現代戲劇的美學理念,這一方面源于交互式電影畫面同舞臺戲劇藝術一樣有“親臨”現場之感,通過交互產生現場性的互動與情緒上的感染。這種交互性的設計本身就囊括了戲劇性元素,觀眾通過手機應用程序參與電影敘事的發展,它以觀眾的選擇作為戲劇性情節轉折和發展的契機,從本質上革新了傳統的電影觀賞模式,這也使得交互式電影可以產生像浸入式戲劇一樣的現場沉浸感。
傳統電影或現實主義戲劇的目的是在表演過程中不惜一切代價地維持真實“幻覺”的連續性。新媒體視域下的視覺美學與這種總體的現實主義追求不同,它是讓欣賞主體不長時間沉溺于幻覺的世界,而是在“全情投入”與“保持理性”兩個狀態間轉換,這種美學標準和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不謀而合。交互式電影使觀眾在“觀賞者”和“參與者”這兩個角色間轉換,在“感受”和“行動”這兩種心理狀態中切換,在“跟隨故事”和“參與故事”間調換。現代主義先鋒派戲劇和電影導演,都在各自作品中強調產生幻覺和維持幻覺的視覺方式。例如讓演員直接和觀眾對話,或是鏡頭向后拉開呈現出劇組和布景。戲劇的“間離”能和電影互相結合嗎?戲劇和電影在數字技術變革中能否搭建出一種新的時間與視覺的美學,甚至創建一種新的藝術語言?答案是肯定的。在新媒體數字計算技術與網絡通信技術發展的背景下,觀眾勢必可以在劇場、影院與移動媒體中以各自的方式“進入”三維立體的虛擬時空,僅僅觀看平面的影像與現場表演已不再是觀眾唯一的選擇。我們可以大膽想象,所有的表現元素都可以通過計算機與網絡技術實現模擬,拍攝現實場景,在劇場空間中進行現場表演,只會是諸多可能性中的一種。
電影與戲劇藝術兩者雖各自獨立,但始終保持著雜糅、互文、共建和共享。從電影誕生之際再到現如今新媒體技術的廣泛應用,戲劇依然可以成為多種表達元素被電影吸收,電影產業的技術更新與市場宣發的商業運作模式,也可以給戲劇提供推廣和傳播的通道和手段。在新媒體時代,電影與戲劇的混合性、多樣性發展態勢已成為必然趨勢,電影與戲劇在新媒體時代的互融、彼此促進必然會成為一種文化現象在數字化時空隧道中同飛共行。
在新媒體時代,電影與戲劇存在的文化形式已變成一種“代碼”,這種“代碼”用來傳播創作者的數據與經驗,它的藝術語言既體現在創作者本體中也體現在所有硬件、軟件等技術程序的運用與設置中。新媒體增強了電影和戲劇的表達語匯,也為重新定義這兩者在未來的概念打開了大門,這是一個深化了解人類生命和客觀世界的機會,也是“影戲”概念重新走出歷史與現代觀眾見面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