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霞
(吉林省教育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2)
李睿珺,80后新銳導演,是在歐洲三大電影節均有過入圍記錄的唯一一位中國青年導演,從2007年獨立執導第一部電影《夏至》開始,迄今為止已經獨立執導五部影片。2017年,他自編自導的影片《路過未來》獲得第70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一種關注單元大獎提名。本片最大的亮點之一就是廣泛運用“悖論”這一敘述技巧。
“悖論”原本是修辭學中的一個概念,指的是表述上的一種矛盾狀態,即表面上荒謬實際上卻真實的表述。20世紀中期,英美新批評派把這一概念引入詩學領域,用來分析詩歌中的語言,其代表人物克林思·布魯克斯提出,悖論是文學語言尤其是詩歌語言的根本特征,“科學家的真理要求其語言清除悖論的一切痕跡;很明顯,詩人要表達的真理只能用悖論語言”。“詩歌語言是悖論的語言。悖論是一種詭辯難當、巧妙機智的語言”。
悖論的運用能制造“意在言外”的藝術效果。“作為語言技巧,反諷與悖論都是以一種旁敲側擊的方式,以求取得一種意在言外的效果。”很多編劇與導演看到了悖論的這一功能,在影片中大量運用悖論這一敘述技巧。轟動世界的影片《黑客帝國》《阿凡達》《盜夢空間》等都是運用悖論的典范之作,《路過未來》這部影片也廣泛運用悖論。下面筆者從人物形象塑造、故事情節設置、主題表達三個方面來分析影片中存在的悖論,揭示其表面的荒謬之下隱藏的另類真實。
《路過未來》這部影片的高明之處在于它不是為了單純向觀眾講述一個動人的故事或展示幾個可悲可嘆的人物,而是以故事和人物為載體,將關注的焦點聚集于人生存的種種悖論之中,揭示人物的荒謬意識與荒誕處境,引導觀眾在關注故事和人物的同時,深入追索影片所展示的一群人的生存困境。影片講述的是農民工以及他們子女的故事,主角是農民工二代耀婷和新民。他們的網名分別為“霧中風景”與“沙漠之舟”。
耀婷是一名電子元件廠流水線上的女工。一家四口住在鐵軌旁的出租屋里,火車不停駛過,發出刺耳的聲音。隨著經濟形勢的變化,加工制造業訂單減少,而且一部分開始轉到成本更低的國家,父母被辭退,妹妹還在上中學,耀婷自然成了家里的頂梁柱。
耀婷家庭有一個缺憾,那就是缺少一個男孩,缺少一個在父母年邁的時候能真正支撐起家的堅強的臂膀。所以父母給她起名為“耀婷”,是“光耀門庭”的諧音。給她的妹妹起名為“耀男”,也是對這個缺憾的自然流露。耀婷本人也想扛起整個家庭的責任。但她患有嚴重的肝病,家里為給她治病,早年失去了在深圳買房的機會,而且她的父親也為她捐獻了一部分肝。身體的孱弱注定了她無法扛起家庭的責任。
耀婷的目標就是在深圳買一套小房,接父母回來,妹妹考回深圳,一家人重新在深圳團聚。但房價瘋漲,工廠卻不景氣,使得這個目標對她而言,看似觸手可及,實則遙遙無期。她只得冒險試藥,“以命博房”。試藥的高回報,使得她看似離付首付的目標越來越近,但身體垮掉成為壓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看到希望的她重回失望,甚至絕望的軌道。由此可見,耀婷的人生是希望與絕望的悖論復合體。在走向未來的路上,伴隨著她的一半是希望,一半是絕望。耀婷的微信名“霧中風景”就是這一悖論的隱喻。霧中風景,雖美不勝收,令人向往,但卻是虛無縹緲的。
“新民”顧名思義“城市新移民”,事實上他卻離城市越來越遠,最后甚至為了耀婷逃離了深圳。他的人生也處處充滿著悖論,操著一口流利的深圳話,極盡所能想融入深圳,在不羈的外表下有顆善良的心,暴打笑對死者的醫生,為萍水相逢的耀婷治病而傾盡所有,并且主動進行捐肝配型。
與新民放蕩不羈的外表構成悖論的還有他整潔的房間與床頭的書,以及他所擁有的面對世界之窗的窗戶,讓人感覺到新民不是個自暴自棄的人,他對未來有渴望,有夢想。尤其是床頭擺放的《成功的基本法則》,讓人感受到他對成功的渴望,確切地說,是要立足深圳,融入都市。但是這種看似很合理的理想卻被現實擊碎了。在他身上,發生的最具悖論意義的事件是他用父親為他準備的買房的錢給父親買了塊墓地。在他看來,活著買不起房子的父親死后也算成了深圳人。
耀婷的網名“霧中風景”與新民的網名“沙漠之舟”都是一種悖論。霧中本來沒什么風景可言,只是迷茫的一片;舟本來屬于江海,到了沙漠只能擱淺。人物名字暗示了他們的人生際遇,引發觀眾深思:耀婷如何光耀門庭,新民如何做城市新公民?沙漠如何行舟,霧中風景何在?
影片中的人物大多既是強者又是弱者。行動中他們是強者,有著為理想而堅持的無往不前的精神。但在現實面前,他們不堪一擊,又變成了弱者。他們既是救贖者,又是被救贖者。影片中的人物身處的世界是一個充滿矛盾和悖論的世界,需要人在其中找到一種平衡。在薄情的世界中深情地活著,在絕望中播下希望的種子,可能是他們為自己找到的一條救贖之路吧。
丹尼西認為:“‘悖論’,字面上的意思是‘與期待沖突’。”在他看來,悖論的存在要有一個前提,那就是“期待”,而“結果”與“期待”相沖突就形成了悖論。《路過未來》展示的就是結果與期待相沖突的人生悖論,最終指向的是荒誕的現實與錯位的人生。
未來是在耀婷的想象之中,她心中的未來就是擁有一間房,哪怕是最小的只要三十平方米的地方,把父母接回來,讓妹妹考到深圳的大學來。這看似不太遙遠,但在耀婷那里卻成了解不開的死結。
電影里的深圳,不像我們想象的高樓林立、金碧輝煌、車水馬龍,而更像一個大雜燴,熙熙攘攘的大排檔、靠近列車軌道的出租屋,到處是破敗不堪或者正在興建的樓房。流光溢彩的城市像一個牢籠,讓生活其中的人窒息。黑乎乎的水泥墻壁,遠處霧霾籠罩的天空,卻承載著美好的安居樂業的夢想。就是這樣的夢想,榨干了女主人公的生命。想在深圳扎根,買房不如買墓地來得現實。買房這一“期待”與最終的失敗構成影片的一個悖論。
人的存在最大的悖論就是自我與他人之間的矛盾,用海德格爾的話說,就是“此在”與“他在”之間的矛盾。人往往偏離“此在”的軌道,“向他人而在”成為存在的主要方式。自我存在成為一種“非本真的存在”,沉淪于“他在”之中,以至于人被異化,陷于無根的虛無中。楊耀婷為房子而存在,李倩為整容而存在,新民為獲得深圳人身份而存在。幾乎每個人都生活在“他在”之中,很少為自己而活。
“他在”成了最大的困境與執念。李倩因為對整容的執念而死,耀婷因她對房子的執念而死。耀婷的悲劇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她對“家”的觀念的堅守,如果她能多關注一下自己,可能結局就不會是把自己逼進一條死胡同了。
充滿悖論的形式之中蘊含著豐富而深刻的意義,揭示了中國社會現存的種種矛盾。這些矛盾是中國社會發展中消極的一面,但同時也是社會向著更美好的方向發展的動力。悖論的存在表面上拉大了觀眾與影片的距離,但事實上卻拉近了觀眾與影片的心靈距離,促進觀眾用心去感受影片,去觸碰影片荒誕的情節之下表達的深層的東西,從而實現與影片的對話。
《路過未來》單從題目上看,就是一個悖論,每個人都從“現在”走向“未來”,為什么不叫“走向未來”,而叫“路過未來”?是什么剝奪了他們抵達未來的權利?在思考的同時,觀眾已進入影片的主題層,去追索其背后的深層意蘊,并在看似荒誕的意蘊中發現另類的真實。
“路過”與“未來”本是一組不相干的詞,影片卻把二者聯系起來,形成一種悖論效果。“未來”是一個很有誘惑力的詞,它是很多人竭盡全力向前走的動力,而“路過”一詞卻蘊含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悲涼與痛苦。
影片中的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對未來的規劃:耀婷想在深圳買套房,一家人團聚;新民想融入深圳,變成真正的深圳人;李倩想整容,嫁個有錢人。他們為此努力掙扎,最后卻死的死,病的病,放棄的放棄,無人抵達心中的未來。其余的人像紅姐,也只是重復昨天的故事而已。那些美好的事物,即所謂的未來,對他們而言只能遠遠地望見,或者勉強算得上“路過”而已。
影片中故事發生的背景深圳也有自己的未來,似乎就在眼前。正在一層層建起的高樓大廈,以及售樓員口中的“將來這里是……”,就是它的未來。而這些都與底層人無關,對于深圳的未來,他們最多只能是“路過”而已。很多人正在被飛速發展的深圳甩開,一邊面對著最先進的機器,一邊卻過著最貧困的生活。
人們常常覺得未來不可預知,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眼就看到了未來,甚至有點讓人悲嘆的未來,都無法企及,只能路過而已。影片中的人物的可貴之處,就在于明知道未來很難抵達,但依舊沉迷其中,執著地去追尋著各種各樣美好的夢想。
影片中的人物有一個共同的標簽,那就是“異鄉人”,因此,電影的宣傳海報上主打的標語是:“你在他鄉還好嗎?”整部影片主要圍繞著一組悖論展開,即故鄉與異鄉。
隨著城市化進程,大批的農民工涌進城市,他們成為城市建設的重要參與者,但是卻與城市有一種疏離感。在異鄉城市打工的人們,奮斗多年,依然在城市扎不了根,于是想到退回到故鄉。但故鄉已經回不去了,土地不屬于他們,生活也不屬于他們。故鄉對于他們,尤其對于他們的子女而言,只是身份證上的一串字符,缺少情感的認同與精神的歸屬感。他們及其子女成為故鄉和他鄉的雙重陌生人。
導演之所以選擇深圳為背景,原因在于它是中國第一個特區,是典型的移民城市。這里是世界之窗,也是世界工廠。而如今制造業不景氣,房價卻飆升。一大批人,尤其已經老去的農民工,面臨著失業被迫回鄉的境況,耀婷父母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們原本以為返鄉就重新找到了根,但是回去之后,才發現常年漂泊在外,早已與故鄉切斷了聯系。當初的家已經變成了別人家的羊圈。賴以生存的土地,也已經不知去向。去農場打工,但由于多年沒有干農活,已經干不了了。最為可怕的是,多年受都市文化的渲染,似乎也很難再融入鄉村的傳統之中。在城市當不了工人,回鄉村當不了農民,到哪兒都是異鄉人。
“路過”與“未來”,“故鄉”與“異鄉”,這兩組悖論看似自相矛盾,實則相融無間,形成了復義的主題表達,創造了一種模糊、迷離的意蘊空間,使得影片具有一種獨特的審美價值與意蘊,以及“言之不盡、味之無窮”的張力。
真理不是直白展示出來的,而是需要觀眾撥開表層去深入探尋。悖論的存在,使得影片的人物形象立體可感,情節跌宕起伏,主題含蓄蘊藉。其造成的巨大反差不僅沒有給觀眾帶來欣賞與理解的困難,反而召喚讀者進入影片的語境中,調動自己的生活經驗,去體驗、思考、感悟。它引導觀眾在悖論式的荒誕世界中體驗人生的艱難與殘酷,尋找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感受另類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