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守偉 王廷飛
(廣西藝術學院 影視與傳媒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0)
楊荔鈉是新生代導演,一直身處影視視域之中。“我會做跟我生命有關的,或者是我觀察到的那些最直接的、最觸動的、最有痛感的東西,它會成為我下一個創作的母題。”《春夢》《春潮》《春歌》,三部電影有著內部的聯系,都是聚焦當下中國女性的情感生活、所處時代的精神面貌。
導演無意于創作一個催人淚下的“感傷電影”、一部哭片,不采用無緣無故、轟動性的情感,制造淚點或者借用親情渲染情緒。楊荔鈉稱:我不太敢說自己是一位女權主義者,但可以說是女性主義關懷者。這也顯示了導演的創作初衷和側重。
女性主義在爭取男女平等的目標上有著基本的共識。女性主義者的態度是:為什么女人不能使自己更像男人呢?她希望女性能夠走出私領域,到公領域中同男人展開一場公平競爭。
“男性在電影中都是缺席的,甚至都是陽痿的。”男性在影片的敘事中是不重要的,是不在場和弱化的。但男性所營造的影響和秩序卻無處不在。
洛克比霍布斯認為:如果人是理性的,那么他們就應當是自由、平等和獨立的。理性的作用是最重要的。母親的形象是糅合著癲狂、焦慮、憤怒和不理性。“自由主義女性者反對關于女性的傳統哲學思想,即女性與男性相比在理性上是低劣的,反對強調性別的差異。”男性不在場,反而造成女性在這問題上的劣勢。影片《萬箭穿心》中的女主,她所陷入的悲劇,很大程度上源于自己內在的性格缺陷。但溫和知性,本身就是外界賦予給女性身份的特質。
影片剛開始就展示了一宗學校教師性侵案件。這是最敏感的話題,家長在討論如何解決孩子的問題,卻不敢尋求媒體幫助,更多的是擔心在現在社會環境下,對女孩名譽的影響。“你要報道得多了,知道的人就多了”。也是對規定秩序的妥協和順從。
“她們都是自愿的,不信你可以問問她們,這點我很自信”,對于犯罪者無恥的叫囂,視女性為玩物,郝蕾對其扔書包扇巴掌。在男權制結構內部提高女性地位只會延續統治制度和不公平。這里的抗爭,沒有采用過多的語言來呈現,語言此時顯得蒼白無力。攝影語言的晃動,能展現出人物的內心的焦躁不安和憤怒的情感。
一切非生殖性的性活動都在被貶低之列。不允許非繁殖活動的性的存在,排斥不鄭重的快感,消減或排除不以繁衍為目的行為,所有那些違反了性的生殖規范的人們,漸漸地被劃歸另類,成為與眾不同的種族或“亞種”。
性究竟為什么一定要被派上經濟的用場?難道性就不可以僅僅因為快樂而施行?
由性到愛的歷史創傷,使得母親對性克制而排斥。但與母親相反,女兒只追求性愛所帶來的快樂和解脫感。在女兒的意識里,理想主義的男性只能是一個性陪伴,構建起了遠離世俗世界的空間。但這種放縱的性愛并不能與心靈相勾連,不僅不為現實秩序所包容,是否能通往理想的樂園,也值得懷疑。性是片中人物抗議的一種手段。影片中渲染情愛場面時,也將造成身體過度特征的內容割舍掉。導演并不想借用女性的性飽和的狀態、女性的身體去建構愉悅感,來奪人眼球。
當她丟開孩子去跟情人約會,更像是療傷。她想要男性的愛和交流,卻又極力反抗男性對自己的侵擾,這樣的愛如同空中樓閣,結果只是徒勞。在依附—獨立、外在秩序—內在理想、反抗—妥協中焦灼不安。扁平化的男性情人,與其說是伴侶,實際上是內心理想的一種外化,在這里安放愛的理想。她選擇了一片自視為安全的領地,只有自己可以抵達,并沉浸其中,然而外在的影響已經擾動了這片地域,讓這里動蕩不安岌岌可危。這種逃避是不持久的,外界正一點點侵入,吞噬屬于自己的內心烏托邦。
影片中的場景,經常發生在黑夜以及逼仄的空間環境中,表現女性所處的困境。人物仿佛置身于里外之間的縫隙里,漂泊不定的船舶之上。
耶羅尼米斯·博斯創作了繪畫《愚人船》。這個“愚人船”把愚人們用一只船帶到遠離城市的地方。作家塞巴斯蒂安·布蘭特1494年出版的《愚人船》,它所描述的“愚人船”上眾多愚人的故事。他們性格各異,每個人代表著一種看似愚蠢的特性,比如守財奴、誹謗者、酒鬼、通奸者、放蕩不羈者、曲解圣經者等。
這艘承載著欲望與叛逆之船,被世人視為“他者”和“異己者”,但對于理想主義者來說,何嘗不是通往理想國境的烏托邦之船。他們選擇將自我放逐在這艘船上,然而這艘船卻永遠在海洋中孤獨漂泊,無法抵達理想的彼岸。
箱子是郭建波對于記憶,美好的少年時光的內心封存。被她視作美好記憶的,卻是母親痛苦的根源。母親焚毀了承載著不幸時光的物件:照片、文字、信件。也是焚毀了女兒的美好回憶。
片中的自行車是心里的一個標志。媽媽騎著自行車,載著女兒,我認為這在我心里是個傳承,是媽媽傳給女兒的故事;那個自行車是媽媽的一個秘密,它是有生命的。自行車是郭建波那個時代最隱秘的過往,一個印記。
東方的視域中,受中國傳統社會氛圍和民族價值觀的影響,私領域里常常是合作互融的。影片中作為女兒的郭建波雖然有著強烈的反叛性格,但在家庭內部,對來自長輩的專斷獨行,選擇隱忍。
金燕玲所扮演的母親形象,是父親身份缺失的家庭中,唯一的家長,在公領域里如魚得水,但因個體經歷的創傷,導致其在處理家庭關系時,顯得無所適從,更多的是采用專權的手段。
“女人的欲望從屬于她作為流血傷口的承擔者的形象,她只能存在于與閹割的關聯中,卻不能超越它,她把自己的孩子轉變成她想擁有陽物的欲望的能指,她要么體面地屈從于那一命令——父和秩序之名,要么就掙扎著把自己孩子和她一起留在想象界的微光之中。”
母親是異化的,變成了男性化的秩序維護者,從受害者變成施暴者。失敗的婚姻,不完整的家庭,所積攢的創傷導致了性格的殘缺。在外雷厲風行,在家庭中強勢,不惜設置層層溝通的壁壘,憤怒,冷漠,不近人情。對性的拒絕與排斥。對傳統世俗婚姻方式和男女關系的排斥和不信任。時時刻刻透露著在私人領域無處安放的焦慮。
“我知道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但我確信有男有女的世界好過只有單性的世界。”母親的形象,原本是慈祥溫婉的,跟父親的形象交織在一起,這種含混異化的身份,摧毀著一個女人的內心。從同學聚會中的描述來看,原本美麗溫婉的南方姑娘,變成兇悍的怨婦。未婚先孕讓其長久蒙羞,成了八卦的對象和笑料。然而孩子已成事實,也成了她對抗不幸婚姻和生活的假想敵。女兒是不幸婚姻的象征,當母親看到她的時候,會想起不堪的往事。這種矛盾成了家庭沖突的激發點。然而血親的關系,母親又把女兒當成了情感的寄托,傾訴的對象。讓這情感變得更加糾結。“你們走了就不要回來”當女兒帶著孩子從家庭里逃離,交織著愛和恨的她面臨徹底崩潰。
女性的母愛之中缺乏理性,這令她們經常走極端,要么就成為最溺愛孩子的母親,要么就成為對子女最漠不關心的、不近人情的母親。而身為女兒,郭建波不會跟醉酒宣泄的母親發生直接沖突。選擇獨自承受,她握緊了仙人掌,仙人掌的刺如同生活的利刺將她的手扎出了血。郝蕾在采訪的時候說,“她對生活之苦有著深刻的理解,那種反反復復的折磨,像一個小細刀在刮你,而不是捅你兩下”。這種痛苦尖細入骨,持久卻無解。郝蕾將煙頭按在餃子皮上,扭開自來水閥門,用這樣收斂而隱忍的方式,對這種家庭生活抗議。卻又盡力防止家庭關系的失序。
在母親的世界里,她將面臨的困境寄托于宗教,消極的逃避,變成了私領域里的失敗者。在現實世界里,母女兩人無法達成溝通和妥協。夢境中的,一群醫生不打招呼闖入,并拖走一只黑山羊,而畫面一轉,這只羊變成了掙扎的母親的形象。在西方和希臘神話中,黑山羊是惡魔的象征和仇視心理。這是潛意識里女兒對于專制母親的回應。
她們想要成為孩子最愛的人,所以將孩子的父親塑造成一個嚇唬孩子的幌子,而自己則作為母親在私下里違背他的意愿。母親口中丑惡不堪的父親的形象則成了女兒記憶中美好的化身。透過不同的人的闡述,這個失語和缺失的父親的形象,重新建構起來,無法分清何處是真實,這就是人性的復雜性。
母親昏迷的時候才進行了內心對話。“好安靜啊,你安靜了世界也就安靜了”,這種延續了兩代人,女性悲劇的宿命感、無力感,深深糾纏著人的內心。在鏡像中,兩個人才展開溝通。郭建波的自言自語,是與自己內心的對話,與母親的對話,與生活的對話。
水流浸沒了幾代人,將三代女性融合在一起,匯集成溪流,從都市流淌進叢林中、原野中,匯入河流,成為潮水的一部分。走向自由,得到徹底釋放。
尖銳的爭執和矛盾沖突,沒有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和解。影片中的水流,用兒童的視角加以解讀為姥姥的眼淚,也許從這種意義上,三代人才實現了和解。樂觀的郭宛婷,是一種樂觀精神的凝結。她似乎有著力量將生活的苦排斥在外,然而這種排斥,這種樂觀,注定是理想化的。當她離開雖然破碎但仍是庇護的家庭氛圍,走到外界的社會秩序之中,是否會像母親,會像姥姥一樣,不得而知。
想要徹底從原生家庭中走出,從母親的影子中走出,是女性走入社會秩序成為獨立個體的第一步。然而完全擺脫原生家庭的影響,讓“生活時時充滿著歡樂,處處鋪滿著鮮花”,或許如采訪中郝蕾所說:很難,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