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林圣
(山西師范大學 戲劇與影視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4)
《蕎麥瘋長》是由徐展雄自編自導,馬思純、鐘楚曦、黃景瑜主演的青春劇情片,于2020年8月25日在國內上映。該片講述了20世紀90年代,初入社會的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在追求新生活的過程中所經歷的不可思議的命運考驗:云蕎想要“活成一部電影”;李麥要看得見希望的未來;風子也要在平凡的日子里背水一戰。每個人都有著對未來的憧憬,帶著憧憬開始了異鄉漂泊之路。影片運用精心設計的環形結構,將云蕎、李麥以及風子這三個年輕人的命運交織在一起,他們雖然素不相識,卻互有關聯。他們都試圖通過各種的努力實現自己的夢想,完成階層的躍遷,但因各種緣由,最終功虧一簣。在影片中,導演放棄了國內青春影片一貫的愛情主題,將視角聚焦于個體的奮斗與掙扎以及與現實之間的碰撞與沖突。
作為徐展雄導演的處女作,《蕎麥瘋長》的構圖、攝影、布景較好地還原出20世紀90年代的城市風貌,并與劇情相呼應,展現出了優秀的美學素養。影片對奮斗個體的關注以及片尾插入的采訪亦體現出創作者對初入社會者的關懷。
自從《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等影片在國內取得票房與口碑的雙豐收后,青春電影日益受到創作者與市場的青睞,成為當今中國電影市場上炙手可熱的題材。與此前呼應時代主題、強調集體的奮進拼搏的青春影片不同,在這一時期,國內青春影片的敘事呈現另一種固定化、模板化的趨勢。在此類影片中,敘事空間往往被限定于封閉的校園以及短暫出現的某個象征社會的場所,比如酒吧、KTV、車廂、辦公室等;敘事主體被界定為一群帶有理想主義與浪漫主義色彩的青年男女,他們都有著某個宏大的夢想(事業、愛情等),并甘愿為之付出所有。與此同時,性別亦起著描述敘事主體的功能:男性往往是一個追求者的形象;女性則是美麗、遙不可及的。此外,影片的敘事走向總是傾向于通過描述個體在若干年后的轉變,來彰顯出一種懷舊的色彩。這一類青春影片的范式呼應了當下觀眾渴望通過觀看電影彌補內心的遺憾,獲得情感上慰藉的訴求,但過于固定的情節與符號元素,如車禍、分手等缺憾式的描述以及大同小異的敘事主題亦使這類影片招致不少批評。
作為一部聚焦個體的奮斗歷程及其蛻變的影片,《蕎麥瘋長》對上述的范式進行了改進與變革。影片的片名取材于三個主角的名字,又運用植物成長這一意象暗示著青春期的內涵。正如影片片名所展示的,《蕎麥瘋長》是一部群像劇。它并非單純地以某個固定的人物為敘事主線,而是把時間打碎,又重新加以融合,將三個截然不同的年輕人的命運納入了同一種敘事框架中。這種敘事結構又被稱為“不定式”敘事,使多視角敘事統一于對青春的異質書寫之下。在以青春期男女之間戀愛故事為主線的敘事已經成為國內青春影片敘事的主流范式的情況下,這種近乎約定俗成的創作手法給觀眾帶來了審美疲勞。而在《蕎麥瘋長》中,對青春的異質性書寫被導演置于影片表達的首要位置。
在影片中,對于青春的異質性書寫經由異質空間的表達加以實現。異質空間由??略?967年發表的演講《關于異質空間》中提出。在對于異質空間特征的闡述中,福柯提到,異質空間是相對于傳統的烏托邦而言的,因此,異質空間也被翻譯為“異托邦”。烏托邦是神圣美好、充滿希望、秩序井然的完美世界;異質空間則魚龍混雜,充滿爭議、矛盾和對抗。在《蕎麥瘋長》中,敘事空間擺脫了過往范式中封閉的校園環境,分化為縣城慈縣與省會海城,走向了更為寬廣的社會圖景。在對于慈縣和海城的描繪中,導演著重通過光影、場景的布置,展現其獨特的異質性。在以云蕎為敘事的主體人物時,慈縣分裂成為兩種場所,一個是云蕎自己的居所,充滿了陽光;另一個則是夜間的攤販聚集地與黑社會人員活動的領地。家庭對云蕎來說,本應是一個溫暖的居所,但姐妹之間的沖突、父親的出走以及與母親之間的齟齬,使得家失去原有的意義,變得暗流涌動,充滿動蕩,呈現鮮明的異質性。在此種情形下,云蕎將自己的歸宿設定為遙遠的海城,在那里她將過上電影般的生活。此時,慈縣的異質化主要體現為它的落后與一成不變,就像云蕎家旁的白色鐘樓一般,時針停滯。與此同時,這種停滯給云蕎的內心帶來改變的渴望。在她的理念中,海城是一個理想、完美的存在。爾后,慈縣的停滯又悄然轉變為一種對于云蕎的惡意。這種惡意集中體現在姐夫對她的侵犯和家人的漠視。家庭乃至慈縣的異質性鮮明地體現了出來。云蕎終于意識到,家早已異化為一個鎮壓她的愿望、漠視她的訴求的領地。因此,她毅然選擇離去。
隨后,影片通過一場車禍,將敘事的主要視角切換到了李麥身上。敘事空間也隨之轉移到了海城。因為意外的發生,李麥的腿受傷,失去了前往日本跳舞的機會。在以李麥為主要人物展開的敘事中,海城通常以夜晚的形象出現,它是李麥夢想的墳墓與墮落之地。如福柯所說,異質空間首先是在與烏托邦的對立中凸顯其本身特征的。烏托邦屬于一種并不真實的、“沒有現實基地”的地點,它們可以被視為社會的真實空間投射到虛空中的鏡像,它們或者以完美的形式呈現社會的理想,或者將真實社會的丑惡面貌以極致的形式呈現。慈縣的家庭與海城這兩者的內涵在影片中都遭遇了顛覆與篡改。如果說慈縣是云蕎受到壓制的渴望的心理狀態的外化的話,那么海城則影射著李麥多舛無常的命運。影片著重敘述了受傷后的李麥為了繼續跳舞穿梭于夜間的海城。舞臺對于李麥的神圣意味被無情地剔除了,它成為一種供男性正大光明地凝視她的肉體的領域。兩種前后相互沖突的意義彰顯了現實的殘酷。外部的壓力、生理上的傷痛、尊嚴的磨滅使得李麥的心理狀態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她對繼續跳舞已不再抱有希望。此時,李麥不再是一個完美女神的形象,而是一個備受磨難、飽經創傷的無助個體。她的情欲感與距離感得到了消解,取而代之的是她在雨中起舞的絕望又不失韌性的姿態。
影片的第三重視角來自黑社會小弟風子。風子活動的場所與空間在此前的兩個人物當中均有體現。風子的視角完善了影片對特定的異質空間,如B司令的夜總會的描述;同時,他的行動還充當了凈化和改善這些空間的功能。在影片中,風子的篇幅最為短暫。他的塑造與港片黃金時代中黑道青年英雄的描繪有著相近之處。在影片此前的敘述中,李麥與云蕎的生活都接近了不可逆轉的局面。風子的行動正好轉變了此種情況。潛入B司令的夜總會,意圖報仇的風子最終只是帶走了云蕎。一番對談后,云蕎重拾了追尋理想的決心。在與B司令決斗后,身負重傷的風子回到家中,看見男人倒在了李麥的床前。他勉力支撐,用掙扎著搬走了男人的尸體,保證了愛慕的李麥不受法律制裁,為她鏟平了前往新加坡舞團面試的道路。因此,風子在影片中反而是最工具化的一個形象。他的一切行動都源于自身的情感:對兄弟的義氣、對李麥的暗戀。影片對風子的異質化書寫只是簡單體現出暴力的荒誕性質,略顯單薄。
在以懷舊為主題、重點表現青春歲月的美好和不可追溯的影片中,倒敘式結構的應用最為廣泛,通常是在一系列對于青春的追憶結束后,人物再次相聚在當下的時段,并通過交談等互動方式抒發內心的感慨,傳達出青春必然有缺憾的影片主旨。而在《蕎麥瘋長》中,導演摒棄了這一敘事模式,使用了一種相互咬合、時空錯亂的敘事結構。
在文藝創作中,內容決定了形式存在的方式。內容是事物存在的基礎,有什么樣的內容就會有什么樣的形式。形式最終都是要為內容服務的。作為徐展雄導演的處女作,《蕎麥瘋長》的敘事結構彰顯了導演的野心,亦體現出影片不同于其他青春類型片的劇情和獨特主旨。在影片伊始,導演通過三個動作節點,將影片的主要人物串聯到了一起:睡在桌前的云蕎被播放著海城的天氣情況的收音機吵醒,有關海城務工人員數量達到歷史新高的聲音暗示著她對海城的向往。云蕎抬起頭,鏡頭隨之轉換到風子身上。風子拿起柜中的背心,洗漱吃飯,透過窗子窺見在鏡子里起舞的李麥。在這一次短暫的交會后,人物便分離開來,影片進入李麥的視角。李麥與舞團的伙伴告別,穿著禮服坐上了車的前座。很快,車禍降臨,影片的標題出現,表示影片的序幕結束。
在影片中,車禍的出現很顯然是與此前出現的人物有關的。它必須作為一個節點,承擔著影片重要的轉折功能。在短暫的序幕中,影片分別出現李麥、風子和云蕎三個主要人物。它限定了車禍牽扯的對象:不只有明面上的李麥,還有風子和云蕎這兩者當中的一個。當視角切換到云蕎時,車禍牽涉的人物便十分明顯了。影片也運用多種影像上的暗示來表明車禍的發生,比如,鐘樓上天線突然斷裂。從云蕎出發的線性敘事以抵達車禍現場作為結束,實現了由云蕎到李麥視角的轉換。云蕎與男友潛入幫派基地的劇情又與風子交融到了一起。
不過,云蕎作為影片正片敘事的起點,卻并非影片敘事時間的起點。導演有意將時間打亂,將位于敘事時間最初的風子放置到了影片的最后,令他充當了見證故事起始和終末的角色。因此,《蕎麥瘋長》的結構可以劃分為三段在時間上有所重合的線性敘事。其中,風子的敘事篇幅雖然較為短暫,但他的跨度是最長的。從追債,到慈縣火并,再到從B司令的夜總會帶走云蕎,乃至和B司令大戰、帶走李麥房間里猝死的男人。在某種程度上,風子才是云蕎和李麥這一段生活的見證者——他幾乎目睹和知曉了一切的前因和后果。他是觀眾的眼睛在影片內的延伸,是導演的全知視角在影片內的代言人。風子最后的死去也暗示了這一點:他只能充當觀看者的角色,而無法有更進一步的行動。從這個角度來看,《蕎麥瘋長》實質上是導演對兩種青春時期的邊緣女性的想象,風子則充當了聯結兩者以及見證她們的蛻變的工具。
導演在《蕎麥瘋長》刻畫了三個形象鮮明的人物:俏皮的云蕎,優雅的李麥,青澀的風子。結合20世紀90年代的時代背景,通過描述人物在面臨命運的考驗時做出的抉擇,展現了個體在初入社會時的沉浮,體現了異鄉人的漂泊和奮斗的主題。影片不局限于有關情愛的描繪、懷舊氛圍的塑造,對于過往的青春類型題材做出了大膽的突破,別出心裁的環形結構亦對國產青春片的結構范式做出了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