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波
(吉林鐵道職業技術學院,吉林 吉林 132200)
華特迪士尼公司(以下簡稱迪士尼)用近百年的時間構建了充滿魔幻色彩的人文烏托邦,與人類歷史上各種理想社會的多維愿景不同,迪士尼所打造的烏托邦其根源深植在人類蒙昧時期誕生的神話傳說中,是由妖魔、精怪、仙女、會說話的動物和無處不在的魔法打造而成的,是“美好但不存在之所”。這些曾經在人類幼年文明時期口耳相傳的古老傳說,曾經與人類無限接近,卻隨著人類文明的進程漸行漸遠,永遠無法實現,永遠遙不可及,甚或與現代科技文明背道而馳。
近些年來,迪士尼也在不斷調整影片策略,由其出品的動畫電影不再描繪單純的魔法世界,而變得與現代文明息息相關。夸張的世俗場景與純粹的童話元素相互融合、相互抵消,在此消彼長的漫長博弈中,在狂歡化的場景表現中,直接或間接地構筑了非理性的高度自由化的烏托邦社會。以此為背景,《1/2的魔法》應運而生。它并非迪士尼所構建的傳統人文烏托邦,也并非《瘋狂動物城》般的理想烏托邦,而是重新構建了一個看似魔幻荒誕卻無比接近現實社會的世界。本文將從現實與虛構、科技與傳說的二元對立等層面,探討影片中的烏托邦與現實語境中的審美轉向。
影片《1/2的魔法》的英文版原名為Onward,本意為“向前”。但是相對于語焉不詳、指向不明的“直譯”,“1/2的魔法”的譯法顯然相對合理許多。影片中包含了很多與1/2有關的意象符碼,就像影片中充滿荒誕色彩與矛盾意象的世界,被科技與魔法撕裂為互不相容的兩部分,一半是歷史,一半是當下。活在當下的“人”們,篤信科技者有之,懷念魔法者有之,但明顯魔法已日漸式微,以至于原本生活在魔法世界中的精怪都不再相信/忘記了魔法的存在。影片開頭,幾只獨角獸如同流浪狗一般游蕩在街頭,探進垃圾桶翻找食物,正是一幕莫大的諷刺劇,也為整部影片鋪陳了略顯荒謬的底色。
影片的兩位主角精靈伊恩和巴利生長在單親家庭,自幼喪父,由母親撫養長大。哥哥巴利對已故的父親還有一些印象,弟弟伊恩則從未見過父親。這個家庭缺少了至關重要的1/2,父親這一身份的缺位,使兩個孩子顯現不同程度的固執與叛逆。
影片將時間線的起點設置為伊恩16歲生日當天,他在這一天穿上了已故父親的外套,因為“它終于合身了”。從這一行為上,足以看出伊恩對父親以及父愛的渴望。與此同時,這個家庭也面臨一個十分重大的改變——半人馬警官布朗科即將成為他們的繼父,家庭缺少的1/2因為他的加入而看似彌合。但是對于正處在青春期的兩兄弟而言,這無疑是很難令他們接受的。在這種情況下,尋找父親曾經存在過的痕跡,無論是悼念,抑或是追思,再或是告別,皆理所當然,且勢在必行。
影片中,伊恩通過父親留下來的信箋施展魔法,準備復活父親,即便只有短短的一天。然而,伊恩有限的能力使他只召喚出了1/2的父親——一個荒謬、滑稽且令人無法接受的下半身。這促使兄弟二人必須互相配合,踏上尋找另外1/2父親的旅程。
巴利和伊恩的性格與愛好截然相反。哥哥巴利外向魯莽,不太在乎外人的目光;弟弟內向自卑,非常在意他人的態度與評價。巴利確信魔法是存在的,并且一直在尋找魔法存在的證據,但諷刺的是,他并沒有任何魔法天賦。弟弟從不相信魔法的存在,甚至視相信魔法存在的哥哥為異類,羞于在朋友面前承認哥哥的存在。但偏偏在他身上,有難得的魔法天賦。
正因如此,他們是彼此互補的1/2,缺少兄弟倆中的任何一個,影片中的旅程都無法成功。弟弟心思細膩,容易放棄,缺少行動力,哥哥干勁十足也魯莽過頭。唯有兩兄弟全力配合,才能通過重重關卡,實現復活完整父親的愿望。
一路上,殘缺的父親,既是影片中諸多笑點的來源,也是對未來不確定性的隱喻。魔法象征著人類蒙昧時期的理想主義與浪漫主義精神,科技象征著理性與現實。正是由于魔法的艱難與不穩定,才使科技反超魔法,成為人們賴以生存的支柱。但人們過度依賴科技產品,勢必會導致更大的隱憂。工業文明發展所伴生的物質主義、科技異化等現象肆虐,環境危機深重,精神家園失守。人類逐漸失去夢想,精神世界空虛干癟。以感官刺激為主要訴求的大眾文化成為主流,烏托邦的愿景不再,甚至逐漸演變為危機重重的敵托邦,這一切都為當今社會敲響了警鐘。如果說,傳統動畫片還明確地迷戀著崇高的人文理想,那么當代動畫電影則傾向于徹底的游戲化和深度消解。影片《1/2的魔法》表面上講述的是古老傳說逐漸消弭、科技文明日益強盛的故事,內里卻是一曲哀歌,帶有痛徹心扉卻無可奈何的頹然。
哥哥巴利是影片中極少數人的代表——他們沉浸在對過去時光的懷念與守護之中,竭盡全力維護心目中的烏托邦。即便沒有人相信魔法的存在,他們依然固執地堅守著這塊精神上的凈土。在新興的科技文明城市里,古老文明的象征——歷史建筑,被一一摧毀,致力于保護古老文明的哥哥巴利被當作麻煩,視為食古不化、冥頑不靈的怪胎。即便是母親,也以戲謔的口吻稱呼他的“士兵”。而繼父布朗科警官更是毫不客氣地指責他:“巴利巴利巴利,每次只要市里要拆除一塊舊瓦礫,我就得馬不停蹄地來找你的麻煩。”
值得注意的是,影片中布朗科警官展示的視頻中,巴利說完“我是不會讓你們拆毀這個水池的,踏上大遠征的古代戰士,都引用過這里的水”后,就一頭栽進水池里,喝了水池里的水。于是,這個古老傳說很快就成為現實,他這個“戰士”真的踏上了恢復父親身體的“大遠征”。類似這樣的伏筆,在影片中比比皆是,形成了一個又一個頗具趣味的循環。
弟弟伊恩是人群中的大多數——他們不相信魔法的存在,對于魔法嗤之以鼻。偏偏這樣的伊恩,卻是古老魔法文明的承襲者。這正隱喻了古老文明的消逝是必然的,因為現代科技文明正以嘲弄者的姿態踐踏落后的、非理性的衰老文明。
影片中,在魔法占據統治地位的年代,形成了一套以魔法為基礎的復雜秩序,包括魔法的學習與深造,包括人與人之間的互惠互助,包括魔法的制約與自控等。但隨著科技文明的發展,屬于魔法世界的秩序開始土崩瓦解。人們不再需要刻苦學習并磨煉難以掌控的魔法,取而代之的是簡便而易于操作的科技產品。大量科技產品的投入使用,使人類城市逐漸形成規模,并重建了人類社會的秩序。
帶著父親尋求解決辦法的征途中,弟弟伊恩在哥哥巴利的不斷鼓勵與引導之下努力學習魔法。唯有精神世界強大,才能施展強大的魔法。伊恩在戰勝危機時,依次學會了施展魔法的三要素:勇氣、專注與信心。勇氣使人類在面對困難時激發出能量,專注使魔法更加強大與穩定,信心使人類無所畏懼、勇往直前。這三種意志相輔相成、互為依存,是魔法世界的精神基礎。但隨著舊秩序的土崩瓦解,古老意志也隨之潰散消融。人們不再擁有頑強的斗志、堅韌不屈的精神,魔法自然也無從施展。這同樣是對現實社會的辛辣諷刺,很多美好的品質不再是人們所堅守的底線,道德滑坡,素質低下,是世俗化、大眾化進程中不可回避的負面影響。
影片中的蝎尾飛獅是進入魔法世界的關鍵,唯有酒館的蝎尾飛獅手中才有尋找鳳凰寶石的地圖。傳說中,蝎尾飛獅如同古希臘神話中酒神的追隨者,混合著喧鬧、癲狂與暴力。然而,兄弟倆在酒館見到的蝎尾飛獅,竟成了一位禮貌而敬業的廚師。她忙忙碌碌,沒有時間理會兄弟倆關于魔法的提問,就連那張在兄弟倆眼中珍貴無比的地圖,都成了酒館里微不足道的小卡片。
當巴利和伊恩的一系列言行喚醒了這位酣睡者,她才帶著悲傷與驚愕喃喃道:“我都干了什么?”接下來,伴隨精神世界的覺醒,蝎尾飛獅的癲狂與暴力也再次出現。激動與狂怒中的她,燒毀了酒館。戲劇化的場景還在后面,熊熊大火引來了警察,擁有強大魔法力量的蝎尾飛獅被戰戰兢兢、充滿畏懼的警官輕松拘捕。即便已經覺醒,但屬于魔法的時代早已過去,哪怕是癲狂與暴力的代言人——渴望冒險和奇遇的蝎尾飛獅,也不得不臣服于當下社會的秩序,繼續循規蹈矩地生活。這再次印證了舊秩序的土崩瓦解與古老意志的潰散消融,對于舊日時光的追思與懷念,帶來的不是魔法世界的重建,而是毀滅。
“毀滅”這一意象在影片中隨處可見。為了保護古建筑,巴利四處阻攔施工,這導致他被停學,導致母親的不理解與弟弟的不認同,也間接導致他自身名譽的毀滅,警官們直接稱呼他為“麻煩精”。為了擋住追兵,巴利不得不犧牲愛車,用它的毀滅換來短暫的安全。
魔法與科技似乎是無法相容的兩個磁極,當科技占據優勢、魔法處于劣勢時,科技將魔法的痕跡一一除去。當魔法重現輝煌時,代表科技的產品,一一化為烏有。這二者注定無法達成平衡,也無法共存,頂多曇花一現。就如父親所留下的紙條上所寫的那樣,兄弟倆只有一天的時間可以與魔法召喚回來的父親相處,隨著時間的流逝,魔法消失,父親消失。
現代科技文明促使人類社會產生劇變,多元文化相互融合,許多根深蒂固的民俗已然蒙塵湮滅。科學與未來的關系并不僅呈現烏托邦似的喜人景象,同時也顯現出敵托邦似的猙獰面目。烏托邦中的虛無之美、距離之美、幻想之美,轉為現實世界快節奏的視覺之奇、奇觀之奇、狂歡之奇。而大眾的審美意趣,同樣隨著科技的發展與文化的嬗變,日益泛文化化、泛世俗化。烏托邦的演化并無既定范式,理論維度眾多,學界對烏托邦的評價褒貶不一。動畫電影通常雖被視為合家歡式喜劇,但往往包含著創作者對政治與現實的深刻隱喻。那些不能以本來面目直接出現在銀幕上的充滿種族和性別歧視的形象借助動畫符號得到了表現。無論動畫電影為觀眾呈現的是浪漫主義的烏托邦還是令人畏懼的敵托邦,其內核都是對現實的戲仿與諷喻,并隨著現實社會美學的轉向而做出相應轉變。
曾記錄在人類歷史中的充滿神秘色彩的魔法時代一去不復返,如果按照這種情況發展下去,無需多久,魔法的時代終將永遠落幕。而人文烏托邦動畫電影,將成為傳說時代與童話世界的一曲挽歌。近些年來,以迪士尼為代表的動畫電影對此進行了諸多嘗試。皮克斯的《尋夢環游記》是對舊日時光的追憶與懷念、對民俗傳統的承襲與延續;《瘋狂動物城》講述看似和平的現代社會中動物身上所保留的動物性,是闡述對此感到憂慮與恐懼的現代寓言;《1/2的魔法》是對現代社會精神荒蕪的嘲諷、對去個性化的呆板秩序的揶揄。事實上,制式化的現代生活,并不能滿足各類人群的不同個性。當半人馬警官艱難地從警車中挪出屁股,并在屋子里四處碰撞時,便可以看出僵化的科技產物對“個性”與“特征”的束縛。
回顧人類蒙昧時期的審美意趣,就如同以充滿悲憫的情懷追溯往昔。人文烏托邦代表著人類對于精神世界與美好愿景的不懈追求,不該被視為幼稚且無意義的思考;反之,我們應該警惕科技發展所帶來的隱憂,始終保持警醒的態度,既要追尋精神世界的美好,也要對科技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有所預見。動畫電影,正是通過塑造多維度的烏托邦,來激發人們對于美好世界的向往,進而改變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