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媛
(湖北汽車工業學院,湖北 十堰 442002)
《克里斯托弗·羅賓》是由馬克·福斯特執導,伊萬·麥克格雷格、海莉·阿特維爾等共同主演的美國動畫電影,融合了喜劇、奇幻、冒險等多種元素,講述了一個疲憊不堪的成年人回到童年找回遺失的美好的故事。影片于2018年在美國上映。在影片中,小熊維尼、跳跳虎等人們耳熟能詳的卡通動漫人物以真人化的形象呈現,他們變成了克里斯托弗·羅賓童年時期最好的伙伴。影片創造了一個“烏托邦”式的童年世界,在那里,克里斯托弗·羅賓和朋友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自在玩耍的時光,而當克里斯托弗·羅賓逐漸長大成人,現實的苦澀與壓力裹挾著生活。克里斯托弗·羅賓去尋回這份遺失的美好的過程充滿了共情性,能夠喚起觀眾心底最柔軟的回憶。
影片采用了大量的細節敘事去解構故事發生發展的過程,豐厚細膩的細節敘事成為整部影片的敘事基礎和依托。影片所著力刻畫的內涵豐富的細節使得影片所表達的情感具有了更加深厚的力量。影視細節敘事既是一種敘述手段,同時更是一種主題策略,在影像敘事的整體呈現上起著重要作用?!皵⑹聦W的‘敘’和‘事’本身就是不可截然分割的,‘敘’可以被理解為技術/形式構成;‘事’可以看作故事/內容構成”,而細節敘事既突出了影像技術的發展與創新,更是對故事深層內容的呈現與表達。本文試從影片結構和內容兩個主要方面去分析影片的細節敘事,在敘事結構層方面重點關注敘事性細節與修辭性細節,在敘事故事層方面則關注到主題性細節、高潮性細節以及由此帶來的溫情而美好的情感表達。
“大教堂結構”這個概念源自法國小說家安德烈·莫洛亞對普魯斯特的長篇小說《追憶似水年華》的評價:“它在結構上與大教堂一樣簡單、穩重……在完工的作品里有那么多精心安排的對稱結構,那么多的細部在兩翼呼應,那么多的石塊在開工伊始就砌置整齊,準備承擔日后的尖頂?!比绻麑⑦@一概念引用到影視作品中,我們可以發現,以時間的走向來串聯的這些線索也像是建構大教堂的一磚一瓦,單獨看來無任何值得關注之處,但當教堂的全貌顯現時方能讓人感受到整個教堂結構的獨特與穩固。
克里斯托弗·羅賓的童年是與眾不同的,因為他擁有百畝林中一群動物小伙伴。小熊維尼、跳跳虎、小豬皮杰、小驢屹耳……羅賓像誤入“愛麗絲仙境”中的精靈一般,與它們建立了真摯的友誼——直到他離開。影片開頭用了10分鐘去表現羅賓快樂的童年和如白駒過隙的前半生,告別了百畝林的小伙伴之后,時間如流水一樣轉瞬即逝,影片采用了插畫式的鏡頭表現手法,將羅賓的重要人生節點以書本翻頁的方式快速略過:羅賓失去了父親,進入了寄宿學校,從一個快樂的小精靈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到他在公共汽車上遇見了生命里重要的另一半,結婚生子,奔赴前線后又歸來,擁抱了愛情的甜蜜;再到羅賓迅速被工作壓得喘不過氣來,當妻子女兒在客廳跳舞時,羅賓有一個“前往”的肢體動作,觀眾都自然地以為他是去擁抱妻女,但羅賓卻是去關門——影片以這樣具有代表性的細節敘事表現了羅賓的人生狀態,充滿壓力與焦慮的中年危機將羅賓裹挾,他顯然不再是那個百畝林中自由如風的少年了。觀眾在短短幾分鐘內看到了羅賓的童心與激情退去,影片向我們呈現一幅略顯滄桑的中年畫像。
諸如此類的敘事性細節還有很多,這座“大教堂”的“地基”從羅賓的童年時期就開始建構了。當羅賓表示要離開百畝林時,小伙伴為他舉辦歡送會,大家吃飽喝足后都睡著了,只有小熊維尼還醒著。羅賓帶著維尼去了“Nowhere”(無名之地),維尼則表示,“那是我最喜歡的地方”,當他們討論到最喜歡做的事情時,羅賓說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什么也不做”,二人之間仿佛有一種心靈上的契合。事實上,維尼便是羅賓童年的自己,是他內心深處的自由靈魂。這也能夠解釋為什么時隔多年再相見時,只有維尼能夠一眼認出羅賓。成年后的羅賓對維尼的種種不耐煩,顯示出了他的主體性分裂。一方面,羅賓在沉重的生活中迷失了自我,忘記了如何找回快樂,維尼的出現打亂了他的計劃,所以他才會不停地讓維尼“小點聲”,對維尼發火,仿佛變成了森林傳說中會吞噬別人快樂的“長鼻怪”(“長鼻怪”的設定也是一種細節性的意象表達);另一方面,羅賓內心深處的小男孩始終存在,他還是放心不下維尼,跟隨它一起返回了百畝林。而“出走”的維尼,正在Nowhere等他。同樣,當羅賓最終在這一場冒險中明白了家庭的重要性時,也突然頓悟了“Nothing”(什么也不做)的人生準則,他在工作上的困境也因為“Nothing”這一個新的思路而得到了解決與突破。盡管這樣的結局設定充滿了不現實的童話意味,但充分反映了影片的敘事性細節構建,所有的細節敘事都指向了一個閉環——羅賓在“Nowhere”和“Nothing”中找回了自我。從某種程度來說,這些細節承載了影片的話語表達功能,在構建出一個奇幻世界的同時,也構建起影片溫暖而感人至深的情感力量。
此外,道具細節在整個敘事過程中也起到了關鍵性的修辭作用,也便是上文所提到的“修辭性細節”。一部依賴于細節敘事的影片中總會給觀眾留下幾個印象深刻的關鍵性道具,其對于表現故事主題、增強人物的立體性人格、推動敘事進程等方面都起著重要作用。例如,影片中的紅色氣球。當維尼想要一只氣球時,它特意指出“要紅色”,紅色代表著洋溢的自由,氣球代表著童心與希望。我們可以發現,維尼身上穿的背心是紅色的,當影片結尾處羅賓帶著妻女回到百畝林中快樂玩耍時,羅賓也穿上了紅色的背心(羅賓在影片中的穿著一直是深色系的)。重復運用的紅色構成了一種細節上的“敘事鉸鏈”,揭示出人物內心的情感變化,在影視敘事的表意系統中,成為一種重音式的特殊符號。換言之,道具細節能夠從視覺(如本片中重復出現的紅色)與聽覺(如某些影片中重復出現的音樂)等不同維度上與觀眾形成情感上的溝通與聯結。
我們發現,當人們對一部藝術作品的具體情節進行復述或轉述時,會自發地挑選一些不可被省略的重要細節,它們如承接房屋的鋼筋一樣,承擔著連接整個故事的因果邏輯的作用。而一些細節如果被省略也不會破壞作品的整體性與邏輯性?!靶问脚砂涯欠N轉述時不可省略的細節名為在位細節,而把那種減掉后并不破壞事件的因果—時間進程的細節名為自由細節?!蔽覀兛梢园堰@一理論中所述的“在位細節”理解為主題性細節,而“自由細節”則可被看作高潮性細節。它們之間的相同點在于都屬于敘事故事層面的表意細節,能夠從多個層面與角度刻畫人物形象,揭示人物內心深層情感;而區別在于前者是一種線索式的主體存在,而后者則多起到填充與推動的作用。
在《克里斯托弗·羅賓》的敘事中,細節的刻畫與推動作用是十分明顯的。影片中,羅賓的心境與情緒的轉變是一個重點,影片運用了豐富的細節敘事使得轉變的過程流暢而自然。在飛逝的快樂童年和炙熱的青年之后,克里斯托弗·羅賓在戰場中迅速成長了,卸甲歸來的他進入了一家箱包公司,每天想的事情都是如何節約生產成本、讓吹毛求疵的領導滿意,漸漸地,他生活的天平已經失衡了。影片十分巧妙地,從他人的角度來呈現這種失衡,以一種細節補充的形式去呈現一種生活狀態。深夜加班回來的羅賓看見女兒還沒睡,帶著一種愧疚的心情要給女兒讀睡前故事,卻開始念起了《維多利亞女王時期的工業革命》,女兒靜默了一下說,“爸爸我現在想睡覺了”。當羅賓轉頭和妻子表示自己周末無法陪她們去森林小屋中度假時,早已預見這又一次爽約的妻子說自己并沒有幫羅賓收拾行李。妻女細微之處的態度充分地表明了一切,父親并沒有充分地參與女兒的成長,甚至連她在這個年齡段需要什么樣的睡前讀物都不清楚,而妻子已經習慣了二人之間的背離,減少了期待,同時減少了對生活的熱情。
當羅賓深陷生活的焦慮中時,這種焦慮也像病毒一樣傳染給了下一代。羅賓偷偷送維尼回百畝林時,不小心被女兒看到了,羅賓只能無奈地表示自己必須趕回去開會,為了安慰失望的女兒,妻子說“出去玩吧,我希望你玩到渾身臟兮兮回來”,而女兒卻一臉堅定地說:“我會比其他小孩玩得更好更努力!”為了得到羅賓的肯定與陪伴,女兒總是在各個方面想要做到最好,她本應擁有的快樂童年卻在羅賓的焦慮人生中被逐漸異化了,羅賓對女兒所說的“想要實現夢想就要付出代價”其實便是對于他目前經歷的生活困境的感悟與反饋,但這顯然并不適合應該無憂無慮玩耍的女兒。女兒的一句話仿佛一記重擊,形成了強大的敘事張力——羅賓一家的生活就像緊繃的琴弦,馬上就要斷了。影片早已為小熊維尼的出現創造了充分的必要環境,從表面敘事來看是羅賓幫助維尼找到朋友們,而從深層的主題表達來看,其實是維尼拯救了羅賓陷入危機的生活。
同時我們可以發現,影片所刻畫的這些生活中的細節大多是通過人物之間的對話發生的,看似充滿了隨機性,卻與觀眾的生活經驗與生命經驗緊密相連。這樣的細節表達具有實在性與真實性,能夠在無意間激發觀眾的個體記憶,并在具體語境中形成情感上的共鳴,更能夠完成影片的高潮與觀眾情緒高潮完整的同步性。在影片所塑造的中產階級的危機語境中,羅賓在工作與家庭之間的矛盾與拉扯中遺失了最初的美好。影片一方面營造了傷感而懷舊的情緒氛圍,另一方面在細微之處捕捉了在現代社會中十分典型的中產階級現實困境,并用一種回到最初的原點的方式提出了解決的答案——Do Nothing(什么也不做),使得整部影片最后進入一種東方哲學語境中去,實現了東西方文化語境的一次交融。
《克里斯托弗·羅賓》將小熊維尼這個陪伴了無數孩子成長的迪士尼動漫形象影視化后,在它身上賦予了多重含義。維尼是童年的“我”,是曾經丟失了卻仍等待被實現的約定,也是一顆永遠不會過期的童心。同時,影片在維尼的身上還寄寓了具有救贖意味的哲學性,使得它與傳統的迪士尼動漫形象有了些許不同。維尼最喜歡的日子永遠是“今天”,在美好的今天,它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做往往會帶來最好的結果,頗具中國傳統文化中道家“無為”思想的意蘊內涵。影片在豐富的細節表達之中,一點點地建構了“大教堂”式的影片結構,當教堂的尖頂不斷顯現,我們看到了一個深處中年困境之中的克里斯托弗·羅賓,也看到了困境中的我們自己。盡管在迪士尼動畫作品中,童心是永遠的主題,但《克里斯托弗·羅賓》的獨特之處在于影片的共情性更強。那些被細節處理過的臺詞、動作、影視化道具,都能夠觸發受眾的回憶開關,進行自我影射,這種沉浸感促使受眾去反思自我與世界、自我與他人的關系——我們究竟需要過一種怎樣的生活?而什么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小熊維尼不僅是帶領著羅賓前往那一片回憶中的百畝林,也是引領著他與我們,共同進行了一場于困境之中的自我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