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改動畫《整容液》中的女性角色

李英天

(通化師范學院，吉林 通化 134099)

相對于電影中的女性形象，動畫電影中的女性形象掙脫了部分現實的桎梏，呈現出更積極且多元的意義。動畫電影藝術形式多變、題材廣泛，極具想象力與創造力，賦予女性角色更廣闊的藝術空間與更深刻的意識形態。自動畫電影肇始并發展至今，女性角色一直是其主要刻畫的對象，可以說，動畫電影的發展史也是動畫女性角色的嬗變史。

中日韓動畫以及以迪士尼為代表的歐美動畫，都有種類繁多的以女性為主要角色的動畫電影。近些年來，伴隨著女性主義思潮的發展，各國動畫電影中的女性形象也隨之悄然變化。迪士尼動畫中的女性形象，由早期的白雪公主、灰姑娘演變為《冰雪奇緣》中的艾莎女王與安娜公主，以及《海洋奇緣》中的莫阿娜。她們不再是傳統動畫電影中單純天真，并為愛情奮不顧身的男性附庸，而是獨立且強大的女性，努力掌握自身的命運，不再依靠他人的拯救。中國與日本動畫中的女性形象，也逐漸擺脫既定的性別窠臼，探索符合各自文化語境的女性角色形象。

20世紀80年代初期，日本動漫席卷大部分韓國動漫市場。此后，韓國動漫一直追逐著日本動漫發展的步伐，但遠未形成如日本動漫般的規模與態勢，甚至無法比肩近年來韓國電影的發展。不過，隨著各類媒介的創新與發展，韓國動漫也逐漸顯現出蓬勃的發展趨勢，成為繼日本后又一動漫產業大國。

以手機客戶端為主要媒介，大批韓國漫畫涌現在網絡之上，躍入讀者的視野。由于創作者的水平不盡相同，漫畫作品同樣魚龍混雜，泥沙俱下。韓國不僅有《新暗行御史》《大貴族》這類畫工精湛、劇情豐富的傳統動漫類作品，也有諸多畫工粗劣、情節粗制濫造的平庸之作。其中，單元短劇形式的動漫作品在網絡上風靡一時，其代表作品便是于2020年7月6日宣告完結的趙石系列漫畫《心靈的聲音》。《奇奇怪怪：整容液》同樣是短劇類動漫的佼佼者，這類漫畫往往以“腦洞大”著稱，充滿了奇思妙想與怪誕荒謬的情節。

韓國動漫中的女性形象往往趨于保守與刻板，但韓國漫畫家吳城垈在《奇奇怪怪：整容液》(以下簡稱《整容液》)中塑造了一系列看似頗具顛覆性的女性形象，尤以女主角藝知為代表，其并非傳統意義上概念化的女性形象，甚至突破了主角通常為好人的固有觀念，但究其根本，探索其形象背后的深層象征，她依然沒有擺脫被“凝視”的身份，以及男性為主導的觀念所賦予的刻板印象。女性角色反“客體”為“主體”這一使命，并未在《整容液》中得以實現。

一、固化：女性身份的塑造

《整容液》中，將主要女性角色身份定性為城市女性以及職業女性，這通常是動畫電影中主要的成熟女性形象。她們通常并非傳統意義上的賢妻良母或溫順女友，而是相對性格強勢、生活優越、人生目標明確的女性人群。

但很難說，本片中的女性角色通過自身強勢的行為與積極追尋目標的行動，獲得了正面意義上的成功，或實現其人生的價值。在影片中，這一概念既模糊又清晰。從背景塑造來看，對于女主角藝知來說，人生的前半段只是機械地生活，為了存活而生活。相貌平凡所帶來的強烈的自卑感與挫敗感，使她放棄了芭蕾舞演員的職業夢想，轉而找了一份談不上熱愛的工作，而暴飲暴食所帶來的體形上的改變，更加劇了她的痛苦，并使她沉淪其中。相貌的平凡固然是她自卑的根源，但自身性格上的缺陷，才是真正難以超脫的深淵。

從性格塑造層面上講，藝知是少見的性格具有嚴重缺陷的女主角。她自私、刻薄、貪婪、膚淺，善于推卸責任，如同吸血鬼一般榨取父母的一切價值，并對此毫無愧疚。藝知是真正意義上的“反派”主角，她的身上集中了人性的弱點，看不到絲毫光輝。

當藝知獲得整容液，并整容成功后，她的人生目標終于清晰起來。“總得先投資，才能有回報啊！”她展開了一場又一場的相親，周旋在不同的男性身邊。(自己/女性)外貌投資=(他人/男性)金錢回報，這就是藝知對幸福的理解與人生目標。她既沒有因為容貌的變化而重拾芭蕾舞的夢想，更沒打算靠運動與控制飲食保持身材，她將所有的賭注都下在了整容液上，妄圖利用美麗的外貌、完美的身材換取心目中等價的標的物。這種極端化的演繹，其內在仍然是女性刻板印象的延展。在傳統影視作品當中，女性形象往往會無意識地與愛情、家庭、婚姻等關鍵詞直接掛鉤，其藝術創作思維本身暗含著傳統的性別觀念(即女人本該就是為情而生)，它從根源上造成了藝術作品女性尋找自身位置的社會性別盲點。正因如此，《整容液》中諸多女性形象，最終并未因其取材自漫畫而擺脫男性欲望客體的身份，而是更深層隱蔽地沉淪其中。

動畫中藝知的母親，是傳統母親形象的倍數形式，即夸張化、巨大化的母親形象。她愛自己的女兒，也恨自己的女兒，但最終愛還是戰勝了恨。歇斯底里的母親砸著藝知的房門，企圖讓她開門，換來的是藝知的對罵。面對女兒，她是無助且無能的，甚至是毫無底線的。出于對女兒的愧疚，她與藝知父親一起，無限地滿足女兒的愿望，從而導致藝知的欲望不斷加深、膨脹，直至將他們反噬吞沒。“媽媽，快給我點肉。猶豫什么？我是叫你替我去死嗎？只不過是叫你給我點肉而已！”這句臺詞令人不寒而栗。面對把全身的肉都給了自己，變得形容枯槁、骨瘦如柴的父母，藝知并無絲毫動容，直至敲骨吸髓亦不能罷手。

把整容液賣給藝知的整容師，同樣是貪婪的。她如同把誘餌掛在魚鉤上的釣魚人，一旦魚鉤鉤住了魚兒的嘴巴，便拉緊魚線，將魚兒收入囊中。整容師把自己整容的過程錄制成極具誘惑性的視頻，當作誘餌，拋給絕望中的藝知，然后一點點榨干她所能支配的金錢，榨干她身后的家庭。但是，整容師并非毫無人性可言，面對藝知的苦苦哀求，她也有所動容，并為毀容的藝知重新塑造了臉和雙手。但是，藝知的貪婪和冷血，超出了整容師的想象。她對藝知這類人的輕蔑，成為死亡的號角。

美璃，是更為常見的典型“反派”女性形象，她們傲慢、勢利、暴躁，依仗自身的優勢欺凌他人，虛榮與拜金同樣是她們身上典型的標簽，一邊殘忍對待更為弱勢的角色，另一邊討好更強勢的角色。在這一過程中，她們利用女性身體作為武器與籌碼，肉體的性感在影視作品中被反復強調，女性角色淪為消遣與娛樂的對象。女性意識被剝離，女性形象被固化。

《整容液》中真正的“反派”——會長，是比較罕見的異化的女性形象。“他”出于對女性身份的不認同，利用整容液，將自己改為男性，然后搜集所謂“完美的女性”。這一設定，固然增加了影片的驚悚與怪誕程度，但同樣降低了影片對于現實的諷刺力度，將眾多悲劇歸結于精神異常者的瘋狂舉動，淡化了悲劇的氛圍，消解了悲劇的內在肇因。

二、失控：女性悲劇的形成

整容液的出現，是美璃、藝知、藝知父母、整容師、會長等人悲劇的表面成因。影片中并沒有介紹整容液的由來，但正是因為整容液的出現，使會長極端恐怖與變態的“理想”成為現實——溶解心儀的女性，奪走她身上最完美的五官。因此，“他”驅使經紀人金元河為自己所用，物色擁有完美五官的女性，以進入演藝圈為由，接近并俘獲這些女性。

女性悲劇形成的更深層的原因是整個社會對于女性的定位與認同。當容貌與身材成為衡量女性價值的唯一標準，當依靠男性獲取更多的利益與更高的地位成為眾多女性奮斗的目標，女性對于自身價值產生誤解，感到迷茫，內在世界便走向了失衡與崩潰。反觀韓國社會，正是因為容貌歧視的普遍存在，才誕生了全民整容的荒誕風氣。

藝術作品是現實社會的反映。在動畫片的發展歷史中，女性角色在動畫片中所表現出來的人物的行為、性格、思想，與社會上對女性的認知，和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是緊密聯系的。在動畫片中，女性角色的地位甚至高于女性在社會上的地位。由此也可以窺見，在韓國文化語境中，女性依然遵循著傳統的賢妻良母、郎才女貌式圖景，韓國社會中女性的地位囿于男性的權威，依然遵循著傳統意義上的女性定位。

從兒童時期開始便存在的容貌霸凌，使童年藝知的自我認知產生了偏差，容貌≥一切。所以，無法繼續跳芭蕾舞是因為容貌平凡，無法得到尊重是因為肥胖，她將一切失意都歸咎于外在的不完美，卻從未想過依靠自己來超越平凡，甚至自甘墮落，狂吃高熱量食物，在網絡上惡意編排刻薄的謊言，詆毀他人。所以，當整容液出現時，藝知才會如瘋狂的賭徒一般孤注一擲，將自己與父母獻祭給心中的“魔鬼”(欲望)，自此人生徹底失控。

美璃、藝知父母、整容師等配角對主角形象起到了烘托的作用。他們各自用自己的悲劇，將藝知的悲劇映襯得愈加絕望。美璃的悲劇在于倚仗自身的美麗霸凌他人，頤指氣使，傲慢無禮。她要求藝知每天戴口罩，因為不想看見她(丑陋)的臉，種種舉動，將藝知一步步逼上絕路。除此之外，美璃的角色形象比較單一化、臉譜化，是為“惡”而“惡”的惡女形象。藝知父母的形象則更加立體豐滿一些，藝知媽媽對于藝知的復雜情感、藝知爸爸對于妻子責罵女兒的厭惡與無奈，僅寥寥數幕，卻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兩位老人割肉救女的舉動，是非常令人震撼與動容的。他們對女兒的愛，雖然毫無理智且盲目，但又令人有無可奈何之感。整容師的悲劇在于她的傲慢，面對藝知“求求你了，讓我做什么都行”的哀求，她沒有看清對方為了容貌而毫無底線的瘋狂，反而諷刺藝知，雖然她心中仍有一絲善念，卻也死在了這一絲善念之上。會長的悲劇，在于她的一味索求，毫無止境。自幼生活在美麗姐姐的陰影之下，使她的精神漸漸扭曲，直至癲狂。自己因為“丑”，所以處處被針對，姐姐因為“美”，事事被原諒。這是何等的不公，她因此想要變美，甚至妄圖成為最美。可是一次次手術下來，一點點變化過來，她的欲望非但沒有被滿足，反而更加熾烈。她徹底變成了一個異化的瘋子、狂人，成為影片中最驚悚的存在。

可以說，《整容液》中悲劇性的女性角色，沒有一個可以稱作無辜。她們的身上帶有各種各樣女性弱點的縮影，是非理性的集合體。悲劇之所以形成，大多是由于她們自身的“缺陷”，以及種種夸張化的女性特質。影片對于女性的歧視隨處可見，信手拈來，而這歧視甚至并非來自有意的創作，而是無意識的流露。

如今，動漫創作早已脫離兒童范疇，它是一種雅俗共賞、老幼咸宜的藝術形式已成為公認的概念。動漫作品承載著創作者的意識，尤其是性別意識。它既能集中體現當代流行文化中的性別觀念，也會借由這一特殊的傳播媒介深刻地影響到當代大眾的性別觀念和性別認同。

三、保守：女性角色的倒退

《整容液》對于女性角色的塑造是極為保守的，這里的“保守”指的并非外在形象的保守，而是指內在觀念的保守。相對于近些年來歐美與中國動漫作品中的更為積極與自由的女性形象，韓國動漫中的女性形象呈現出保守、刻板、陳規的趨勢，在通往性別平等的道路上，呈現出整體性別觀念的倒退。

隨著網絡技術與動畫技術的發展，漫改動畫越來越多地出現在網絡媒介、移動媒介與銀幕之上。由于我國動畫作品受眾群以兒童及青少年居多，因此作品中缺乏對成人性格及心理的細致刻畫。成年角色無論男性還是女性，在動畫中的出現都是符號化的、模式化的，是服從于兒童及青少年群體的世界觀認知及感受方式的。有鑒于此，動畫中的性別刻畫以及女性形象的塑造，是非常值得探究的。《整容液》作為近期被搬上銀幕的韓國漫改動畫，值得我們借鑒并由此引發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