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海龜》中孤島生存的詩化影像構建

張紹野

(東北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00)

電影“詩化”是創作者構建影片敘事的一種審美趨向，“詩化”的隱喻性與象征性為影片帶來雋永的獨特意境與余韻，也投射出敘事的多重表意與理想化表達。在當代世界動畫電影中，吉卜力工作室推出的系列動畫電影作品具有最典型的“詩化”傾向，吉卜力鮮明的動畫藝術風格與獨特的人文觀照使其影片多具有對生命與自然的悲憫情懷，更使影片透射出超然于敘事本身的“詩化”意境。2017年，吉卜力工作室與荷蘭導演邁克爾·度德威特合作創作了動畫電影《紅海龜》，以流落孤島男子的奇特境遇譜寫出具有雋永美感的生命寓言，影片不僅彰顯了導演別具特色的影像風格，更成為吉卜力“詩化”影像美學的風格延續。

一、雋永美感的“詩化”影像構建

動畫電影導演獨特的風格特色能夠為當代動畫電影發展拓寬新的路徑，由電影導演的創作理念、敘事結構、創作背景等多方面因素共同主導，繼而形成一部動畫影片的美學特質與藝術格調，或者是該導演一系列作品中所形成的普遍性的藝術風格，不僅拓展了電影的語言功能，更使動畫電影美學得以百花齊放、異彩紛呈。在當代動畫電影制作領域，吉卜力工作室無疑是標志性的存在，導演宮崎駿與高畑勛作為日本動畫電影行業具有代表性的領軍人物，奠定了吉卜力動畫獨特的美學風貌與藝術風格，其大量的動畫電影作品呈現出對“生命之美”“自然之美”的“詩化”書寫，對于生死、人類與環境、生命本源與生命意義等多種命題的探問使吉卜力工作室動畫作品富于獨特的雋永美感與哲思意味，更成為當代動畫電影的一面旗幟。吉卜力工作室耽于動畫電影抒情化的表達，追求以“詩意”的語言風格構建富含深刻寓意的敘事，尋找直指靈魂深處的主題，刻畫震撼心靈、熨平悲傷的至情動畫，其作品對于“生命之美”的描摹歌頌富于詩意化的美感，往往具有永恒性與深刻性，成為動畫電影“詩化”美學的典范。2017年吉卜力工作室與荷蘭導演邁克爾·度德威特攜手，既是一次藝術風格融合的嘗試，也是吉卜力“詩化”藝術語言的拓展，《紅海龜》由此應運而生。

影片《紅海龜》將視角聚焦于流落到孤島的男人與紅海龜幻化的女人之間的離奇際遇，二者在孤島空間的生存是影片敘事的核心，在這個帶有“密閉”意味的空間中，孤島不僅是敘事的空間環境，更帶有深刻的象征與喻指。孤島使影片敘事脫離人類文明的侵蝕，屏蔽了社會關系所產生的復雜因素，成為一個完全沒有外界干擾的封閉環境，也被賦予文明誕生之初伊甸園的意象，影片并未過多著墨于孤島求生的困境掙扎，而是著眼于生命本源的永恒命題，男人與女人的形象被賦予了《圣經·舊約·創世記》中亞當與夏娃的意味，這也使影片具有了“史詩化”的雋永美感。

影片《紅海龜》的敘事表達是含蓄而克制的，在80多分鐘的影片中甚至沒有一句人物之間的對白，完全靠人物的行動與肢體語言構建敘事。孤島的密閉空間與無對白情境的結合，使影片成為對《圣經》傳說中伊甸園的映射，也可以說影片通過孤島空間重新構建出一個基于現實世界的“孤島伊甸園”。在影片《紅海龜》構建的“孤島伊甸園”中，秉承著吉卜力一貫的“詩化”風格與美學傳統，對于生命之悲憫與自然的感懷在唯美的、如詩般的環境中傾訴，通過導演獨特的畫面視覺處理，人物往往置于空曠的背景中，被浩瀚的野生竹林與海水環繞，畫面以柔和的色調來彰顯自然的生態，繁郁的樹叢、大海的靜謐、海龜的優雅都體現出如詩如畫的原始美感，也給影片賦予了雋永的生命史詩意境。

二、多意寓言的朦朧“詩蘊”

“詩化”是動畫電影的一種審美趨向，運用詩的意境與象征化形象塑造構建出敘事形態的主體，借以傳達導演獨特的美學理想與審美主張。詩化電影往往弱化敘事情節，淡化情節沖突與人物性格塑造，更注重影片的“詩性”，可以表現為在影片的整體格調上富于詩情，或者在敘事情節與特定片段中帶有詩意，以詩的隱喻和象征功能，傳達出影片深刻的哲理內涵與如詩意境。“詩化”作為一種美學向度已然成為電影敘事學的一種獨特理念，是電影建構詩性結構的理論來源與思想活水，從歷史發展的縱向軌跡看，古希臘時期亞里士多德就在其《詩學》中描述過藝術創制的理念、形態與實踐樣式，即一種崇尚語言中心主義、形式美學優先的藝術觀，而電影詩學成為現代主義意義上的文藝理論與創制范式，則開始于20世紀20年代，經由俄國形式主義者的推動形成思潮，并在二戰之后與激蕩西方社會的“電影新浪潮”運動逐漸合流，漸次演變為融合詩學、文學、戲劇、繪畫、音樂等多種藝術門類與學科理念的西方式的美學思想與工業觀念。而在電影詩學理念浸染下產生的“詩電影”，則往往通過比照西方文化邏輯下的“詩”的創作，使電影在構圖、鏡頭、場景調度、敘事等層面的呈現，能夠遵循一種近似于語言習慣、修辭語法、形式美感的“詩意”的邏輯與秩序，投射出“含混不清”“多重表意”“朦朧”等的“詩性”意蘊，從而試圖將電影建構成可以被語言化解構的符號系統。

影片《紅海龜》的導演邁克爾·度德威特擅于在其動畫電影作品中融入“詩性”的意蘊，并通過“詩化”的敘事來發掘深刻的生命內涵與人文哲思。在這部與吉卜力工作室聯手的作品中，影片在“詩化”形式美感構建的基礎上，通過象征隱喻與留白等手段營造出帶有多意寓言性質的“詩性”敘事，也為影片增添了多種寓意解讀的可能性。影片中蘊含“神靈”轉世性質的“紅海龜”，其作為影片敘事的主體帶有強烈的隱喻暗示和象征功能，與吉卜力動畫中出現的靈獸“龍貓”“麒麟獸”等相似，都被賦予了獨特的象征含義與生態隱喻。靈獸不僅與人類有著超乎尋常的情感羈絆，更擁有改變人類命運與觀念的神奇力量。這些在吉卜力動畫影片中被賦予“靈化”性質的神奇生物往往與其他動畫影片中的“靈獸”不同，吉卜力動畫影片突破了其他動畫影片中的靈獸普遍具有超凡神力，動輒毀天滅地，能夠違背天地生存法則的藩籬，吉卜力影片中的巨靈神獸大多是脆弱的，其生命與人類的選擇、善惡、道德倫理息息相關，也可以說吉卜力動畫中的“靈獸”身上被賦予了人類的某種因果關聯，“靈獸”更像是人類自身行為的一面鏡子，可以印證由人類的是非善惡所造成的結果，同時靈獸又可以作為某種代指或是象征，其自身被賦予多重寓意，“靈獸”的狀態可以作為影片敘事延伸的特殊語義，運用象征化的“詩性”表達來強化敘事內核，借以傳達影片主旨與哲理內涵。在影片《紅海龜》中，“靈獸”紅海龜的象征含義是隱晦朦朧的，主要是對社會倫理中的“女性”進行指涉，紅海龜是流落孤島“男性”的對應，是走進“男性”生命中的“女性”泛指。影片通過孤島男人的失落與掙扎、抵抗與逃離及相伴終老的敘事推進，從宏觀上敘述男性與女性互為依存的辯證生存關系，紅海龜與男人荒唐的邂逅可以看作是男性與女性在人生的一個特定階段相遇，紅海龜在這一階段連續幾次阻斷了男人的逃離計劃，是女性介入男性人生初期的象征隱喻，它最終留住了心向遠方的男人，以此來象征女人對男人人生的影響與轉變，當紅海龜經歷了男人的憤怒被打死，退去了美麗的外殼，最終幻化成女人陪伴男人走完人生的一系列過程，既可以寓意女人作為男人人生伴侶后的蛻變，又可以象征男人的生命歸宿。

影片中構建的“孤島”也帶有多意寓言的性質，“孤島”本身就帶有封閉的含義，是導演設定的密閉空間，利用“孤島”的獨特設定使影片敘事隔絕于社會文明，其中只有單一的男人與女人，也就使其有了傾向于“伊甸園”的空間屬性，而島中的男人與女人也具有了亞當與夏娃的朦朧意象，更使影片敘事空間多了史詩的意境。“孤島”同時又具有“世外桃源”的詩性意蘊，在“孤島”和諧優美的環境中，生命煥發著勃勃生機，男人與女人在靜謐祥和、遠離塵囂的凈土中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孤島”詮釋著人生、愛情的終極美好，如詩般的美麗桃源喚起觀者對影片的共情，展現出富含哲思的生命寓言。

三、生命本源的“詩意”表達

影片《紅海龜》觀照“生存意義”“人與環境”“人類起源”等生命本源問題，在導演邁克爾·度德威特獨特的美學語境下，以“詩意”的情致刻畫出深刻的哲理內涵。首先從生命本源的史詩化向度來說，影片巧妙地通過封閉于孤島中的唯一的男人與女人的設定使其具有了本源的意味，在世界范圍的史前傳說中，男人與女人的萌初階段都是創世神話的起源，無論是中國上古傳說中的伏羲與女媧，或者是日本神話中的伊邪那岐與伊邪那美，還是西方國家《圣經·舊約》中伊甸園的亞當和夏娃，創世神話都是以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為載體，影片中的“孤島”隔絕了文明的介入，使其具有了類似“伊甸園”的史詩空間意蘊，同時島中勝似世外桃源的生態環境與最單純樸素的男女情感關系構建，更使影片透射出“詩意”的生態之美與情感之美。

影片體現出對“生存意義”的思考，“生存意義”是導演所要傳達的核心主題，而影片的敘事內核是對男人與女人在生命中的辯證依存關系的指涉，男人與女人在這里是兩種性向的泛指，是互為依存的對立統一，影片也是在二者的互補關系之上去詮釋這種兩性的矛盾與調和。二者因緣際會在孤島中相遇，隨之而來的是雙方互相影響而改變了對方的人生軌跡，以影片中男人形象來說，影片以其由年輕到年老的過程來展現女人對其生命歷程的轉變，流落“孤島”時的他孑然一身，“孤島”的原始環境與無人的寂寞感曾經迫使他幾次想要逃離。此階段的喻指是男人在青年階段對命運的挑戰，可以理解為年少時闖蕩世界的向往。此時的男人正值壯年，還有通過掙扎、抗爭去改變命運的理想與野心，然而命運是捉摸不定的，幾次逃離不成使他沮喪甚至憤怒，而轉變來自與女人的相遇。女人作為與男性相對性向的喻指，在互為依存的生命交織中，挽留男人使其經歷了死而復生的巨變，以脫胎換骨的代價融化男人，這成為男人人生由“闖蕩”階段走向“家庭”階段的決定性因素，男人“闖蕩世界”的野性被逐漸抹平，女人填補了男人內心深處的缺失，最終兩個生命由碰撞轉為融合，在互相依存中相伴一生。影片的巧妙之處在于寓男女之間的雋永情意于“詩意”的象征化表達之中，以無聲的鏡語傳遞出深刻而質樸的愛情之詩，以生命本源的視角看待男人與女人的共生與互補關系，并通過恬淡而靜謐的孤島生活勾勒出“詩意”的人生畫卷，使舒緩的敘事抒發出哲理性的內涵，譜寫出史詩般的愛情之歌。

影片《紅海龜》作為一部帶有深刻寓意與哲思的影片，延續了吉卜力動畫電影一貫的人文語境與生命觀照。相對于當代動畫電影的敘事風格來說，影片“詩化”的格調是新穎而獨特的，對于生命本源與生命意義的指涉透射出影片別具一格的美學向度，詩性話語的建構不但使影片具有了耐人尋味的象征意蘊，更使影片發出叩問心靈的生命哲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