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與少數群體書寫

張 玲

(四川傳媒學院，四川 成都 611745)

從工業革命開始在世界范圍內構建起基本的生產與消費的市場結構時，在世界范圍內消費這一話語就在社會當中產生了非常深刻的影響和意義。近代商品社會更是催生出了一系列復雜的社會問題和多樣的社會現象。這些問題與現象已經成了商品經濟發展過程中獨有的風貌，更是人類社會從亙古以來從未面對過的新的問題。伴隨著對這些問題的不斷思考與回答，逐漸形成了消費主義的研究范疇。實際上消費主義這一概念所包含的內涵的深廣以及進行應用過程中所涉及的領域，使其成為當代社會科學研究中不可忽視的一個重要概念，而消費主義本身在發展過程中產生的研究中心的變化，恰恰也是當下社會不斷形成的新的現象和思潮。

步入新世紀之后，許多學者將消費主義這一概念同消費行為本身所具有的抽象效果聯系起來，在穩定消費本身的物質屬性之后，進一步指出消費這一環節的完成不僅僅是物的消解，也代表著消解物這一行為本身所象征的消費能力。而這一消費能力又和所謂的社會階層聯系起來，并在經濟層面構成了階層與階層之間的壁壘和障礙。對于具有更高消費能力的階層而言，消費事實上是一種權力的象征；而對于消費能力較低的階層而言，消費則成為完成自我的階層跨越的一種生活方式的象征。為了在社會中切實地構建起某一階層的生活，消費者不得不通過更高的消費來滿足社會性評價。因此，消費主義在新世紀所發生的變化已經不僅僅意味著在拜物的層面上對社會的觀念產生了影響，甚至已經重新塑造了人對社會階層屬性本身的理解，在一定程度上對社會階層的分化產生了深刻的作用。

一、資本與階層的邊緣化

新的消費主義觀念在社會中為人的觀念帶來了復雜的變化，人不再執著于消費物本身，而是逐漸追求這一物背后所具有的階層屬性。如果說這種物背后的階層屬性實際上是資本通過消費反映出的一種分化的權力的話，那么通過資本的流動所真正體現出來的社會分層，實際上是當下的消費社會所獨有的階層之間的鴻溝。“既要堅固，又要美觀，要集物質與想象、肉體與精神于一體。這種雙重性正是資產階級世界的一大特征。然而，物件包含什么樣的精神和想象，取決于物件本身，也只有通過物件本身來表達,或至少通過購買物件的錢來表達。”資本通過消費主義對社會造成的階層之間的分化問題，不是直接將某些階層排除在整個社會的話語體系當中，而是通過源自階層內部的淘汰焦慮，將達成某種程度的消費作為衡量階層的有效標準。而在這一話語體系下，所有的社會階層則被統一看作是消費主義或者說資本為保證自身獲利的工具。

從這點上來說，可以發現，事實上在消費社會的視野下，階層問題從根本上來看并不是某一階層與另一階層的矛盾，而是更加普遍的某些社會階層與消費主義之間的矛盾，或者說是不具有通過消費改變自身階層困境和現狀的人與兜售消費主義的內在話語邏輯從而實現牟利的人之間的矛盾。以電影文本《黑水》所表現出的話語邏輯來看，可以發現這部電影的悲劇性因素更多地來自一種無力的抵抗，這種無力的抵抗除了表現了環境污染和法律正義這兩個主要的問題之外，內在邏輯上還有主人公所代表的少數群體。在《黑水》中，主人公對這起案件最開始的關注是因為外婆所在的小鎮中的農村出現了疑似污染，但是作為相比較而言“更高階層”的年輕律師，他并不是一開始就對這些受污染的農民產生共情。這實際上與精英階層和底層群體之間的矛盾不謀而合。但是在這部電影中，更深入的一點是創作者不僅在敘事上凸顯這種矛盾，甚至在可視的范圍內為這種矛盾的劇烈沖突提供了視野。

比如，在原作文本不能表現的光影方面，在象征著階層屬性的環境內，電影文本對消費主義話語的控制者們所處的空間多是采用的暖色調，但是對與之對立的普通人來說，則是多采用的顏色灰暗的冷色調。這種現象在主人公的立場發生轉變的過程中尤其明顯。一開始作為大企業專用律師事務所的后起之秀，他同上司和客戶之間保持著非常密切的關系，他的家庭場所和工作場所的刻畫都統一采用了暖黃色的光影，但是當他重新回到少年時代的小鎮去找外婆及尋求幫助的農場主了解情況時，色調就變成了令人壓抑不安的灰白色。這種利用光影產生對比的情況在這部電影中并不少見。在電影的結尾，主人公與杜邦公司之間曠日持久的環保之戰最終以杜邦公司撕毀協議作為結局，主人公在當晚離開暖色光影下的小鎮酒吧，在一片黑暗中得知了這一令人失望的結果。雖然電影最后還是為主人公之后的人生奮斗軌跡提供了一個切實有據的敘事補充，但這依舊難以證明這一結果就是理想的，它至少在物質層面遠遠沒有達到主人公所試圖實現的預期目標，這實際上為接受者提供了一個悲劇性的結局。雖然這一結局是按照現實事件發展的過程進行書寫的，但是依然可以從其中看到，消費主義的發展為資本提供了牢不可破的話語壁壘，從法律和道德上，資本所占據的正義高地永遠無法受到挑戰。

資本借助消費主義最終取得巨大的社會利益的過程在《黑水》的敘事中是一以貫之的一個問題，對于美國行業巨頭杜邦公司來說，不僅在法律層面擁有來自政府的保障，而且在道德上，因為廣泛的社會影響，還擁有為數眾多的支持者。而對立的主要矛盾并不是源自于階級問題，而是源自資本為自身實現的利益程度的問題。“企業金融化過程是食利者社會權力提升在企業層面的反映。通過企業的金融化，食利者階層將公司管理者的利益同自身利益聯系在一起，使企業服務于食利者的利益。在這一過程中，管理者同食利者結成同盟，工人成為唯一的受害者。然而，工人工資的低下抑制了消費需求。”這就最終導致了工人家庭被迫通過信貸和金融投資來實現自身的消費訴求，而這一訴求最終又成為消費主義的犧牲品。

二、新的少數群體問題的出現

討論了資本借用消費主義在階層分化的問題上為自身提供了具有決定性話語地位之后，接下來要論述的就是這一話語邏輯之下，傳統的社會階層矛盾也同時發生了質的改變。在資本統治消費的西方，這種問題實際上更加突出。對于西方一貫的政治話語來說，推崇自由和維護私有財產的安全是最重要的兩種意識形態觀念，即使是在政治意識形態的觀念中，這種意識也是施加在大部分決策者身上的壓力。但是，消費主義的出現則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政治的集體威權和個人權利之間的直接沖突。個人生活的階層屬性，不再完全如馬克思所描繪的那樣是階級對立的，甚至從表面上看，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都被消費主義所消解了，人的階層的改變不再像《堂吉訶德》里描述的那樣需要上位者的確認，反而是完全取決于個人的愿望，那就是在消費中投入多少經濟成本，能夠消費哪一種階層的商品。但是本質上來說，這就是馬克思對“物化”這一問題的思考。人在消費主義中，通過物來確定自身的價值，甚至在很多情況下，人本身也成為被消費的物。這種源自消費主義的侵蝕不僅在個人生活的層面成為威脅一個人完成自我認識的重要因素，甚至在很大程度上來說，它也影響了公共倫理的生活，并且在政治意識形態層面出現了為資本和消費服務的政治行為。

在《黑水》這部電影中，與這一現實情況密切相關的有兩個部分值得關注。首先是對于這部電影來說，在創作目的上，它不像同時期的其他美國電影或以反映當下黑人族裔的生存問題為主要的敘事主題，或以討論當下的女性群體的個人生活作為主要的敘事內容，或以表現同性戀群體的情感經歷作為主要的表現對象。這部電影不試圖聚焦在某一類特定的群體中，而是指向了一個更加廣泛的問題，那就是對于整個社會生活而言，雖然在某些少數群體的內部表現出來的訴求各有不同，但是在消費主義這一社會話語面前，這些群體所面臨的問題是一致的，那就是受困于消費所帶有的話語權威，而逐漸喪失了自我生活的本質性目的。這一問題不僅使當下社會中的少數群體所面臨的境遇發生了改變，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成為催生這些少數群體在當下社會中產生的重要因素。

比如，在這部電影中，主人公所在的律所中的重要領導層內也有黑人律師，這個人物在文本敘事中并沒有遭受歧視，他反而是一個堅定捍衛大公司利益的律師。在進行討論時，他的角色和意見也具有非常重要的參考價值。同時，在這部電影中，女性也沒有真正意義上受到不公正的對待。從表面上看，這些少數群體的問題似乎在電影中沒有得到任何關注，但是實際上，我們依舊可以看出電影處處在將消費主義本身同社會階層的邊緣化問題聯系起來。首先，電影當中的消費主義展現出了與官方意識形態緊密聯系的特征，作為本應是生化公司排放廢料的監管者，政府卻將廢料污染的監管內容和監管標準都交由企業本身來進行決定。在電影的敘事邏輯中，遭受污染侵害的不僅是一個小鎮，而是一個州乃至全世界。資本的侵害不僅是某一階層對另一階層的侵害，它的侵害更加全面，甚至包括它本身的締造者。其次，電影中的消費主義為文本中的社會構建起了為數眾多的、新的、被邊緣化的階層，這其中包括被直接傷害了的農場主一家，同時也包括歷史上記載的企業員工和工廠附近的普通居住者，這些人本身所具有的社會身份在這場資本主導的污染面前都顯得微不足道，他們在事實上成為被邊緣的群體，他們甚至無法有效地使自己的意愿得到社會的關注，甚至很多人都接受了這一死亡的命運。或者說，從這一現象中我們可以看到一種新的社會發展潮流在萌芽，那就是傳統的為少數群體命名的條件已經逐漸走向了失效。這一無奈的邏輯甚至成為電影結局最終走向悲劇性結局的必然內在原因。

諷刺的是，這部電影雖然依靠批判消費主義和其背后的資本行為而受到廣泛關注，但是文本內所歌頌的白人農場主形象，卻在另一角度反映出了當下西方社會這些飽受不公正對待卻依舊滿懷希望的人還是平凡普通的美國白人。作為同樣在當地生活的其他族裔而言，甚至是作為曾經杜邦公司的國外消費者而言，這種為禍無窮的行為應該如何對待？電影中在人物形象上為觀眾打造了一個充滿正義感和使命感的律師形象，但這終歸是一個為了迎合美國普通觀眾所打造的英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這部電影甚至只是表現了美國國內的社會對立矛盾，而這種表現甚至也是在批判性上淺嘗輒止，為其國內的普通民眾提供了一個宣泄的出口。但是這種宣泄也會滋生出更加濃烈的種族主義觀念，這是因為電影最終落實的問題不是對這一資本主導的消費主義浪潮下政治體制和社會發展的反思，而僅僅是一場由精英階層的“叛徒”所領導的保衛國家的訴訟而已。而與此相關的衍生問題都沒有得到真正意義上的解決，甚至對于消費主義所塑造出來的新的社會階層問題，電影文本中也僅僅是淺嘗輒止，實際上使電影成為迎合美國社會普通白人群體觀念的工具，在很大程度上剝奪了它原本應該具有的深廣的社會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