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琪
(西安電子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6)
英國導演丹尼·博伊爾在涉獵各類型片后,又以《昨日奇跡》(2019)展現了自己在執導喜劇類型片上的才華。電影講述了一個默默無聞的英國小歌手杰克·馬利克在一次交通事故后,發現人們都失去對著名的披頭士樂隊的記憶后,命運發生巨大改變的故事。這一故事巧妙地對現實世界進行了改造,契合了觀眾,尤其是披頭士粉絲們的懷舊心理,將他們帶入一場集體記憶被喚醒的狂歡中。同時,編劇理查德·柯蒂斯精心設計的諸多情節讓電影充滿喜劇元素,觀眾得以在愉悅、輕松的觀影氛圍中得到人生感悟與情感沖擊。
Yesterday
等披頭士的歌是自己寫的,而在歌壇上大放異彩,迅速成為全球知名的歌星。杰克的遭際是現實中不可能發生的,與其他人要為成名付出嚴酷的代價,或必須天賦異稟不同,杰克無疑是一個幸運兒,電影設置的情境讓他超越了自己原本的弱點,他原本不可能解決的問題異常順利地迎刃而解,人物的本質力量得到最大限度地發揮。而觀眾則在將自己代入杰克角色的同時,獲取一種巨大的滿足感。而他的幸運又與人們耳熟能詳的披頭士樂隊息息相關,大停電后,杰克成為信息獨占者。Let
it
be
、Back
In
The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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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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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歌由他彈唱出來,從一開始人們不懂欣賞到最后千萬人的心為之折服,披頭士音樂中美好、理想的一面得到肯定,這對于對現實有焦慮、不滿或逃避心態的觀眾而言,是一種強有力的撫慰。同時,杰克憑借披頭士的作品不斷獲得名利的過程,不僅滿足了喜劇的基調要求,還印合了諾斯羅普·弗萊所指出的,喜劇比悲劇有更明顯的再現性。由于喜劇最早來自酒神祭祀慶典,相對于悲劇而言,其模仿性和表演性更強。喜劇演員以肢體動作和語言對原型進行恰到好處的,有時偏于夸張和丑化的模仿,觀眾便能發笑。在觸發社會成員集體記憶的喜劇電影中,喜劇性往往就源于對記憶原初形態的模仿。例如在《縫紉機樂隊》(2017)中,由宋小寶等四位諧星扮演的歌星,組成了一支破吉他樂隊,其演出風靡全國,激發了無數少年的搖滾夢想,他們的模仿對象便是崔健及其樂隊。但是這種模仿又是夸張的,如宋小寶臺詞中形容自己的“黢黑”,文松肢體語言上的“娘娘腔”等,都是崔健等早期中國搖滾樂手并不具備的特質。而這正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不引起人們痛感的丑陋和乖訛,觀眾只會因此發笑。《昨日奇跡》亦然,杰克本人在外形和歌唱技巧上,本身就與披頭士樂隊的約翰·列儂、保羅·麥卡特尼等人有很大差距,在車禍之后他還失去了兩顆牙齒,因此杰克對保羅等人演出狀態的模仿就顯得十分滑稽,尤其是作為一個普通人,他的記憶也會出現偏差,因此還出現了唱錯歌詞的現象。此時,觀眾集體記憶中披頭士的印象越清晰,杰克帶來的喜劇感就越強。
在展開杰克的“逆襲”奇遇時,《昨日奇跡》充分營造出了錯位感,把握住了不協調這一喜劇特性。換言之,觀眾的常理、常識被反復打破,外部的矛盾沖突由此產生,而人物內部豐富的情感活動也得到揭示。例如在《夏洛特煩惱》(2015)中,夏洛讓自己“穿越”到了1997年,此時街上放著《公元一九九七年》的歌,掛著“熱烈慶祝香港回歸”的條幅,這些都感染著從1997年走來的觀眾的情緒。而錯位也由此產生。如原本屬于樸樹的《那些花兒》,屬于許巍的《曾經的你》等不但成了夏洛的歌,而且夏洛“創作”它們的目的就是追求秋雅,他本人并不是一個熱愛音樂,執著于音樂夢想的人,幻想被與現實巧妙隔開,夏洛虛榮的心態也展現在觀眾面前。在《昨日奇跡》中亦是如此,除了杰克成名前后的生活與做派形成了一種讓觀眾忍俊不禁的反差,電影還在諸多情節上制造了錯位。
首先是他人的“無知”與杰克的“有知”之間形成偏差。如杰克在還沒意識到披頭士已經是自己的獨家記憶后,一再對朋友引用披頭士的歌詞來開玩笑,結果遭到對方莫名其妙的回應或譏諷,他對披頭士Yesterday
“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藝術作品”的形容招致朋友“有人突然變得自大”的諷刺;又如杰克在嘗試向他人推出披頭士的歌時,總是難以得到他人的重視,最早在家中鄭重其事地為父母彈奏Let
it
be
時,父母心不在焉,開門,接電話,聊天等,還把歌名叫成“Let them be”;在與英國歌星艾德·希蘭合作后,交出了Hey
,Jude
這首歌,這首誕生于1968年,曾經創下過英美音樂榜單記錄的歌傳唱度極高,并且因為擁有一種積極向上,溫暖人心的力量而曾在倫敦奧運會開幕式時作為壓軸歌曲登場,是在人們心目中與英國的民族文化符號相關聯的歌曲,然而希蘭卻要求杰克將歌名改為粗俗的“Hey, dude”,杰克因為無法解釋“Jude”的含義而只能服從等。解構本身就能帶來喜劇感,而杰克隱瞞披頭士真相最終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處境也是讓觀眾感到有趣的。其次是電影設計的蝴蝶效應。在《昨日奇跡》中,杰克在發現世界上并不存在披頭士后,迅速又搜索了綠洲樂隊及其作品《奇跡之墻》,發現搜索引擎提供的只是一堆大自然的綠洲圖片,與此同時消失的還有盤尼西林樂隊,雖然目瞪口呆但還是感慨道“沒毛病”。在這種與現實極不協調的設定中,隱含著電影的某種順應了觀眾渴求的道德評斷,即盤尼西林樂隊有抄襲綠洲作品的嫌疑,而綠洲則又涉嫌抄襲了披頭士,在世界上沒有披頭士后,綠洲和盤尼西林自然也就無從誕生。對于了解這一背景的觀眾而言,這一情節的喜劇效果是不言而喻的。而電影還設計了一些看起來與披頭士關聯并不甚緊密者的消失,突破了觀眾的審美期待,增加了電影的荒誕感。如可口可樂也從世界上消失了,當杰克跟空姐說想要“coke”時對方誤以為他索要的是可卡因而十分反感,杰克趕緊改口索要百事可樂。還有,杰克沒想到J.K.羅琳創作的《哈利·波特》也沒有了。可口可樂、《哈利·波特》并不與披頭士的存在有直接因果關系,電影只是因此暗示觀眾它們都屬于英語文化圈不可或缺的精神力量,也以杰克在這個世界生活的乏味無奈來逗笑觀眾。
最后則是杰克與約翰·列儂的命運互換。與《夏洛特煩惱》類似,真正喜愛音樂并擁有出類拔萃才華的周杰倫,反而成為夏洛點評的選手,在《昨日奇跡》中,披頭士的靈魂人物約翰·列儂安安穩穩地活到了78歲,這無疑是電影給予痛惜于披頭士解散,列儂英年早逝的觀眾的驚喜之一。這個世界的列儂完全沒有音樂才華,而是熱愛畫畫,他對杰克表示:我很幸福,從事喜歡的工作,閑時乘船出海,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此時杰克和觀眾無疑是為列儂的命運感到欣慰的,列儂知足常樂,平靜自適的人生態度也促使杰克產生了急流勇退的念頭。觀眾追憶過去,追念一去不復返之人的懷舊情緒得到了充分的滿足。
值得一提的是,單純地讓主人公掙脫出時空控制,改善生存狀況,或堆砌懷舊符號等,并不足以成就電影的藝術魅力,如原本讓觀眾共情的杰克如果繼續做大明星,那么他既脫離了“草根身份”,其不誠信的行為又違背了公序良俗,勢必對觀眾的情緒造成傷害。喜劇電影還有必要以一種正向價值觀對人物的際遇進行糾偏,在制造笑聲的同時傳遞出一種可貴的人文思想。在《昨日奇跡》的無數錯位中,人和人的關系卻始終是和諧的。如早已成名的希蘭作為一個真正熱愛音樂,洞悉創作艱辛的人,在與杰克的對決后心甘情愿地認輸,頗有風度,其后更是不遺余力地包裝杰克,為他提供廣闊的舞臺,而不是對杰克使絆子。又如杰克后來發現,自己并不是唯一陰錯陽差進入到這個世界的人,世界上還有寥寥數人也保留著對披頭士的記憶,這讓杰克很心虛,但他們沒有嫉妒杰克,沒有選擇向媒體爆料,以揭穿杰克來獲取名利,而是表示:“我們要感謝你。我們懷念披頭士。但是我們不會唱歌,你唱了出來,讓我們沒有忘記披頭士。”他們表達了對杰克的祝福,因為“沒有披頭士的世界,是極其糟糕的世界”,這讓杰克十分感動。
而最重要的是,杰克也并沒有辜負希蘭的信任以及其他披頭士歌迷的寬容,他最終當著全球觀眾的面,承認了自己的所有成名作其實全部來自披頭士,他放棄了車禍以來獲得的一切名利,宣布所有人可以免費下載那些經典歌曲,隨即拉著艾莉的手離開,最終過上了平靜的生活。在一輩子保守秘密,剽竊他人的藝術成果和坦誠待人之間,在紙醉金迷的名人生活和與心愛的女孩長相廝守之間,杰克選擇了后者。電影以讓人物脫離原來的生活軌跡制造了狂歡,最終又讓人物復歸應有的身份與生活,但也正是在這種歸位中,集體記憶的狂歡達到頂峰:披頭士乃至音樂的意義理應是讓人向善,數十年來人們之所以熱愛披頭士的歌,是因為它們鼓勵人們在人生迷失時做出正確的選擇。如果杰克繼續堂而皇之地享用披頭士的創作,成為一個失去了艾莉的孤家寡人,那么電影就走向了對披頭士的否定。
一言以蔽之,喜劇電影需要娛樂性,而這與正能量,與引發觀眾自省并不沖突;反之,只為小人物“加冕”而不為其“脫冕”,無價值的東西不被撕毀,才會讓觀眾感到不適,娛樂性反而會被削弱。這種對正向價值觀的弘揚在國產懷舊喜劇影片中也屢見不鮮,如在《新難兄難弟》(1993)中楚原終于理解到了正直的父親對于一個守望相助,相親相愛社區的重要性,在《夏洛特煩惱》中,夏洛也終于明白要珍惜當下,修復了夫妻關系等,在此不贅。
可以說,在懷舊日益成為一種文化現象,大眾的集體記憶成為消費熱點,不斷激發電影人創作的當下,《昨日奇跡》以一種合理且不乏深度的方式,為觀眾建構起了一個另類“平行世界”喜劇,尤其是對于喜愛披頭士樂隊的觀眾而言,對《昨日奇跡》的接受更是一次想象力得到充分釋放,懷舊情緒得到慰藉的審美體驗。在國產喜劇也出現懷舊美學新取向,開始尋求更多元的敘事策略時,《昨日奇跡》無疑是有借鑒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