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皓詞
(長春師范大學,吉林 長春 130021)
鏡頭作為電影藝術最為直觀的藝術元素,承擔著完成影片敘事進程與傳達影片主題內涵的重要任務。通過對鏡頭的選擇與調度,鏡頭語言能夠賦予觀眾視覺上的直觀感知,利用形象化、具體化的影像展現電影作品的藝術價值與美學價值。鏡頭往往由攝像機在不同運動方式下所獲取的畫面通過剪輯與組合構成具有表達功能的鏡頭語言,通常包括長鏡頭、特寫鏡頭、搖鏡頭、移鏡頭、跟鏡頭、俯拍、仰拍和鏡頭組合等形式。著名電影導演維托里奧·德西卡執導的影片《偷自行車的人》是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的巔峰之作,該影片上映后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國際電影創作領域引發了強烈反響,為新德國電影和法國新浪潮電影運動提供創作經驗借鑒的同時,也引領了國際電影藝術創作的新形態,在國際電影發展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作為意大利新現實主義的經典之作,該影片擁有極為豐富的鏡頭語言。長鏡頭、特寫鏡頭和運動鏡頭的組合是這部影片鏡頭語言的主要呈現手段,并通過這些鏡頭的運用和鏡頭語言的表達,在影片的情節發展、人物塑造、情感渲染與主題構建等方面取得了統一戲劇化與真實感的藝術效果與美學價值。
意大利新現實主義影片的特征之一是用影像呈現現實生活的真實性。影片《偷自行車的人》嚴格遵循了這一影像風格特色,在影片中運用了大量的長鏡頭,突出了影片形式上極具特色的藝術風格。大量長鏡頭的運用保留了現實生活的客觀性,給觀眾帶來極為真實的視覺觀感,影片的制作與加工并沒有摻雜過多戲劇化表演與人工干預的痕跡,淡化了影片創作的主觀性,將影片所刻畫的底層人物形象與生活狀態自然地放置于歷史環境與社會發展之中,加深了觀眾對于影片主題的理解與思考。
影片中的長鏡頭十分令人回味。影片伊始,一個長鏡頭追隨著一輛行駛的客車緩慢移動,直到客車停下,乘客下車。隨后,幾個鏡頭以淡入淡出銜接,用蒙太奇的形式展現出失業的人們等待工作的焦急狀態。此處的蒙太奇鏡頭組合是影片中為數不多的顯露出人工化處理痕跡的鏡頭之一,卻是以蒙太奇的形式清楚交代了影片的社會背景——戰后,人們的生活被失業和貧窮籠罩,人們的情緒在焦急和絕望中難以得到抒發。這種蒙太奇組合在招聘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拿著名單走出來開始發布通知時及時停止,鏡頭穩定下來,蒙太奇所帶來的虛幻之感即時而止,每一個人臉上的神情和肢體動作清晰呈現,現實生活的真實感撲面而來。這一組長鏡頭,不僅成功宣告并定位了影片新現實主義的基調,還暗示了導演對電影藝術的創作態度——從戲劇化呈現向注重真實性與生活化呈現過渡。這一組鏡頭完成了影片內部敘事文本、影片藝術風格、影片創作思路與宗旨的多個維度的思想傳達,令人拍案叫絕。
主人公里奇第一天上班就丟失了自行車,在自行車被人偷取、里奇追逐小偷過程的呈現中,影片運用了遠景俯拍的長鏡頭。《偷自行車的人》作為新現實主義影片,為了強調影片對影像真實性的重視,沒有一場在攝影棚中拍攝的畫面,而全部采用實景拍攝和非專業演員。影片中的街景是當時羅馬街頭的真實還原。遠景的鏡頭設置使畫面容納了更大的空間和空間中更多的人與物,所描述的情節雖然是里奇一人生活中的突發事件,卻并沒有在觀感上與整體的歷史背景與社會所割裂,而是將局部的個體放置于全部的整體當中,暗示了事件發生的起因、經過甚至結果,暗示著事件與歷史發展和社會環境存在無法分割的聯系。在俯拍的畫面中,里奇的身影在車水馬龍的長街上穿梭,形成了一種動的觀感;而街上的人群卻并沒有被里奇的行為影響,視而不見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形成了一種靜的觀感;同一個場景中一動一靜的強烈對比凸顯出里奇的焦急、無助與絕望,也映射出了整個社會冷漠無情的極具悲劇色彩的調式。
特寫鏡頭指用近距離拍攝的方法,展現人物或物體的局部細節,從而在鏡頭語言中達到強調和突出的藝術效果。雖然特寫鏡頭在定義上對人物特寫進行了“畫面下邊框位于成人肩部以上”的限制,但是考慮到影片《偷自行車的人》中追求影像真實性的新現實主義影片特征,本文將呈現人物腰部以上的畫面均納入特寫鏡頭的范疇進行解讀。特寫鏡頭對人物近距離拍攝,往往能夠呈現人物面部極為細微的細節,從而完成人物內部空間情感或心理的抒發,通過細節所帶來的視覺沖擊,為觀眾提供極為情緒化的觀感體驗。在《偷自行車的人》中,幾組特寫鏡頭很好地完成了情感的渲染。
影片開頭,里奇被招聘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叫到名字,得到了張貼海報的工作。此時,鏡頭框入了里奇和他身后迫切渴盼工作機會的一眾失業工人。里奇被置于鏡頭的中心,也被置于多名沒有獲得工作的失業工人的中心,鏡頭對里奇的近距離拍攝,并沒有如影片接下來里奇到警察局報案時的鏡頭一樣將背景柔焦虛化,而是清晰地展現出里奇背后每一名失業工人的表情與神態,觀眾沒有被柔焦虛化強迫著觀看主人公的臉,而是擁有足夠的自由盡情觀察里奇身后的每一個人。畫面中獲得工作的欣喜與沒有獲得工作的失落的強烈情感沖突躍然紙上,而個體之間因為工作的得失而產生的矛盾也隨之產生,使里奇看起來與身后的失業工人處于一個群體,卻又被孤立出來。隨著工作需要擁有自行車要求的提出,鏡頭在里奇、招聘辦公室工作人員和其他失業工人間輪流切換,孤立與沖突被直觀表達出來,里奇的焦慮與急迫也被凸顯出來。一組近景的特寫鏡頭,沒有絲毫鏡頭運動技巧的痕跡,卻賦予觀眾極為客觀的旁觀者視角,還原了這一情節在現實生活中應有的自然性與真實性,并給予觀眾充分的自由去觀察、思考每一個人物的語言和行為背后的原因與聯系,不著痕跡地完成了鏡頭語言的表達功能。
里奇與妻子在典當行的鏡頭設置呈現同樣令人回味。妻子站在典當行的窗口外側,面部表情與肢體動作展現出的是毫不在乎的輕松狀態,與典當行工作人員討價還價,窗口里側是一本正經、不茍言笑的工作人員。典當行的窗口將妻子與工作人員分割在不同的物理空間,側面呈現出二者的對立。更為巧妙的是,對妻子與典當行工作人員的獨立拍攝,鏡頭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兩種視角。在拍攝妻子的特寫鏡頭中,影片采用了表達客觀性的旁觀視角,將窗口外側的妻子置于畫面中心,畫面邊緣可以看見工作人員的背影,這樣的視角給予觀眾置身事外的旁觀者觀感,使觀眾仿佛是一個真正的旁觀者,在觀看著現實生活中的一件極為普通的事情,甚至允許觀眾在內心深處對這一事件生出主觀性的論斷,觀眾有充分的權利揭穿妻子此時故作輕松的姿態是為了掩飾生活脅迫下的無奈與憤慨。而另一方面,對典當行工作人員的影像呈現則采用了主觀視角的拍攝角度,畫面略去了妻子的背影,使之看起來更像是妻子的眼睛看到的影像。主觀視角將觀眾代入了妻子的角色,迫使觀眾站在妻子的角度去體會其心理活動,觀察外在事物。主觀視角對典當行工作人員的特寫鏡頭不僅從側面傳達了社會中淡漠的人際關系,同時也放大了妻子情緒上的緊張、期盼與焦慮,還通過極強的代入感將這種客觀與主觀的情緒傳遞給觀眾。客觀視角與主觀視角的交叉呈現在這一情節中的運用獲得了戲劇化的影像呈現效果,而兩種截然不同的視角極為自然地轉換卻并沒有讓人覺得突兀,甚至使觀眾忘記了攝像機的存在,單純懷著觀察的心態去探究,這一組鏡頭展現出了極為高超的創作技巧,即雖然背后蘊藏著人工對鏡頭的高度處理,卻將人工處理的痕跡隱藏在電影的藝術性表達與現實生活的有機聯系之中,使真實性與生活化覆蓋了影片,表現出了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獨特的美學價值與藝術風格。
電影作為具備視聽元素的藝術呈現形式,具有運動的屬性,這一運動屬性不僅體現在被攝人物與物體上,也體現在鏡頭的調度和組合上。鏡頭的調度和組合是鏡頭語言重要的表達方式,能夠使影像呈現出不同的藝術效果。運動的鏡頭能夠從不同的角度立體化呈現影像,提供視覺上的真實觀感。同時,鏡頭的調度與組合還能夠全面呈現被攝人物或物體所存在的空間,保持畫面的完整與統一。在影片《偷自行車的人》中,鏡頭的搖、移和固定等運動組合與長鏡頭一樣,是鏡頭語言的重要表達方式。
在父子兩人尋找自行車的途中,導演多次運用了搖鏡頭或移鏡頭與固定機位的組合。如父子在教堂外發生矛盾后離開教堂,攝像機先是隨著二人的步伐利用移鏡頭平行拍攝,很快鏡頭停下來固定不動,從背后注視父子二人走出畫面。再如里奇在橋洞下發現了偷自行車的小偷,父子二人開始了追逐過程。在這一過程中,畫面多次呈現出搖鏡頭到固定鏡頭、移鏡頭到固定鏡頭、推拉鏡頭到固定鏡頭的運動組合,每一組運動鏡頭與靜止鏡頭的交替,均直觀展現出鏡頭與被攝人物間的距離不斷地或增大或縮小的變動,而這一距離的變動多由人物的位移產生,這種從移動到固定的視角,充分展現出新現實主義鏡頭語言的客觀表達與真實化呈現。更如影片結尾展現的,里奇的心理狀態不斷變化,終于決定采用偷自行車的方式解決問題,卻被人們追逐捕獲。這一過程中人物跑動、里奇騎行的快速移動與鏡頭的緩慢移動形成強烈反差。對以上一些人物跑動追逐的場景,影片并未采用較為常見的追鏡頭——在與人物保持固定距離的前提下追逐跟拍以展現追逐過程的緊張之感,而是采用緩慢的搖動和移動變換視角拍攝,并用固定鏡頭作為每一組鏡頭組合的結尾,這使人物與鏡頭之間產生了微妙的關系——人物總是在鏡頭的注視中走出畫面。這一模式順應了影片對影像的自然性與真實性的追求,用旁觀者的視角冷靜觀察甚至漠視著發生在社會底層人物身上的一件偶然事件。冷靜的鏡頭為觀眾提供了真實的觀感,在特定的歷史時期,社會發展與社會中作為個體存在的人物之間建立了有機的聯系,為觀眾提供了廣闊的思考空間。
安德烈·巴贊在其著作《電影是什么?》中曾表示,電影所具有的藝術價值與美學價值,在于解決電影藝術形式的觀賞性與敘事性之間的矛盾,使觀眾忘記演員的表演、忘記敘事的文本、忘記鏡頭的調度,甚至忘記電影本身的存在。導演維托里奧·德西卡在影片《偷自行車的人》中做到了這一點,其鏡頭的調度、運用與表達均蘊含著高度的戲劇化技巧與雕琢,卻傳遞出了極為真實自然的鏡頭語言。在影像的直觀呈現中,觀眾看不到戲劇化張力的刻意性,大量的長鏡頭和運動鏡頭與固定鏡頭的組合,所展現出來的是極為強烈的現實生活中真實觀感與情感表達,這種真實性與生活化給觀眾所帶來的震撼往往大于戲劇化的影像呈現,這也正是意大利新現實主義影片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