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影片中的日常生活

張靜靜

(天津師范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387)

作為當下日本最具有藝術創造力的導演之一，是枝裕和的電影引起越來越多的關注。他的影片獲獎無數，題材既有聚焦于社會事件、具有濃厚人道主義關懷的《無人知曉》《小偷家族》，也有他最為擅長的關于日本家庭日常生活的《海街日記》《步履不停》《比海更深》，同時還有幾部富有開拓性、帶有先鋒風格的《空氣人偶》《下一站，天國》等作品。尤其他的影片《小偷家族》在2018年獲得第71屆戛納電影節的金棕櫚獎，這使得是枝裕和在國際影壇獲得巨大的聲譽。不同于一般的導演，是枝裕和在影片制作過程中有著多重身份，他不僅是導演，也能夠深度參與從構思、劇本，到選角、表演、剪輯等各個環節，在每一個制作環節他自始至終親歷親為。正因為這樣，不管是枝裕和的影片題材如何，大多都帶有他本人最醒目的審美風格特點：充滿細節的日常生活、生活表象之下的暗流涌動、含蓄克制的敘事及對白、舒緩而富有靈韻的鏡頭語言。不僅如此，在影片中他一直反復呈現著日常家庭生活中親情與隔閡、生命與死亡、記憶與創傷、喪失與和解等主題，這使得他的影片超越了日常生活的表層，凸顯出生命中更具有普遍意義的難題并嘗試給出他獨有的思考。可以說，這一切都打上了是枝裕和的個人烙印，這不僅與他的生命體驗、審美觀念、藝術追求緊密相連，也延續著日本傳統美學的風格與主題。

一、充滿細節的日常生活

是枝裕和影片的影像風格最突出地表現在他對于普通家庭日常生活的呈現，并通過富有深意的細節令觀眾感同身受，從而生活的真相依靠電影中的各種生活細節凸顯出來。他鏡頭下的生活是煙火氣十足的，聲香味俱全，充滿著日常氣息。在他的影片中，我們能看到天婦羅、鰻魚飯、壽司、咖喱面條、梅子酒這些極具日本飲食文化特色的食物，也能目睹櫻花、繡球花、梅子樹這些能體現出四季流轉的植物之美。毫無疑問，充滿細節的日常生活是是枝裕和電影最突出的特點之一，這具體體現在其影片中舒緩克制的影像、善用自然的聲音以及鏡頭的節奏感之中。

在影片《步履不停》中，大部分鏡頭拍攝于室內，講述大哥純平忌日這一天一家人重聚在一起，影片呈現的無非是做飯、吃飯、聊天、散步、看相冊、照全家福、掃墓這些日常的生活場景，另外加上被大哥救下的小伙子來家里拜訪的情節。影片開始是沒有畫面的黑幕，伴隨著“嚓嚓”的聲音，畫面出現，母女兩人在廚房里一起忙碌，削胡蘿卜、切菜、搗土豆泥、剝青豆、燉肉，忙得不亦樂乎，燉鍋里咕嘟咕嘟冒泡的聲音、切菜的聲音、母女聊天的聲音，種種特寫鏡頭及真實的聲音效果渲染出廚房里煙火氣十足的熱鬧場景。爾后鏡頭轉到父親一個人出門散步，與偶然遇到的鄰居簡單地寒暄，我們得知父親的身份是一位退休的診所醫生。通過父親一個人走在寂寥的街道上，回到家中父親在庭院里獨自一人坐著的背影，于是在影像中觀眾感知到廚房里的熱鬧和父親落寞的背影相對照。在整部影片中，父親與家里其他成員之間有些格格不入，吃飯、聊天、照全家福時，父親的固執、孤獨和執拗一覽無余。同時影片里有很多細節場景，營造出生活的真實感，也能體現出人物之間的真實關系。父母的衰老通過浴室里安裝的把手、掉落的瓷磚、走路的背影表現出來；父親退休后的失落通過父親和鄰居的聊天體現出來；父母親之間關系的冷淡體現在兩人出門永遠是一前一后，父親走在前面，母親費力地跟在身后。

是枝裕和不僅擅于直接通過充滿細節的影像營造出日常生活的真實感，更難能可貴的是，他能夠通過不易察覺的細節拍出日常生活的變化，比如時間的流逝、季節的流轉、人物境遇的變化、人與人之間微妙的關系變化等。時間的流逝在《無人知曉》里陽臺上孩子們種植的花、孩子越來越長的頭發、越來越凌亂不堪的房間、女孩京子鮮艷的紅色指甲逐漸褪去光澤、小雪的一盒蠟筆逐漸變成散落于房間里的蠟筆頭中，一一呈現；在《海街日記》中，不同季節盛開的櫻花、繡球花、紫薇花，第一年的夏天姐妹四人在一起吃冷蕎麥，第二年的夏天大家在一起做梅子酒，種種場景勾勒出季節的流轉。而在時間的流逝中，又有著那些不易被時間沖刷掉的深層生活質地。《海街日記》里庭院中的梅子樹每年開花結果，大姐幸每年都會不嫌麻煩地制作梅子酒。因此，影片中看似尋常的鏡頭畫面其實大有深意，它們是導演是枝裕和精心選擇的鏡像，體現出他對日常生活的留心和獨具匠心的藝術呈現。

是枝裕和細節十足的鏡頭看似瑣碎，但舒緩而克制的每一個鏡頭都帶著某種靈韻之光，他從生活中、從記憶中拾取吉光片羽，不渲染，不煽情，不給予是非分明的道德評價，用固定鏡頭、長鏡頭和自然光呈現出靜物畫似的審美效果。《幻之光》里大量使用中景和遠景，影片中大多時間女主角身著深色服裝，在逆光中她通常隱沒在陰影里，由此人物的孤獨感隨之而生，在影片的最后，當女主角從創傷中走出來時，畫面開始變得明亮起來；《步履不停》中關于父親的大部分鏡頭體現出他沉默寡言的孤獨，吃完飯一個人坐在書房里，拍全家福的時候一個人不合時宜地走開，對在庭院里玩耍的孩子們的訓斥，餐桌上幾乎不跟兒女主動聊天，鏡頭里大部分時間只有父親一個人孤獨的身影，從而呈現出父親的沉默與孤寂。由此，是枝裕和的影片給觀眾帶來某種沉浸感，讓觀眾沉浸于影片中的情感世界和日常生活世界之中。

不僅如此，是枝裕和的一些鏡頭充滿隱喻色彩，達到意在象外的效果。《無人知曉》里孩子們在僅有的一次遠足中，將路邊野花的種子帶回家，將它們種在陽臺上的泡沫盒子里，種子發芽，但因為水澆得太多，花死了，這些花兒隱喻著孩子們的命運；《比海更深》中的母親在陽臺上種橘子樹，對兒子良多說，“不過一直沒有開花結果，我把它當作你，每天給它澆水”，“不過毛毛蟲很愛吃它的葉子，之前還長成了蝴蝶，至少證明這樹有點貢獻”。在母親眼里，兒子良多就像她種的橘子樹一樣，雖然不能結出碩果，但在母親眼里，兒子并非一無是處。

是枝裕和的影片中配樂很少，他特別擅長運用自然的聲音，油鍋里正在炸的天婦羅發出的刺刺聲、一列火車疾馳而過的轟隆聲、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夏日的蟬鳴聲，這些聲音因素也是影片能夠營造出真實感的原因之一。除此之外，他影片中的鏡頭也有著某種節奏感，《步履不停》中同一段臺階會在影片里反復出現，開始良多一家走過臺階，爾后父親和兒子、孩子一起散步走過臺階，最后母親和父親一起走過同樣的臺階；影片開頭一列紅色火車呼嘯而過，結尾同樣是疾馳而去的紅色火車；良多一家和母親掃墓時走過的長長的坡路，第一次掃墓是母親帶著良多一家一起去給大哥掃墓，第二次是良多帶著一家人去給父母和大哥掃墓；《海街日記》中開始是父親的葬禮，結束是宮二女士的葬禮。

可以說，是枝裕和的影片敘事從容、不急不躁，他的攝影機總是靜默地觀察著登場的人物，不執著于故事情節，總是發自內心對拍攝對象寄予深切的關注，仔細捕捉他們身處的環境和聲音，“對拍片現場的各種新發現、偶發的狀況與靈感等，他每次都能予以捕捉，并納入作品之中”，從而拍攝出日常生活的質感。

二、日常生活的復雜性和豐富性

與日本另一位擅長拍攝家庭題材的小津安二郎相比，是枝裕和的影片也擅長以家庭生活作為題材，兩人的影片都帶著舒緩、雋永、深沉的風格。小津電影里的固定機位和低鏡頭角度、慢悠悠的敘事節奏、喜歡嫁女兒的故事情節等是影評中經常會被提到的特點，小津的電影以懷舊的色彩聚焦于每個家庭都會面臨的生離死別，以及在社會發展中傳統家庭不可避免地走向崩壞的趨向，從而體現出他對20世紀五六十年代已經消亡的傳統生活的緬懷。與小津電影不同，是枝裕和的電影并沒有太多的懷舊色彩，就像自己拍攝電影之前從事的紀錄片創作一樣，他往往會冷靜地記錄下普通家庭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并且通過家庭生活中的某個變故而從中窺見日常生活表象下的暗流涌動。比如《幻之光》中親人沒有任何先兆的自殺、《無人知曉》中的母親離家、《海街日記》中從未露面的父親的去世、《比海更深》中離婚的中年男人、《小偷家族》中收養的小女孩等，正是通過這些逸出和偏離日常生活軌道的情節和人物，是枝裕和的電影總能揭示出看似波瀾不驚的生活之下潛藏的真相。

是枝裕和在思考紀錄片時，認為“作品不是為了表達自身內在的想法，而是為了反映和記錄當我們與外部世界的豐饒或幽微復雜的人性相遇時，產生的那份驚奇。拍攝影像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種發現、一份邂逅。在拍攝之前便已有結論的，不能稱其為紀錄片”。同樣地，他的影片也在看似日常瑣碎的鏡頭下表現出“外部世界的豐饒”和“幽微復雜的人性”。正如以賽亞·伯林所言，現實感是能夠“領會人們實際經歷和了解到的人類現實生活的豐富和多樣：事物和人的無限多樣和獨特，社會交往和個人關系中所涉及的微妙的情感逆流，社會生活表層下盤桓極深的對自己利益的關注和目標的混亂”，是枝裕和的電影拍出日常生活的復雜性和豐富性，包括親人之間的隔閡與割舍不斷的親情、死亡與創傷中的和解等主題。

《步履不停》中看似熱鬧的家庭聚會卻在聊天中透露出親人之間的隔閡。大哥純平去世多年，依然是餐桌上被大家談論的重點。母親回憶起偷玉米炸天婦羅的小插曲，夸獎大哥的隨機應變，而事實上這是良多所為；姐姐想搬回老宅與父母親一起同住，卻被母親婉拒；大哥本可以子承父業卻意外身亡，作為次子的良多背離父親的意愿，想當畫家，然而他也就只能干些給文物做修復的零碎工作，叮囑妻子回家幫著隱瞞他失業的境況；回到家中，良多卻要在家人面前裝作自己很忙碌、事業有成的樣子；母親對兒子找了有拖油瓶的媳婦心有不滿，但又主動把自己的和服送給媳婦；吃晚飯聽音樂時，母親說起這是當年去另一個女人家里找父親時聽到的歌曲；媳婦抱怨婆婆對自己的兒子過于客氣。父子之間的芥蒂、父親和家人之間的格格不入、父親和母親之間的冷淡一覽無余，看似風平浪靜的生活其實有著裂痕，有過悲痛，通過緩緩的講述還原瑣碎平淡之下的生活潛流。因此，是枝裕和的電影表面上看起來沒有太大的戲劇沖突，這些瑣碎的事情幾乎是大部分普通家庭都會面臨的問題，但是在不動聲色的細節中處處體現出血濃于水的親人們之間的疏遠和隔閡。《步履不停》中，良多離開家時，如釋重負。“這所有的‘此時此地’，都以一種‘不適感’作為底色。對于那些即使內心不情不愿，卻不得不共處一室的人，是枝先生把他們的尷尬、拘謹、無傷大雅的謊言、微不足道的做派，全都小心翼翼地積攢在一起，讓故事徐緩平靜地向前推動。”

是枝裕和的影片不僅表現出親人之間的隔閡，更呈現出親人間不可切斷的親情羈絆。《無人知曉》的哥哥，在不負責任的母親離家出走后，一個人扛起照顧弟弟妹妹的生活重任，可他自己還是孩子。《比海更深》中母親說把父親所有的東西都扔了，卻留下一件襯衫；父子之間一直有矛盾，可多年以后兒子發現父親當年把自己的小說送給周圍的鄰居，以他為豪；盡管兒子瞧不上父親，卻同樣沾染上父親喜歡借錢、賭博的習氣。《海街日記》里庭院里外婆種下的梅樹一直開花結果，大姐幸帶著妹妹們生活在老屋里，每年看梅花開、摘梅子、做梅子酒；玲在姐姐們常去的食堂里發現，父親生前愛做的吐司原來是他最愛去的一家餐館的家傳美食；母親雖然離家多年，大姐幸與母親之間心存芥蒂，但女兒一直記得母親教會自己的海鮮咖喱飯。不僅如此，是枝裕和理解的另一種親情與血緣無關，在《如父如子》《小偷家族》里，沒有血緣關系的父子及家人，卻互相深愛。因為醫院的過失，《如父如子》中的兩個家庭之間抱錯了孩子，但毫無血緣關系的父母和孩子之間卻因為互相的陪伴和愛而有了不舍；《小偷家族》里的奶奶、父母和孩子組成的臨時家庭里每個成員都是社會的邊緣人，而恰恰是在這個特殊的家庭里每個成員相依為命，他們之間有著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的情感羈絆。因此，他的作品有著“主題的一貫性——親情紐帶的斷裂、即將斷裂、將斷而未斷，或已然斷裂的紐帶以另一種形式重新聯結在一起”。

苦澀生活中的溫暖是是枝裕和電影的另一個主題，冰冷的社會現實的背后、矛盾重重的家人之間、命運叵測的人生中仍有著溫存和希望，體現出生命中的暖意和善意、生活里的隱忍和力量。是枝裕和影片中的主人公大多是生活中不思進取、默默忍受、善良與弱點共存的平凡人，克制、隱忍、善良、溫暖是他們日常生活的底色。用是枝裕和自己的話來說：“我不喜歡主人公克服弱點、守護家人并拯救世界這樣的情節，更想描述沒有英雄、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點骯臟的世界突然變得美好的瞬間。”《無人知曉》里四個孩子在母親杳無音信的情形下，獨自在公寓里生活了半年，一個孩子意外死亡，體現出父母的不負責任和社會的冷漠，但是孩子們的世界不全是灰暗的，還有他們相依為命的手足情。《幻之光》里，由美子沒能攔住奶奶離家出走，結婚后丈夫郁夫卻毫無前兆地選擇自殺，親人的離開使得由美子一直處于走不出的噩夢之中，她對奶奶的離家出走、丈夫的死一直難以釋懷。兒子慢慢長大，由美子再嫁到一個靜謐的小村莊，在這個充滿暖意的村莊里她終于走出內心的傷痛。《小偷家族》里一家人過著貧苦的日子，游走于違法的邊緣，阿治帶著祥太去超市偷竊生活用品，但是這個拼湊的家庭有著溫暖和愛意。

藝術來自生活，又高于生活。這句耳熟能詳的名言成為眾多藝術家自覺遵循的金科玉律，他們試圖以寫實的、細小的瑣碎去呈現日常生活，但很多作品只能停留在生活浮泛的表層。對于真正的創作者來說，如何在作品中體現出生活的復雜性和豐富性，是創作者的重點。好的作品能夠揭示出日常生活表象之下的潛流，窺見日常生活背后的真相，這是一個更能體現藝術家創造力的表征。毋庸置疑，是枝裕和做到了這一點，在他擅長留白的敘事中，在他具有生活質感的鏡頭下，我們看到了日常生活中更具有普遍意義的難題。

三、自覺的藝術追求

注重日常生活的細節及其背后的靜水深流是是枝裕和電影的醒目風格，這種風格的形成不僅與他自己的生命體驗緊密相連，也與日本傳統文化的審美風格息息相關，它們帶有質樸、簡潔、克制、意猶未盡的特點，其作品中的細膩之處才是最打動人的地方。

與商業電影追求敘事快感和視聽震撼的風格不同，是枝裕和的電影是從容的、安靜的。商業電影是為了讓觀眾在超級英雄的壯舉中逃避日常生活的平凡，而是枝裕和的電影則注重日常現實的鏡像，他捕捉著日常生活里的細節，那是我們習以為常、視而不見的，這些在他的電影里以一種詩意的方式出現，從而觀眾在其中體認出生活的真相。是枝裕和不認同某些電影的風格：“回看日本過去年代的老電影時，體驗到的那種幸福感，我明白倒是明白——完美的攝影技術，精美到讓人一望即知是由美術精心打造的場景和道具，打扮漂亮的演員，以及他們呈現的表演……對這種封閉的虛構世界的美，我一方面感到欽佩，一方面也覺得，如今早已沒有辦法對其進行復制，想打造那種幸福的封閉感，在我是做不到的。”所以，在他的影片中，從光線的調子、鏡頭的角度到外景的選擇，用來營造畫面的每項要素均要達到渾然一體的要求，他對影像之美的掌控、凝視和觀察著眾生態的鏡頭，以及對攝影、表演、腳本和臺詞的嚴格要求使得他的影片整體風格上顯得細膩、真摯和深遠，同時他對同一個主題或主題群持續不懈地追尋和探討，建構出他本人獨有的影像世界。

總之，是枝裕和一直致力于細膩地呈現普通家庭的日常生活，影片中如此日常的生活場景事實上是他匠心獨具的藝術創作，看似不經意的細節實則承載著諸多細微和留白處，需要觀眾細心體味才能捕捉得到。雖然他鏡頭下的生活是瑣碎和平淡的，但又充滿著復雜性和豐富性，既有親情間的裂痕和矛盾，也有溫暖與和解，自私與善良并存，溫暖與苦澀攜手而行。這種日常生活的復雜性和豐富性并不是通過跌宕起伏的劇情呈現，而是在淡化劇情的鏡頭里，體現在瑣碎的衣食住行中，每個觀眾都能在其中投射自己的人生體驗，喚起巨大的共鳴，這些恰恰是是枝裕和電影的最動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