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 靖
一
圖像遍及信息化時代的每一個角落,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圖像在識別和應用的基礎上還需探究更深層次的內涵。“圖像文化自誕生之日起,立即反作用于社會,它深入于社會生活的一切領域、一切方面,有力地推動著人類社會進步,成為一種偉大的力量。”[1]敘事,顧名思義是對故事內容的講述,涉及文學、符號學等學科,在具體的背景下蘊藏著特定的意義。洛朗·理查德森認為:“敘事是人們將各種經驗組織成有現實意義的事件的基本方式……敘事既是一種推理模式,也是一種表達模式,人們可以通過敘事‘理解’世界,也可以通過敘事‘講述’世界。”[2]敘事是人們認識事物的重要手段,與人類歷史的發展同步產生,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嚴格說,講故事是時間里的事,圖畫是空間里的”[3],所以圖像敘事既有敘事的一般屬性,又具備圖像自身的特殊性,是以圖像為前提的視覺思維活動,與視覺的再現、發現相關。圖像敘事通俗易懂,是廣大民眾皆能讀懂的敘事方式。
晉南戲曲年畫是圖像敘事的典型代表,戲曲圖像擁有廣闊的受眾群體,能夠廣泛地傳播圖像敘事中包含的思想內容。戲曲年畫不僅在居室、庭院張掛用作美化裝飾,也為廣大民眾在閑暇之余欣賞戲曲年畫時提供了追憶舞臺演出、重溫戲曲故事、體會背后深意的契機。戲曲年畫是擁有廣泛欣賞群體的圖像敘事類型,其蘊含著我國傳統圖像敘事的精華。戲曲表演和戲曲年畫同是民間鄉土風俗的產物,二者有著許多共通之處。戲曲表演源于廣大民眾的農耕勞作、宗教祭祀等活動,通過戲曲角色的裝扮、說唱、神態、舉止等將耳熟能詳的故事內容搬上舞臺以實現敘事,因此“把各種各樣的時間戲劇化,也就是通過具體、直觀的動作,把時間的進程直接展現在觀眾面前。離開了動作的進程,就不會有真正的戲劇情節。”[4]戲曲年畫是反映年節時分的符號象征,包括歷史典故、神話傳說、家庭倫理等內容。圖像以空間性描繪呈現在紙面上,所以表現故事發展的時間順序是很難實現的,需要通過時空轉換完成圖像敘事。雖然戲曲表演和戲曲年畫在敘事表現上都有著很強的直觀性,但是具體的表現方式不同。戲曲表演運用時空縮短法作為其敘事的常用方式,擺脫了現實的時空限制,既可以延長精彩故事情節的時空距離,又可以省略或縮短不必要的時空距離,故事情節中靈活的時空搭配可以使敘事節奏富有變化。戲曲表演是廣大民眾文化娛樂活動的重要組成,也是戲曲年畫描繪故事內容的主要來源,戲曲表演中展現敘事時空的手段一定會對戲曲年畫的時序表達產生影響。二者的不同在于戲曲表演是戲曲角色利用時間維度和立體空間敘述故事內容,戲曲年畫僅能在平面空間內敘述,沒有時間維度的延展。“繪畫在它的同時并列的構圖里,只能運用動作中的那一頃刻,所以就要選擇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頃刻,使得前前后后都可以從這一頃刻中得到最清楚的理解。”[5]“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頃刻”是一個承前啟后的瞬間,既能回顧之前人物形象的神態、舉止,又能對之后的故事發展進行合理聯想,給廣大民眾留下廣闊的想象空間。晉南戲曲年畫在視覺上有局限性,戲曲圖像只能反映舞臺演出的精彩瞬間,在時間維度上無法拓展,不具備戲曲表演那樣的線性延伸,有著嚴格的約束。因此,這個瞬間場景需要是一個承前啟后的剎那時刻,通過描繪特定的空間化圖像使空間時間化,這也是實現圖像敘事的基本前提。
二
晉南戲曲年畫講述的是戲曲文本中某一出具體的戲曲情節,敘事圖像如果要詳細地描繪事件,那么肯定要涉及某一時間進程或時間系列。因此,戲曲圖像需要在時間維度下進行敘事,占用一定的時間長度。“要讓圖像這樣一種已經化為空間的時間切片達到敘事的目的,我們必須使它反映或暗示出事件的運動,必須把它重新納入時間的進程之中,也就是說,圖像敘事首先必須使空間時間化——而這正是圖像敘事的本質。”[6]晉南戲曲年畫是將空間時間化的敘事圖像,講述著精彩的戲曲故事內容。
空間連續性在任何形式的敘事活動中都是關鍵因素之一。在晉南戲曲年畫中圖像敘事的空間連續性需要有敘事的基點,這個基點以戲曲文本為基礎,因故事內容的連續展開而形成敘事活動的空間連續性。圖像敘事是在特定時空下的具體現象,晉南戲曲年畫作為典型的敘事作品必然會涉及某一段連續時間內的具體空間。在圖像敘事中時間和空間是相伴相生的,所以圖像敘事既是連續空間結構,也是連續時間結構,二者緊密配合。割裂空間和時間的圖像敘事都是不完整的,無法對圖像敘事的空間維度和時間維度進行實質性研究。晉南戲曲年畫通過空間里圖像連續并置實現圖像敘事,本質上講是對流逝的時間和空間進行凝固、保存。戲曲圖像所描繪的已經不是事件起初發生的面貌,它是民眾腦海記憶中的連續空間圖像,是再現、虛擬的記憶敘事,是戲曲文本再加工后的藝術作品。

圖1
晉南戲曲年畫包含很多一幅多圖類型的戲曲圖像,整幅作品由許多連續空間圖像構成統一的整體。如果將戲曲年畫中每張單幅圖像比作“點”,那么把許多“點”串聯在一塊兒構成“線”,就像詞語組成句子、構成段落那樣,組成了完整的戲曲故事內容。在由“點”到“線”構成的連續空間內,每張單幅圖像內部和圖像間隙印刻的文字實際上發揮了串聯戲曲圖像的功效。晉南戲曲年畫經過畫面形式的突破和創新,實現了敘事圖像的時間延伸和空間拓展,這也從整體上打破了原先單幅畫面構成戲曲圖像的時空結構。一幅多圖類型的戲曲圖像使得敘事圖像獲得前所未有的時間和空間自由,可以反映之前難以敘述的復雜事件,能夠描述戲曲故事的產生、發展、高潮等全過程,連續圖像組成畫面的藝術表現力比之前提升數倍。一幅多圖類型的戲曲圖像不僅繼承了單幅畫面對精彩演出瞬間的描繪,而且連續圖像可以表現戲曲故事在時間維度內的運動與發展,觀者在欣賞畫面時感到故事情節動起來。雖然靜態的戲曲年畫無法反映動作的連續,但它依然能使觀者體會到動作的韻律和美感,有節奏地展開敘事,這正是一幅多圖類型戲曲圖像的敘事特征。如戲曲年畫《梁祝姻緣》(圖1)描繪內容分別是梁山伯與祝英臺二人同窗苦讀、祝家樓臺傾訴、彼此凄慘辭別、化蝶終成眷屬,選取這四出剎那間的故事場景組成完整的一戲四圖戲曲年畫,將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情感歷程串聯成線,脈絡清晰地實現戲曲圖像的敘事表現。此外,在四張單幅畫面形成的三段空隙分別豎排印刻“耐心學習”“改良畫店”“西蘆曲印”,這些文字或與故事內容相關,或與出自的畫店相關,在戲曲圖像敘事中起到“穿針引線”的作用。這種一幅多圖類型的戲曲圖像是一種包含很多連續空間的敘事活動,始于戲曲文本的發展,事件是圖像敘述的客體,這類事件的內容往往是被人有意識地處理或進行虛擬加工。敘事圖像中時間和空間的連續性使得畫面中人物形象與背景環境的關系得以確立,是經過縝密邏輯思維推理后形成的視覺形象。一幅多圖類型的戲曲圖像所營造圖像敘事的連續性是在講述戲曲故事內容中具象思維和抽象思維有機結合的產物,也是年畫藝人在實踐創作中智慧的結晶。
三

圖2
不管是像文人畫那樣的創造性圖像,還是像民間年畫這樣的復制性圖像,要想實現圖像敘事都需要在特定的空間內賦予特定的時間。晉南戲曲年畫具備造型藝術的共同特征,畫面是精彩瞬間的定格,廣大民眾從塑造的人物形象中聯想前后的故事情節,從而實現圖像敘事。戲曲文本歸根到底是時間藝術,通過語言敘述營造出虛擬的空間概念,隨著在時間軸上推移為觀者搭建空間的幻覺,其結構原則是時間。戲曲年畫本質上是一門空間藝術,通過在紙面上塑造的人物形象和背景環境進行圖像敘事,其文學成分也以“幅”的形式出現,以空間形式完成敘述。晉南戲曲年畫描繪的畫面是時間和空間的統一體,敘事圖像以空間形式記錄時間的流逝,試圖留存難以忘懷的舞臺演出瞬間以供民眾長久的品評、回味。這是年畫藝人從事戲曲年畫創作實踐的起初動機和動力源泉,也是戲曲年畫廣為流傳的魅力所在。戲曲圖像以空間時間化的形式再現了戲曲表演的時間及運動,捕獲舞臺演出中最打動人心的時空情景后再照搬到戲曲圖像中,所引發的這種直觀感受和心靈觸動遺留在觀者的腦海記憶里。如戲曲年畫《法門寺》(圖2)中背景環境簡潔,除桌案和屏風外僅描繪了四位特征鮮明的人物形象。憑借每位人物形象服飾、神態、動作的不同,形成舞臺演出場景的時空統一體,從而實現戲曲圖像的敘事。戲曲圖像敘述縣令趙廉誦讀狀紙的一幕,念道:“‘具上告民女宋氏巧姣……’啊?這‘巧姣’二字,似在哪里會過,怎么一時想不起!”[7]太監劉瑾端坐公案后,身穿蟒袍,項掛朝珠,右手揚拂塵,扭頭盯著狀紙,面沉似水。太監賈桂站在公案左側,左手抖拂塵,呵斥桌案前的縣令趙廉誦讀狀紙。趙廉站在公案右側,頭戴烏紗帽,三綹須,身穿官袍,扎馬步,足蹬厚底靴,雙手展開狀紙誦讀,眉頭緊鎖,面露緊張、不安的神情。公案左前方是宋巧姣,雙膝跪地,歪著頭,雙手揚裙擺,聞聽狀紙內容后悲痛欲絕。每位人物形象不同的神情和動作恰如其分地展現畫面所敘述的故事內容,將此幅戲曲圖像的敘事推向高潮,再現了劇目《法門寺》演出的精彩場面。
晉南戲曲年畫與生俱來地帶有強烈宣教功能,其敘事結構受到自身文化啟蒙、人倫教化等使命的制約。一方面,戲曲圖像力求還原或者再現舞臺演出場景,需要對戲曲角色的服裝扮相、神態動勢及舞臺砌末進行描摹,使其仍保留戲曲表演中程式化的意味。這就要求年畫藝人依據舞臺演出實況展現的審美尺度去掌控戲曲圖像的敘事要素。正是源于圖像敘事的客觀需求,晉南戲曲年畫多以寫實風格塑造人物形象,廣大民眾一眼便能知曉戲曲故事內容。另一方面,戲曲圖像不具備戲曲表演那樣的寬敞舞臺,有限的畫面空間局限了年畫藝人對人物形象動態敘事的延展和鋪排。年畫創作中需要拓寬圖像敘事的深度,在尺幅制約下只能選取最能代表戲曲意義的故事場景,而且充分流露戲曲角色性格特征的剎那間。這對年畫藝人的創作提出了很高的挑戰,所以最終呈現的戲曲圖像在時空安排上必然將戲曲表演的虛擬性和傳統繪畫的寫意性合二為一。晉南戲曲年畫描繪的服飾、臉譜、道具等戲曲元素是經過反復推敲的,與人物形象的神態、動作相結合,肩負著拓寬戲曲圖像敘事深度的責任。此外,戲曲圖像在畫面構圖、人物塑造、色彩搭配等方面增強對比,以彌補圖像敘事在時間延展上的天生不足。晉南戲曲年畫在圖像敘事方面從舞臺演出向紙本年畫的轉換過程與西方繪畫的審美認識相一致,“繪畫由于所用的符號或模仿媒介只能在空間中配合,就必然要完全拋開時間,所以持續的動作,正因為它是持續的,就不能成為繪畫的題材。繪畫只能滿足于在空間中并列的動作或是單純的物體,這些物體可以用姿態去暗示某一動作。”[8]
結語
晉南戲曲年畫是“以圖敘事”的“圖像文本”之典型代表,在表現形式上將故事性、趣味性、情節性、道德性甚至宗教性融為一體。舞臺演出是通過戲曲角色的扮相、動作、唱腔、念白等方式敘述故事的發展,隨著表演的進行而敘述故事情節,這個過程必然會占據某一段時間。晉南戲曲年畫是定格戲曲故事內容剎那間的空間圖像,為了最終實現圖像敘事的目的,需要戲曲圖像描繪的故事情節可以隨著時間流逝而運動,從而完成敘事圖像的空間時間化。晉南戲曲年畫的圖像敘事再現戲曲文本中故事情節的時間及運動,將特定時空內的故事情景定格在戲曲圖像中,以空間敘事的方式記錄時間的流動,使得戲曲圖像可以完美地呈現戲曲故事的真情實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