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龍光
傳統節日是一個地方重要的時序節令,千百年來周期性調節著人們的日常生產、生活節奏。它也是一個民族最集中的文化綜合體,隱藏著古老的歷史記憶,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發揮著促進地方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功能,吸納、凝聚并團結著全體社會成員。當前各級地方政府和商業資本不斷對節日實行各種形式的民俗主義,使傳統節日全面復興,新式節日層出不窮,外來節日廣受追捧,也將每個人不可避免地牽涉進傳統節日文化消費大潮中。在如此喧囂繁華的“泛節日化”社會語境下,我們需要冷靜地思考傳統節日保護的嚴峻性。
“泛節日化”是“泛民俗”的一種具體表現,它主要指出于某種政治、商業目的,要么對一些傳統節祭、固定集會與集貿行為等新舊資源進行某種節日化建構,將傳統節日的外延與內涵放大,將它們打造成某種新節日,要么仿冒民俗人為憑空制造一些帶有消費時尚的類節日。這些節日雖具有節日的某些特點,但從形式到內涵或是新舊雜糅或是全新的,不論以上哪種形式,最后都導致一種“唯節日論”的節日泛化社會狀態?!胺汗澣栈钡纳鐣Z境,從物質屬性的角度分析,主要源于現代社會商品化、商業化的驅動,從精神層面分析,主要源于人們因現代工業化、城市化急速推進而對鄉愁等文化產生的心理需求,以及因現代陌生人社會帶來的疏離感而產生的一種排解需求。
當前“泛節日化”社會語境的內涵,主要有三種表現。第一,傳統節日復興。隨著國家自上而下遺產化進程的逐步推進,傳統節日得以進入國家與地方各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以政治賦權的方式獲得傳承與保護的地位。第二,新式節日打造。啤酒節、馬鈴薯節、芒果節、購物節、美容節、光棍節等各種各樣新式節日不斷地被地方和商家打造出來。這種新式節日的出現一是全球化與地方性之間持續互動的結果,一是當代商業化語境下文化經濟化的結果。第三,外來節日沖擊。在當前的節日體系結構中,圣誕節、情人節、復活節、感恩節等相關西方外來節日沖淡了我國傳統節日主題,沖擊傳統節日的傳承與保護。
隨著當代中國政治、經濟與社會的進一步發展,特別是隨著現代工業化、商業化與城鎮化的全面推進,以農耕生計方式為基礎的傳統文化體系遭遇了一系列沖擊。今天技術革命日新月異,商業化無孔不入,進一步導致了社會分工的專業化與精細化。消費主義異軍突起,人們一方面樂于消費便捷的現代新技術產品與服務,另一方面在內心深處“消費傳統”的渴求愈加強烈。人們在“向前看”的同時往往帶著一顆懷舊的心。當前城市化狂飆突進,在難以凝聚的城市社區與陌生人社會的映襯下,過去那種田園牧歌式的生活一去不復返了,傳統漸行漸遠。消逝的傳統與濫觴的鄉愁在現代性社會語境下,同時指向了傳統回歸與鄉愁釋放的雙重心理訴求。這種心理訴求導致人們越來越熱衷于旨在構筑精神后花園的“消費傳統”的心理與行為。
傳統節日不僅是傳統文化體系的重要內涵,而且是傳統文化的有效傳承載體,在上述消費主義大行其道的當今,消費傳統節日文化成為消費傳統的重要內容之一。傳統節日消費,分為物質消費和精神消費兩方面,二者之間有著天然的緊密聯系。傳統節日的物質消費,首先表現在傳統節日飲食消費上。過節除了吃,還講究穿。傳統節日的精神消費,首先是對傳統節日祭祀的一種儀式消費。這種節日儀式消費主要在于營造一個神圣時空,使天地人神之間能夠進行年度性交流,最后達至一種天人合一、神人以和的理想境界。其次,伴隨著傳統節日物質消費的滿足而獲得一種精神愉悅。再次,是對歌舞文藝活動等的精神需求得到滿足。
傳統節日資源濫用,主要指各級政府、商業資本與民族團體對傳統節日觀念、物質與精神等各相關要素的無限使用與過度利用,無視傳統節日自身生養、傳承的文化生態,其額度超過傳統節日本身所能承載的正常標準量,導致傳統節日在一定程度上扭曲與變形,直接損害傳統節日的形象與品質,導致傳統節日的傳承受到擠壓甚至變味乃至變質,從而危及傳統節日的原生性與生命力。傳統節日是一個相對自足的民俗文化體系,它有著自我傳承發展的時間周期、文化含量及其標準承載量,同時有著一套地方社會全民自覺遵循的傳統倫理。對傳統節日的任何開發和利用,都應在遵循傳統節日內在規律與倫理的前提下展開,在傳統節日自身承載標準之內實施,否則將直接導致傳統節日的異化。
傳統節日資源濫用,往往出于一種短期謀利的狹隘眼光,首先體現在公然違背傳統節日的節期規律,如將年度性過節周期隨意壓縮和篡改。雖然比起對外售賣的傳統節日文化展演,當地人同時另有一套對內傳承的傳統節日生活,但長此以往,加上新媒體等大眾傳播的跨時空、超地方的發酵式宣傳,傳統節日的形象與構建將產生一種多重面相疊加后的幻象,對傳統節日文化的整體性與真實性產生相關負面影響。其次,傳統節日的濫用還體現在不遵循傳統節日倫理。傳統文化有可供展示與不可供展示的區分,傳統節日資源有可開發與不可開發的邊界??蓪ν庹故尽⒖砷_發的傳統文化,一般多為世俗層面的民俗而不涉及民族的神圣信仰層面,而不可對外展示、不可開發的傳統文化,多為涉及民族自我深層神圣信仰層面的部分,但是如今傳統節祭的神圣性不斷被展示與消費,世俗性越演越烈,最后消解并可能導致作為傳統節日內核的精神性所指消失。
傳統節日以年度的周期性為頻率來慶祝,其內在主題往往以敬天法祖、祈豐求吉為核心,外在主題則以休閑娛樂、全民歡慶為特征,神圣與世俗合一,自然貫穿在民眾的生活世界中。因為傳統節日天生具有一種強大的文化感召力與吸引力,能在節期特殊時節凝聚超大規模的社會成員,因此傳統節日自古有著商貿交流、社會交往等一系列相關伴生功能。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進入現代化建設的快車道,社會語境轉變為“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傳統文化不僅是用以審美和娛樂的對象,而且是可供開發的軟資源。傳統節日因其拉動消費的超能力,往往易成為各級地方“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發展模式的重要載體,也被大小商業資本視作不可復制的獨特文化資源而被競相打造。這導致傳統節日的主題發生蛻變,逐漸呈現傳統節日休閑娛樂、商貿交流等外在主題與伴生功能超過并遮蔽其原先敬天法祖、祈豐求吉、酬神謝靈等內在主題的趨勢。加上科學主義、理性至上等普世價值觀的長期浸濡,傳統節日在祭祀、禮儀等核心主題內涵的神圣性被不斷消解,而“吃喝玩樂”等世俗性目的和特征則越來越膨脹。當代傳統節日世俗性的一方面,體現在節日蛻變為“全民狂歡”的狂歡節。隨著現代城市化的狂飆突進,當代社會成為陌生人集合體。人們身處繁華喧鬧的快節奏生活中,一方面通過個體化而使個體性突出,另一方面內心深處比以往任何一個時代都倍感孤獨。
人類社會進入工業化時代后,現代社會標準化技術生產的觀念愈來愈深入人心,文化生產與再生產領域亦不可避免地受其影響。特別是在當代指向文化傳統復歸與民族精神重塑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語境下,傳統節日及其文化呈現一種標準化的演變趨勢。傳統節日標準化,是對傳統節日進行物化審視后對其文化整體性的一種漠視,是一種打著現代規范和效率的名號對傳統節日施行的符號化抽離。由于源自地方之外的非主體標準,傳統節日往往可能被標準化得面目全非,這不利于傳統節日的整體性、多元性與真實性保護。
對傳統節日文化的認知與表達,存在三對相關的話語體系:民間話語與官方話語、本土話語與外來話語、民眾話語與學術話語。民間話語表現為一種模糊、散亂、隨意的生活化口語,官方話語表現為一種準確、規范與標準的文獻化呈現。本土話語表現為一種在地化與語境化的主位表達,外來話語表現為一種去語境化與公共性的客位描述。民眾話語表現為一種龐雜、非體系的主體敘事,學術話語表現為一種普適、專業的科學解說。因此,傳統節日標準化表達主要流布于外來話語中,這種話語是一種去語境化的客位描述,它經由裹挾著行政、商業、時尚宣傳的大眾傳媒,不斷改變人們的公共文化認知。而這種標準化的公共文化敘事,除公眾日常話語表達經濟原則使然外,與當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語境下行政對傳統節日那種準確、規范與標準的話語表述也有一定的關系。官方規范、標準的傳統節日話語體系攜帶著行政權威,自上而下對其他話語體系具有一種行政同化的影響。相比之下,學術界對民俗節日等傳統文化進行知識生產后形成的專業科學話語體系,則由于相應的學術、知識普及的滯后一直停留在學術象牙塔這個小眾的范圍,與廣大文化傳承人群體與普通民眾仍然存在一定的距離。
傳統節日保護,應遵循文化邏輯。傳統節日自古以固定的周期頻度進行傳統文化的獨特呈現,是一個相對自足的文化體系,有其自身傳承與發展的內在規律與文化邏輯。傳統節日內源傳承式保護,主要是作為節日文化主體的民眾的生活化傳承。這種內源傳承式保護在當代“泛節日化”社會語境下,遭遇了一系列的現代性沖擊,好在還有來自政府與社會等外來主體的各種外推式保護。政府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第一責任主體,在傳統節日進入非遺保護體系后,其自上而下行政指令式遺產化保護模式,以及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實踐中的保護與開發兩難境況,使行政邏輯往往易干擾傳統節日自身內在發展的文化邏輯。社會保護主體,主要有杰出社會精英團體與各種商業資本,前者源于身懷民族文化情結的個人理想,后者始于對商業資本投入的逐利天性,都各有其利弊。
傳統節日的內在文化邏輯,是有關其起源、內涵、價值、傳承與發展等方面的一整套節日運行原則與規則體系。遵循傳統節日的文化邏輯,必須堅守傳統節日的相對本真性與文化倫理。傳統節日的節期是根據物候時令固定的,有著天時地勢與生產生活安排的理據性。千百年來按節期過節也是民眾的共同約定,不能隨意提前或延后,不允許任意延長或縮短,否則會破壞傳統節日機理。
傳統節日保護,應尊重文化自決。作為文化主體的廣大民眾天生擁有其民族文化傳承發展的法定權力,享有其物質與精神福祉等文化權益。隨著當代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理念與實踐逐步深入推進,傳統文化觀正逐漸發生著一系列轉變。人們對以非物質文化遺產為核心的傳統文化的認知度逐漸提高,但同時各級政府帶有強勢的行政影響力,商家裹挾著強大的資本滲透力,在傳統節日保護中明顯占據了支配性地位。這導致廣大民眾的文化自覺意識未能真正樹立起來,結果直接削弱了民間文化自組織原有的組織意識與能力。因此,在當前涉及傳統節日文化傳承、保護與開發等一系列公共文化實踐中,文化主體因處于一種相對劣勢的地位,而被動讓渡其相關文化權益,使事關其切身利益的相關公共文化實踐,最終成為一種文化他決的結果。長此以往,這種文化他決取代文化自決的結果,導致傳統節日的文化主體日愈被客體化成為“缺席的在場者”而不自知,使傳統節日民俗及其展演日益去主體化,使傳統節日傳承與保護在一定程度上出現過度行政化與商業化傾向。
要改變傳統節日保護實踐文化他決起的現狀,在于滿足文化主體對于文化自決的合理訴求,將傳統文化的主體權益歸還文化主體。教研、文博與媒界等相關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教育、研究與宣傳部門,須通力協作,將傳統節日的文化價值與傳承發展的主體性等內容廣泛普及到社會教育中,提高人們對傳統節日文化及其自我組織管理的認知度。由地方精英與文藝骨干組成的地方民間文化自組織,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代表傳統節日所在地的文化主體行使文化自決權。地方政府要為文化自決賦權,及時改變目前節日保護中大包大攬的做法,“有所為有所不為”,遵循傳統節日組織與文化實踐“民間事民間辦”的內在規律。事實上,長期以來處于低層的廣大傳承人群體長期以來習慣了來自上級部門的行政指令性安排,一直以來未能就文化保護形成一種平等對話的交流機制。因此,學界作為一股學理性專業力量,可站在文化中介的地位,在具體節日文化保護實踐中積極統籌、協調各相關保護主體。
傳統節日保護,應遵守適度創新原則。當代我們處于一個日益全球化的互動網絡下開放的社會語境,傳統節日除了原先固有的內價值,還有附加的外價值。傳統節日的外價值還有為了彰顯政績等目的而施行的一系列行政化操弄及其產生的效果。在當代社會日常生活實踐中傳統節日內外價值交織合一,相應地,傳統節日存在內傳承與外傳播并行的雙軌機制。只不過,外傳播式節日主要瞄準潛在的游客,旨在通過引導傳統節日文化消費,從而帶動地方經濟、社會發展。在這種新興旅游文化語境下,傳統節日慶典的組織上,由于相關行政、資本的大規模投入而取代文化主體實際操控了節日展演的主調與走向,往往對傳統節日內傳承式的文化傳承實踐帶來較大沖擊,使傳統節日在民間的規模和影響淡化與萎縮,導致傳統節日民間自組織逐漸喪失自我持續的能力,導致原生傳統節日在表面繁華的外衣下陷入一種原子化與空心化的危險。
傳統節日的創新,只能是有限創新、適度創新。當今任何一個角落都是“地球村”的一部分,對于任何一個國家和民族而言,如果因循守舊,孤立發展,都無法可持續發展。傳統節日早已超越其固有的民族與地域邊界,成為更廣泛意義上供全民共享的公共文化。公共民俗學視野下傳統節日文化的一系列相關公共實踐,可以促進傳統節日文化的有效傳承與全面傳播。傳統節日的傳承與創新,不論由具有文化自決意識的文化主體,還是外來各方助推式主體組織實施,首先都必須分清哪些部分適合開發,哪些部分必須得到原真性保護。內外保護主體如果對這種合理區分難以把握,那么需要來自能夠充分發揮文化中介作用的公共民俗學界的相關專業指導。不論傳統節日的保護性開發還是生產性保護,所有相關保護主體必須具有一定的文化傳承和社會服務意識,重在可持續傳承而不應無限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