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濱
景躍進教授在《政治學研究》2019年第2期發表的《中國政治學的轉型:分化與定位》一文中,提出“重置中國政治學的邏輯起點”的重大問題,而且以“將政治共同體帶進來”的命題對此問題給出回答——政治共同體是中國政治學的邏輯起點并具有優先性,“在價值等級中政治共同體應當占據最高的位置”;由此出發,在揭示“政治共同體的維系與(西式)公民個體自由兩種價值之間存在著難以克服的緊張”這一中國政治發展的“天生難題”后,提出“在政治共同體原則優先的前提下,充分發展公民權利”的中國政治發展實踐的平衡方案和中國政治學學術研究的國體、政體和政治共同體“三位一體”的分析框架。
景教授提出的問題、所進行的分析和給出的答案不僅具有重要價值,而且富有啟發性,但也留下值得進一步討論的問題:究竟如何理解和定位中國政治學的邏輯起點?基于何種支配邏輯構建中國政治學的分析框架?中國政治學以什么分析框架來解釋當代中國政治的基本經驗事實并進行理論創新?本文嘗試對這些問題進行討論。
景教授的分析思路是,從對中國政治學知識現狀的反思切入,提出推動中國政治學發展的新進路,其內容包括回到起點、揭示邏輯、搭建框架、構建理論四個環節。本文的商榷與對話將圍繞這四個環節來展開。
景教授提出我們需要回到中國政治學的起始之點、緣起之地,而且主張中國政治學“將政治共同體帶進來”,并將其確立為中國政治學的邏輯起點。景教授的分析判斷蘊含著一系列復雜問題,即便避開體制或政體等,中國政治學的邏輯起點除回到政治共同體外,是否有其他選擇?選擇邏輯起點的依據究竟是什么?如果選擇政治共同體為起點,如何理解和定位這一起點?
筆者認為,政治學的邏輯起點除政治共同體外,個體也是一個重要選項。以西方政治學而言,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開創了以城邦政治共同體為邏輯起點的經典論述,但近代以來,隨著立足個人主義的自由主義成為西方主流意識形態,西方政治學遵循方法論的個體主義,個體已成為其政治學分析的基本出發點。從近代人類政治實踐看,選擇政治共同體還是個體作為政治運行的立足點,政治制度的安排或設計確實會有完全不同的格局;就方法論而言,牽涉到社會科學方法論的整體主義和個體主義的根本對立。不過,無論選擇哪一項作為邏輯起點,都不意味著對另一項的絕對排斥。在實際政治生活中個體無法切斷與政治共同體的關聯,因而立足個體的政治制度設計也必須充分考慮共同體的根本利益。由此來看,面對中國兩千多年政治實踐的一個基本歷史事實——整體或共同體始終是中國政治運行的立足點,維護大一統的共同體已成為華夏民族一種文化心理情結,把政治共同體作為中國政治學的邏輯起點確有歷史理據的支撐。不過,究竟如何確立政治共同體的內涵并對其定位?這一問題本身蘊含著一個根本性的大問題——如何把維護政治共同體的一體統一和保障個體的權利與尊嚴有機統一起來?
景教授文中的“政治共同體”當然是指“國家”,不過,不僅僅指作為統治組織或統治機器的國家(state),而是指整體意義上的國家共同體,是現代國家共同體。現代國家共同體通常具有四項基本元素:邊界精確劃分的領土、獨立自主的國家主權、居住在主權領土上的國民以及作為統治組織的國家機器(state)。相對傳統國家共同體,現代國家共同體不僅具有獨特的基本元素,而且處于一種更復雜的內外關系格局中。就外部關系而言,在享有主權的國家共同體組成的國際體系中,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從來都是競爭與交流并舉、博弈與合作共存;從內部關系看,現代國家共同體的統治者可以在其控制的領土范圍內進行直接統治,而隨著直接統治的日漸深入,在現代國家共同體內部形成了一種在傳統國家共同體中從未出現過的新型統治與治理關系——國家統治機器(state)與公民個體的關系。簡言之,現代國家共同體所處的內外關系格局表明,國際關系中的競爭與交流、博弈與合作的前提是國家共同體自身的生存與發展、統一與獨立,而內政中統治與治理的關鍵在于理順國家共同體內部統治機器與大眾及公民個體的關系。
這樣看來,中國政治學研究的邏輯出發點確實不是傳統的城邦、家族王朝或帝國政治共同體,而是現代國家共同體。因此之故,以現代國家共同體為邏輯起點的中國政治學必須正視其現代性的元素結構、內政外交的互動格局及其蘊含的內在邏輯。
正是基于以政治共同體作為中國政治學的邏輯起點,景教授發現中國政治發展遭遇雙重挑戰:一方面,中國作為后發國家,在以民族國家為基礎形成的國際體系的沖擊下,必須避免國家可能面臨的解體風險、維護國家共同體的統一;另一方面,又必須把限制公權力和保障公民權利納入政治發展的議事日程。由此產生一個目標設定與手段選擇之間難以兼容的難題:目標是“在政治共同體的維系-穩固與公民政治權利的發展之間實現一種相互促進的雙贏關系”,然而,遵循集權邏輯以維持中國大一統(政治共同體)的集權體制與立足于發展公民權利的西式民主政治(多黨競爭)存在著相互排斥的結構性的緊張關系。從表層看,這一分析在邏輯上似乎是成立的,但深層看,其實不然。原因在于,景教授過于強調維系中國大一統政治共同體的集權邏輯及其制度安排,一定程度上忽略了現代國家共同體的另外一項邏輯——共和邏輯。
其實,遭遇這種緊張性是世界上超大型國家共同體難以逃避的命運,也是政治學人必然面臨的難題。舉例來說,美國的建國者在設計美國政治體制時就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他們在尊重現代國家共同體的統一邏輯和共和邏輯之下,以復合共和的政治理論創新及其相應的制度安排解決了這一巨大難題。這一歷史案例啟示我們,一方面,超大型國家共同體在現代化過程中可能普遍面臨如此巨大難題,并非僅有中國受其困擾;另一方面,正視和尊重現代國家共同體的雙元邏輯——統一邏輯和共和邏輯,是化解這一難題不可逃避的選擇。
統一邏輯是指,維護和確保國家共同體的主權獨立、領土完整、國族一體、內外安全是現代國家共同體的內在要求。在實踐上,統一邏輯的展開主要指在國家共同體確定的疆域內,把分散的個人、族群和地區整合、聯結成具有一定的內聚力、向心力的政治共同體過程。正視、遵循統一邏輯及其實踐過程需要中國政治學人以國家主權獨立自主不被干涉、領土完整不可分割、國族多元一體不可分裂作為學術研究的價值目標,以國家共同體的獨立、統一、安全為價值關懷,確立相關研究主題。
共和邏輯是現代國家共同體中民之權利(益)與國(state)之權力關系的本質定位,即屬于國民的國家權力是公共權力,公共權力的公共性內在地要求其必須維護國家共同體的共同利益、保障全體國民的整體利益和個體公民的合法權利。這意味共和邏輯不僅尊重、保障公民個體的合法權利,而且堅持國家政治共同體的共同利益或者說國民的公共利益至上。遵循這一邏輯展開的中國政治學研究,其學術進路必然包括兩個不可或缺的方面:一方面,關注國家共同體整體的共同利益、全體國民的公共利益;另一方面,聚焦個體公民權利和公民義務。
依據對中國政治學邏輯起點的定位和遵循邏輯的分析,景教授提出一個集國體、政體和政治共同體于一體的“三位一體”的中國政治學分析框架。筆者則基于上述對國家共同體的現代定位以及統一邏輯和共和邏輯的分析,嘗試提出“一體雙權”的分析框架。
“一體”是指現代國家共同體以主權獨立、領土完整、國族一體等為核心內容的一體格局和統一狀態,是統一邏輯的具體體現;“雙權”包括“民權”和“國權”,處理二者之關系的制度安排事關共和邏輯能否得到實現。對“民權”的分析和定位立足于共和邏輯,并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共和國精神保持一致。
“國權”即國家權力。在吸納邁克爾·曼的國家權力理論上,把孫中山先生將“政治”理解為“政權”與“治權”的觀點加以適當調整并進行擴展性闡釋;“政權”乃是國家權力中的統治權,要害是其歸屬于誰以及誰來掌控、如何約束的問題;“治權”屬于國家權力中的治理權,它是國家統治權的行使與運用,其評判標準是治理的有效性。
相對于“三位一體”的中國政治學分析框架,“一體雙權”最主要的優勢體現在以下三點。
第一,理性面對結構難題。在現代國家共同體中,“一體”“民權”與“國權”三者實際上形成一種三角結構關系,其中蘊含著極為復雜的現代性政治難題。如上所述,“國權”包括“政權”和“治權”,二者的運行及其相互關系集中展示了某些結構性難題。從政權運行來看,其建設目標是雙重的:一方面,在確定的疆域內建立和鞏固統治權,特別是處理好所有國家共同體都必須面對的暴力資源控制問題;另一方面,現代性政權的運行必須以人民的利益為依歸、以由人民來掌控為方向。顯然,在實現政權建設的雙重目標之間蘊含著相當的緊張性。就治權運行而言,其建設的目標是不斷優化治權的制度結構和運作機制,提高國家治理現代化的水平,把鞏固國家政權、確保國家共同體的一體化和保障民權切實統一起來,這無疑是一項戰略統籌相當復雜、平衡難度極高的巨大工程。這樣來看,無論政權建設,還是治權運作,不僅各有其內在的結構性緊張,而且,面對國家共同體的一體維護和民權的有力保障,政權建設和治權運行之間如何保持一種動態平衡、良性互動的關系,所有這些都是現代國家共同體無法回避,需要長期處理、具體應對的復雜難題。
第二,精準定位價值關系。就“一體”“民權”和“國權”三大基本元素的價值定位而言,一方面,不在價值等級中將政治共同體視為最高的位置,也不簡單地在共同體統一價值優先前提下兼顧民權,而是立足國家共同體的現代品質,把統一邏輯和共和邏輯共同作為現代國家共同體不可分割的兩大內在要求,在價值上將維護國家共同體的統一格局——“一體”和落實共和邏輯的“民權”有機統一起來。另一方面,不僅把“一體”和“民權”定位為同等重要的價值目標,而且確立“國權”(國家權力)為實現這兩大價值目標的手段,給予“國權”工具性的定位,由此,為中國政治學的研究確立一項基本的價值指引:“國權”作為工具性的手段必須服務于價值性的目標(“一體”和“民權”)。
第三,清晰構建問題框架。從“一體”“民權”和“國權”三大基本元素所涉及的主要關系看,梳理其中的三大關系可在一定程度上構建一個中國政治學研究的問題框架。一是“一體”與“國權”。例如,國權結構中政權與治權的制度安排與運作機制如何有利于國家“一體”統一格局的維護?二是“民權”與“國權”。這一關系包括許多極為復雜而重大的理論與實踐問題,舉例而言,政權建設如何體現民權?如何優化治權或實現國家治理現代化以保障憲法賦予的公民權利和少數民族的合法權益?三是政權與治權。在國家建設(state-building)中,如何不斷展現政權的人民性和提升治權服務民眾的有效性以落實“以人民為中心”的偉大理念?
總的來看,相對于“三位一體”,“一體雙權”分析框架的優勢不僅在于邏輯上更為自洽,而且揭示了現代國家共同體中的“三角(‘一體’、民權與國權)”結構關系以及其中蘊含的難題,并在精準定位價值關系的基礎上,構建了一個較為清晰的研究問題框架。
在景教授看來,面對中國政治的實踐與經驗,中國政治學的理論建構需要在與自由主義對話、超越中西經驗兩個層次上展開,這涉及的問題不僅繁多,而且也很復雜。本文把關注點聚焦于這一問題:在上述三大環節中,“一體雙權”的分析框架在多大意義上有利于中國政治學理論建構的展開?
第一,“一體雙權”的分析框架為中國政治學與包括自由主義在內的西方政治學對話提供了開放的交集空間。這種對話的交集點至少有三方面。一是“一體”層面的“國族構建”(nation-building)。圍繞這一主題,中國政治學可從概念與理論、歷史與現實等維度與西方政治學展開爭論和對話。二是“民權”層面的“人民主權和公民身份”。且不論人民主權的理論分析和實踐形式一直就是中西方政治學學術爭論和對話的重要焦點之一,僅就公民身份而言,這一主題就留下廣闊的對話空間。三是“國權”層面的“國家建構”(state-building)?!耙惑w雙權”的分析框架沒有采用“國體”和“政體”這一對概念,而把“國權”區分為“政權”與“治權”,主要理由在于“政權”與“治權”概念不僅與邁克爾·曼關于國家權力的分類基本一致,而且更貼近當代中國政治的本土實踐與經驗,有利于在國家建構(state-building)主題下與西方政治學進行對話和討論。
第二,“一體雙權”的分析框架有助我們更理性地看待當代中國政治體制。因為在“一體雙權”的分析框架下,我們可以更平實地分析和把握以中國共產黨為軸心的黨政體制承載的歷史與現實功能、面臨的現代難題與時代挑戰?!耙惑w雙權”的分析框架提醒我們,為了客觀認知、理性把握這個功能定位多元、體制結構復雜、運作機制獨特、優勢明顯且又面臨諸多挑戰的黨政體制,中國政治學的恰當選擇是,不以某種所謂的理想參照系為標準對其進行簡單評判,而需要直面它具有的優勢、所面臨的難題和挑戰,客觀地描述其事實、科學地解釋其經驗,如此方能為中國政治學的理論建構和創新奠定堅實基礎。
第三,“一體雙權”的分析框架有可能促進我們在解釋中國經驗的基礎上進行理論概括和理論創新,以回應來自理論和實踐的挑戰。以政治合法性為例,誠如景教授所言,政治合法性并非只是政體-國體問題,也是政治共同體的問題,如何發展新的理論闡釋是對中國政治學者的最大挑戰。就回應這“最大挑戰”而言,“一體雙權”分析框架的啟發意義在于:政治合法性的建構并不能簡化為公民個體僅僅以投票方式對選票競爭者表達認可意愿的程序實施,而是體現在執政者與民眾(包括公民個體在內)雙向互動的持續過程中。這意味著中國的政治學者需要全面揭示中國政治中執政者與民眾(包括公民個體)多層次(從中央到基層)、多層面、多維度的互動經驗,借助對這些豐富而復雜的實踐經驗的分析和解釋,不僅要建立一套適合中國國情的政治合法性的評價指標體系,而且要建構一個具有包容性和普遍性的政治合法性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