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大龍
中國疆域話語體系的建構,必須要以前人的研究成果及其理論為基礎,但僅僅在歷代王朝歷史語境基礎上構建起來的敘述體系,往往會受到“民族國家”理論的沖擊,不僅被扣上了“大漢族主義”的帽子,而且很難得到學界的廣泛認同。因此,我們要實現在此研究領域的理論創新,必須突破王朝國家理論和“民族國家”理論的束縛,從學理的層面對中國疆域的形成與發展及其理論展開深入研究,從而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疆域形成與發展話語體系。
考察已有論著,由于理論和方法不同,其敘述體系也存在差異,為便于討論,筆者對主要的幾種敘述體系先做一簡要概述。
就已有疆域史著作而言,無論是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還是21世紀初期出版的通論性著作,盡管在細節上存在一些差異,但基本是以歷代王朝疆域為中國疆域來構建敘述體系。20世紀三四十年代出版的疆域史著作采取的敘述理論和方法,可以顧頡剛、史念海《中國疆域沿革史》為例。該書1938年出版,其后屢次再版,闡述了歷代王朝的疆域。以歷代王朝的疆域作為中國疆域的敘述體系之所以成為中國疆域史研究的傳統,主要受到以《史記》為開端的“正史”系統的影響。但是,這種以歷代王朝疆域為敘述體系存在一個嚴重缺陷,即歷代王朝的疆域基本是以直接統治區域為主體。對于政區之外“夷狄”分布的區域,往往不在敘述體系之內。因此,該體系敘述的疆域不僅難以涵蓋中華大地,和王朝的實際控制區域也存在一定差距。
以歷代王朝疆域為中國疆域的敘述體系,是難以對中國疆域的形成與發展形成準確而完善的闡釋的。譚其驤正是認識到這一點,他在編繪《中國歷史地圖集》時提出“我們是拿清朝完成統一以后,帝國主義侵入中國以前的清朝版圖,具體說,就是從18世紀50年代到19世紀40年代鴉片戰爭以前這個時期的中國版圖作為我們歷史時期的中國的范圍。”
1951年,白壽彝先生發起了“歷史上的中國疆域”的大討論,他明確反對“在歷代皇朝的疆域里兜圈子”,并提出了“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土范圍來處理歷史上的國土問題”的觀點。自此,持這一觀點的關于中國疆域形成與發展研究的論著開始不斷涌現,以中華人民共和國疆域為基礎上溯歷史上中國疆域范圍的敘述體系也逐漸形成,并成為中國疆域研究的重要敘述體系之一。
但隨著21世紀興起的對中國疆域形成與發展理論的探索,這一敘述體系并沒有如一些學者所預想的容易得出“比較正確的結論”。同時,也有學者對此提出質疑,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疆域,是被近代殖民勢力蠶食鯨吞之后的結果,不能真實反映歷史上中國疆域的發展情況。
進入21世紀后,隨著對中國邊疆研究熱潮的持續高漲,一些學者對中國疆域形成與發展的敘述體系進行了探討,并提出了新的見解。
(1)楊建新“一個中心,兩種發展模式”的觀點
楊建新從“中國”一詞含義出發,認為“一個中心”是指“中國的中原地區”。“兩種發展模式”則為“開拓模式”和“嵌入式”。“開拓模式,就是以中原為基礎,以中原地區的政權為核心,主動以政治、經濟、文化等和平手段為主,不斷擴大中原政治、經濟、文化的影響力,經過多年的經營和開拓,使邊疆地區與中原建立不可分割的聯系,最終成為統一的中國疆域。……嵌入式,即在中國疆域形成過程中,不斷有新的民族和政權主動嵌入正在形成和發展的中國版圖之中,并與中國其他民族和地區形成密切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和族體方面的聯系。”
(2)趙永春由“復數”到“單數”的觀點
趙永春也著眼于“中國”一詞,提出從“復數”中國到“單數”中國的視角來認識中國疆域的形成與發展。他認為:“中國古代不僅存在少數民族及其政權自稱‘中國’的現象,也存在一些當時沒有自稱‘中國’而被后來繼承者稱為‘中國’的現象……這些復數的‘中國’經過秦漢、魏晉南北朝、隋唐、遼宋金的發展,到了元朝統一全國開始過渡為單數‘中國’,明朝時期,元朝所形成的單數‘中國’又出現了一下反復,到了清朝統一全國,復數‘中國’又重新轉化為單數‘中國’,統一的多民族的‘中國’及其疆域最終形成和確立。”
(3)李大龍的“自然凝聚,碰撞底定”觀點和周平的“民族國家”觀點
李大龍將“中國”一詞與中國傳統的“天下”一詞對應,將1689年清朝和俄羅斯簽訂的《尼布楚條約》視為中國疆域從傳統王朝國家向主權國家轉變的開端,進而提出了用“自然凝聚,碰撞底定”來概括中國疆域形成與發展的觀點,并在系列論文的基礎上整合出版了《從“天下”到“中國”:多民族國家疆域理論解構》。
周平著眼于對中國邊疆的現實關照上,得出的結論是:“在中國國家形態演變的歷史上,秦代就是典型的王朝國家。直到最后一個王朝被辛亥革命推翻,各個統一的王朝,都是典型的王朝國家。從秦到清,中國都處在王朝國家時代。最后一個王朝的覆滅,既標志著中國王朝國家歷史的結束,也意味著構建民族國家進程的開啟。新中國的成立,標志著中國民族國家構建的基本完成。中華人民共和國就是中華民族的民族國家。”
在有關中國疆域形成與發展的敘述體系中,主要有“王朝國家”“民族國家”和“主權國家”三種概念,進而形成不同的敘述體系。分析三種概念之間的差異,有助于我們選擇更適合闡述中國疆域形成與發展的理論視角。
從“王朝國家”視角闡釋中國疆域的形成與發展,是史學界傳統的研究方法。盡管尚未有學者對“王朝國家”概念做出明確的學理闡釋。從具體使用看,王朝國家主要用于指稱清朝及其之前的中國歷代王朝。
“民族國家”的概念源自“Nation State”,本意是指“出現于西歐的那種擺脫中世紀和教權控制過程中所誕生的現代主權國家”。近代以來隨著“西學東漸”,“民族國家”理論傳入中國,對清末的國家建構理論影響較大,“中華民族”概念的出現即是該理論影響的結果之一。
“主權國家”概念的出現早于“民族國家”,用于指稱近代以來相鄰國家通過外交談判、簽訂條約,并豎立界碑、明確疆域范圍,擁有“主權”的國家。當今世界存在的200多個國家和地區中,主權國家是基本樣態。
主權的概念和理論產生于17世紀的歐洲。學術界一般將其源頭追溯到《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的訂立。1648年,來自歐洲16個國家、66個神圣羅馬帝國名義下的王國的109位代表簽訂了《威斯特伐利亞和約》。從歐洲歷史發展的實際看,擺脫神權的控制,明確各國的邊界,促成法國、德意志、荷蘭等主權國家的出現是該和約訂立的直接結果。無論是從《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的具體內容還是學界主流傳統觀點,該和約都被視為“主權國家”理論形成的源頭。
值得特別指出的是,主權國家理論傳入中國后,如何認識“Nation State”,給出一個對應的漢語詞匯,一度是困擾梁啟超等前輩學人的難題。盡管現在我國政府有關部門不再將漢語詞匯“民族”英譯為“Nation”,而是用拼音字母“minzu”表示,但學者一般還是將“Nation State”漢譯為“民族-國家”,或直接譯為“民族國家”。但是,“國民”和“民族”盡管都屬于人類共同體性質的概念,二者在涵蓋范圍上并不重合。“國家”和“國民”是完整的對應關系,“民族”和“國家”則不能形成完全對應,所以《聯合國憲章》中強調“國家主權”而非“民族國家主權”。
構成主權國家的三大要素是主權、領土和人民。這是國際法對“主權國家”的主要保障。孟子曰:“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孟子的認識和今天判定主權國家的標準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中國歷代王朝在實踐中雖然都有直接管轄的區域,但卻往往將自己的統治范圍視為“有疆無界”的“天下”,而“天下”在清代才發展到具有現代意義的代表主權的邊界。按照當今主權國家的標準判斷,《尼布楚條約》的簽訂,標志著清朝最早一次通過談判與鄰國簽訂國際條約的方式確定領域主權范圍,僅比《威斯特伐利亞和約》晚了41年。可以說,與歐洲從傳統國家到主權國家的轉變一樣,東亞從傳統王朝國家到主權國家的演變也發生在這一時期。我們甚至可以發現,主權國家所要求的主權、領土和人民三大要素,與構成中國傳統“天下觀”的主體因素皇權、“天下”(版圖)和“夷夏”有著相同的屬性。
由疆域性質出發,從傳統王朝國家的“有疆無界”到主權國家的“有疆有界”視角審視中華大地上的多民族國家——中國疆域的形成與發展,其軌跡是明晰的。
中國和歐洲“神權”支配下的政治格局不同,“傳統國家”以王朝的形式出現。盡管歷史上中華大地存在眾多政權,各政權之間也并非都存在政治領屬關系,但誕生于中原農耕族群的“大一統”觀念,卻將這些政權分為“正統”和“藩屬”。在長期爭奪“正統”的過程中,出現了在時間上有一定接續關系的“歷代王朝”。“王朝”疆域往往以“天下”稱之,存在兩種不同的形態:一種是理想中的“天下”,即所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另一種則是王朝直接管轄之下的“天下”,即史書中經常見到的“大赦天下”之“天下”,是皇帝政令直接實施的區域。傳統的“天下觀”誕生于先秦時期,最遲在西周時期已經完善,王朝權力核心是“周王”,周王的所在地“王畿”則被稱為“中國”。作為諸侯的秦王嬴政統一六國,建立秦朝之后始稱“皇帝”,皇帝由此取代“王”而成為“天下”權力的核心。皇帝直接管轄的范圍雖然沿用了“中國”的稱呼,但其指稱范圍已經遠遠超出周代的“王畿”,涵蓋了秦朝所設置的所有郡縣區域。漢代之后,被稱為“夷狄”的邊疆政權加入爭奪“正統”的行列。“中國”的范圍雖然不斷擴大,如遼金等政權也都自視為“中國”,但即便是實現“大一統”的唐、元王朝的直接統治區域“中國”和理想中的“天下”依然存在差距,王朝對不同區域的統治方式也存在較大差別。
在傳統“天下”觀念下,理想中的“天下”和現實中王朝的疆域幾乎沒有重合的可能性,但為中國疆域的形成與發展提供了可供凝聚擴大的寬松環境,直至清代《尼布楚條約》的出現使二者實現了重合。“天下”由最初的“有疆無界”,到有了通過國際條約劃定的多民族國家“中國”的“主權邊界”,“天下”最終有了明確的界限,并實現了與“中國”在王朝疆域指稱范圍上的重合。
“天下”的百姓,在歷代王朝統治者眼中被劃分為“夏”和“夷”兩大群體。從先秦時期的“中國戎夷五方之民”,到秦漢之后的“夏”“夷”或“中國”“四夷”之區分,其前提是“一體”的,這是中華大地上古人特有的族群觀念,或稱之為中國傳統的族群觀。清朝“大一統”王朝完成構建之后,為彌合“華夷”紛爭做了很多努力。盡管梁啟超為了和日本的“民族國家”話語體系對接,提出“中華民族”的概念,但清末憲政改革主要目的依然是建立以“國民”為特征的主權國家”。受到“民族國家”話語的影響,構成中華民國的漢、滿、蒙、回、藏是5個“民族”還是組成中華民族的5個“宗族”,曾經在國民政府、學者和大眾心目中有分歧。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通過民族識別確立了56個民族,但依然統稱為“中華民族”,而且在憲法中明確表明:“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全國各族人民共同締造的統一的多民族國家。”
按照從王朝國家到主權國家的視角來審視中國疆域的形成與發展,《尼布楚條約》的簽訂是一個轉折點。之前的中國疆域“有疆無界”,即沒有明確“國界線”的“傳統國家”狀態;該條約簽訂之后,清朝統治下的“天下”開始有了明確的、被當今國際法承認的具有主權國家特點的“國界”。雍正五年(1727),清朝和俄羅斯簽訂了《布連斯奇界約》《恰克圖界約》《阿巴哈依界約》和《色楞額界約》;乾隆三十三年(1768),兩國又簽訂了《修改恰克圖界約第十條》;乾隆五十七年再簽《恰克圖市約》等。同時,清朝在這一時期還謀求和屬國朝鮮及廓爾喀劃定“邊界”。遺憾的是,清朝試圖與鄰國和屬國明確“邊界”的努力還沒有完成就被鴉片戰爭中斷了,此后清朝和越南、緬甸等屬國的劃界則是英國、法國等殖民者強加的。在鴉片戰爭帶來的亡國滅種的威脅面前,清政府利用憲政改革的機會打出了構建“國民國家”的旗號以重振國威,其后采取的一系列新政改革雖然沒有完全遏制殖民者對中國疆域的“蠶食鯨吞”,但卻為當今中國疆域的最終形成奠定了基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通過談判簽訂邊界條約的形式,和14個鄰國中的12個明確了邊界,主權國家的疆域范圍得到了基本確立,最終底定為當今960萬平方公里的領土和300萬平方公里的海疆。
相對于立足于歷代王朝、中華人民共和國疆域和民族國家等視閾建構的中國疆域敘述體系,從傳統王朝國家向主權國家轉變的視角來構建中國疆域形成與發展的話語體系頗具優勢。一方面構成主權國家的要件和中國傳統“天下觀”的構成因素類似;另一方面這一視角既可以規避“民族國家”概念帶來的很多不必要的問題,也可以彌補前述三種敘述體系的不足。在從傳統王朝國家向主權國家轉變的視閾下,“中國疆域”是一個動態的研究對象,“傳統王朝國家”是“中國疆域”的源,而“主權國家”是“中國疆域”的流。在傳統王朝國家階段,中華大地上的所有政權,無論是“大一統”王朝,還是分裂王朝,無論是傳統的“漢族”政權,還是“非漢族”政權,其疆域自然都是“中國疆域”的組成部分,都可以在“中國疆域”的框架中展開敘述。只有在對中華大地上所有存在過的政權的歷史及其疆域做出全面系統闡述的基礎上,我們才能看清楚“中國疆域”的源與流,才能完整展現作為“主權國家”的“中國疆域”的形成軌跡和最終結果,而對其發展過程做出的規律性理論總結則是我們構建中國疆域形成與發展話語體系的重要理論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