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玲
近年來,美國、日本、澳大利亞和印度組成了四國機制,提出要構建自由開放的印太秩序,簡稱“印太戰略”。未來四國機制能夠主導印太秩序構建嗎?大多數研究者持懷疑態度,認為四國安全利益和戰略優先議程不同,該機制具有較大的內生局限性。但是他們沒有指出的是,該機制存在一個根本性的缺陷,即忽視了戰略實施的時空背景和地方本土實踐。盡管美國在其戰略構想中也計劃逐步擴大合作范圍,尤其是加強與越南等南海周邊國家的合作,但是這個戰略存在兩個最大的問題:一是損害了東盟自身團結和東盟在地區進程中的制度中心地位,而這正是地區安全進程中的最重要經驗與主導實踐;二是該戰略要應對的不斷崛起的中國是地區增長的引擎,中國是該地區幾乎所有國家的最大貿易伙伴,是東亞地區生產網絡的中心,與各方利益深度融合、經濟深度相互依賴,因而印太秩序構建不可能繞過中國,更難以出現各方聯手對付中國的局面。
本文將印太定義為以東亞為地緣戰略重心的印度洋和太平洋兩洋區域,其中東亞峰會成員是印太秩序構建中的主要行為體。文章擬從地區進程視角,采用國際實踐理論,提出本土實踐是塑造地區秩序的最重要變量。當前,印太地區的重要本土實踐包括兩個方面,一是以東盟為中心的地區制度秩序進程,二是以經濟發展為主要內容的發展地區主義進程,其中中國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推動和引領作用。美日澳印四國安全機制背離了基于共有知識的本土實踐,難以主導印太秩序構建。東盟與中國不僅是印太秩序構建中不可或缺的力量,而且將要發揮重要的塑造作用。
愛德華·卡爾在探討國際關系學科起源的時候就曾指出,國際關系理論是盎格魯-撒克遜理論。這說明,國際關系理論體系從一開始就是地方性的。冷戰結束后,世界政治中的地方性越來越受到關注,地區主義新浪潮興起,地方性成為重要的國際關系理論創新來源。彼得·卡贊斯坦指出,地區在全球化和國際化進程中對國際體系的塑造具有根本性作用。阿米塔夫·阿查亞和巴里·布贊呼吁,要把地區研究和地區主義納入到國際關系的核心研究議程,研究基于地方物質和理念基礎的本土實踐及其在全球秩序構建中的能動作用。
本土實踐是由地方行為體構成的實踐共同體基于共同的地方背景知識所進行的具有社會意義的、模式化的績效行動。本土實踐是地區主導實踐,它界定地方行為體互動的基本規范、規則和議程,構建行為體相互關系的基本社會內涵,對地區秩序發揮重要塑造作用。本土實踐的主體是共同體。參與實踐的行為體并不是全方位高度相互認同,而是在參與特定具體實踐的過程中共享目標、利益和行為規范。本土實踐基于地方背景知識,即實踐共同體在歷史進程和反復實踐中天然自發形成的、心照不宣的、默認的知識。背景知識可以通過規范性和功能性的活動實現制度化。塑造社會結構的核心機制是能動,主要通過實踐來實施。地方能動通過基于地方背景知識的本土實踐產生作用,塑造地區結構和地區秩序。
基于上述分析,不難發現,本土實踐、背景知識和地方能動是國際秩序演變的重要推動力量,無論是在國際關系理論建設還是國際互動戰略實踐中,都具有根本性意義。在印太地區,無論哪一方提出何種戰略,如果不是扎根于地方背景知識、充分調動地方能動、參與本土實踐,都難以獲得成功。本土實踐是塑造地區秩序的界定性力量和最重要動力。目前印太區域的地理范圍主要涵蓋太平洋和印度洋,而作為具有社會規范意義的區域,其涵蓋的范圍主要是東亞峰會成員,即除美日澳印以外,還有東盟、中國、韓國、新西蘭、俄羅斯。之所以采用東亞峰會成員范圍,是因為這些行為體已經深度參與了多重多元的兩洋地區主義實踐,是本土實踐和地區秩序構建的利益攸關方。自冷戰結束以來,具有主導意義的本土實踐主要包括基于“東盟中心”的地區制度和規范建構進程,和以中國為中心的發展地區主義進程。中國與東盟是印太秩序構建和演變進程中的核心行為體。
“東盟中心”是基于地方背景知識、在地區合作進程中起主導作用的本土實踐。東盟和地區合作攸關方共同構成了“東盟中心”的實踐共同體。“東盟+對話伙伴”的地區合作制度架構是歷史形成的,也是現實的選擇。“東盟中心”構建了地區互動的基礎框架、規則和主要內容,使得其他互動實踐成為可能。“東盟中心”具有很強的實踐性和行動指向。它要求東盟作為一個整體參與地區合作實踐,東盟團結和一體化是地區進程的前提條件;它規定并不斷強化“東盟+”的地區合作制度架構,其他地區化進程都需要與之相協調,并最終進入這個總體框架之中;它將“東盟方式”作為地區合作的基礎規范,賦予東盟地區合作規范倡導者和議程制定者的角色;它規定了“東盟首先協商一致,再與地區對話伙伴協商一致”的地區合作決策程序。
“東盟中心”作為主導實踐,在冷戰結束后東亞乃至亞太秩序的塑造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在地區進程的關鍵時間節點上,東盟通過對地區安全、政治和經濟架構的塑造,實現了“東盟中心”的不斷強化。冷戰后,“東盟中心”的實踐推動建立了東盟地區論壇,使之成為亞太地區安全對話與合作的最重要平臺,維護和塑造了兩極格局解體后的亞太地區穩定、地區安全規范和安全格局。2005年建立的東亞峰會機制,體現了地區力量平衡發生變化的情況下,東盟對地區戰略合作架構與格局的塑造。面對大國競爭,東盟不僅避免了被邊緣化的風險,而且還通過多項措施把住了東亞峰會的會員門檻和議程主導權,維護了自身在地區秩序演進中的中心地位。2012年啟動的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RCEP)是東盟為應對美國亞洲再平衡戰略和跨太平洋戰略經濟伙伴協定而采取的行動,目的是維護東盟在地區經濟秩序塑造中的主動權和制度主導權。2019年11月,除印度以外的15個RCEP成員國結束了全部文本談判和實質上所有的市場準入問題的談判,計劃在完成法律文本審核工作后,于2020年簽署協定。這一進展“標志著世界上人口數量最多、成員結構最多元、發展潛力最大的區域自由貿易區建設取得重大突破”;RCEP進程遵循“東盟方式”,維護了東盟在區域經濟合作中的中心地位。
東南亞是聯通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樞紐,東盟是印太秩序構建的天然參與者。在印尼的推動下,東盟于2019年6月通過了關于印太秩序的展望文件,提出了地區秩序構建的幾項基本原則,包括開放、包容、透明,尊重國際法和東盟中心。東盟還建議將東亞峰會作為推進印太對話與合作的平臺。印尼積極推動該文件的出臺,標志著它繼續將東盟作為其外交政策基石,強調以“東盟中心”為載體來管理印太地區的大國關系。在大國戰略競爭加劇的情境下,東盟只能實行對沖戰略,采取有限和動態的合作與結盟。由于美國對華制衡不斷強化,特朗普政府又不斷退出多邊合作,能否在演進的地區制度進程中維持其中心地位,成為東盟面臨的最大挑戰,也是其要維護的根本利益。東盟已經采取行動分別強化了與中美兩國的安全合作。這意味著,東盟正在大國競爭加劇、多邊主義受挫的大背景下謀求重新界定自己的中心地位。
印太是世界上最具活力的地區,但也是大國利益格局和戰略博弈非常復雜和激烈的地區。在這種情況下,盡管各國都可以提出自己的地緣戰略構想,但是必須要形成基本地區共識才有可能應對各方利益沖突和戰略挑戰。而“東盟中心”的實踐在地區進程中發揮主導作用既是過去地區各方互動的經驗和唯一可行途徑,也是未來構建印太共識的關鍵和基礎。
印太秩序構建的一個重要背景是東亞地區進程近30年的快速發展和經濟一體化。在這個過程中,以東盟和中日韓合作機制為代表,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地區主義實踐模式,可稱為發展地區主義。發展地區主義的實踐主體是地區民族國家,實踐活動的主要內容和優先領域是經貿、投資與發展合作,目標是推動各國國內和區域整體經濟發展,應對經濟全球化的風險,保障各國和地區整體經濟利益和經濟安全,提升在世界經濟中的地位。
發展地區主義實踐基于東亞國家共享的發展安全觀。對于東亞國家來說,安全在本體上具有根深蒂固的經濟屬性。經濟發展是極為重要和緊迫的任務,“安全以發展為要義”是東亞地區主義實踐的背景知識。其基本邏輯是,地區國家越是優先經濟發展,就越能夠有效緩解或化解安全挑戰和沖突,越能夠維護地區和平與合作。東亞發展地區主義具有三個方面的重要內涵。第一,發展地區主義是國家主導的地區發展進程,國內制度和政治實踐對于國家對外政策和地區進程具有重要塑造作用。第二,發展主義是東亞主流經濟意識形態。經濟發展是發展地區主義的核心內容、優先議程和根本目標,它塑造了地區進程和國家間互動的基礎規范與基本架構,使得地區合作得以開展、擴大和深化。第三,經濟發展承載著重要的政治安全意義。盡管東亞國家政治制度不同,但是幾乎都具備“精英治理政治體系的基本特征”,政治社會穩定與政權合法性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為公民創造的物質財富。
發展地區主義主要通過發展安全的規范與實踐來塑造地區秩序。發展安全規范主要包括三個方面的內容。第一,國家安全與經濟發展高度關聯,相互深度交織;經濟發展是實現安全的手段,維護國內穩定、避免國際沖突是為了給經濟發展提供必要的條件。第二,“經濟發展優先”不僅僅是構成性規范,塑造實踐共同體的偏好、利益與身份,而且具有實用性和生成性,主導建立了互動標準、物質和理念基礎架構,以及地區議程。為了維護經濟發展所需要的基本穩定的環境,東亞國家形成了對話協商、照顧舒適度、不沖突的基本共識和行為規范;地區進程制度化首先出現在經濟和功能領域,比如,地區自貿安排和清邁倡議多邊化。第三,構建發展和平。東亞國家在把經濟發展作為優先議程時,其對外政策也表現為一種典型的模式,即努力保持外部和內部穩定,對霸權國進行政策調整與適應,對鄰國采取實用主義政策,進而構建了以經濟高速發展為標志的長和平。在面臨爭端和沖突時,傾向于通過對話和協商來尋求逐步解決問題的辦法,以能夠最好地促進地區和國內經濟發展為目標來應對安全挑戰。在協商困難的情況下,傾向于擱置爭議,維護基本穩定;避免直接對抗或訴諸武力,避免對經濟發展合作大局造成實質性傷害,不以犧牲發展為代價來解決爭端。近年來,南海緊張局勢的化解與轉圜,都得益于發展與安全的良性互動。
作為地區生產網絡中心和地區增長引擎,中國在東亞發展地區主義進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塑造著地區的政治經濟秩序。2013年中國正式提出共建“一帶一路”倡議,并在幾年時間內取得了重大進展。截至2019年11月,中國已與137個國家和30個國際組織簽署了197份共建“一帶一路”合作文件。“一帶一路”合作也是發展地區主義實踐,它基于優先經濟發展的共識,以基礎設施建設和產業合作為主要內容,目的是提振經濟發展,強化綜合安全。“一帶一路”從中國出發,由橫跨亞歐大陸的陸上絲路經濟帶和穿越南海和印度洋的海上絲路構成,被認為是對當時美國力推的“跨太平洋戰略經濟伙伴協定”的反制。當前,由于“一帶一路”國際合作的地理范圍與印太區域有相當部分的重合,因而自然會在印太秩序構建過程中產生重要影響。
“一帶一路”是經濟合作倡議,優先經濟發展、消除不穩定的根源以增強綜合安全是其初衷和發展動力,并沒有預設的地緣政治或戰略目標,也沒有脫離經濟發展的政治安全議程。對于中國來說,優先經濟發展合作既是維護國際關系穩定和友好外部環境的手段,也是“一帶一路”倡議的初衷和目的。“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主要是基于進一步擴大對外開放、進一步推動經濟發展、縮小國內的地區發展差距的考慮。固然,隨著中國經濟崛起和民族復興進程的推動,產生了提升國際地位和話語權、改革完善全球治理體系的需求,但是“一帶一路”倡議仍然沿襲了發展地區主義的理念,意在優先經濟發展。只不過隨著合作的開展,中國海外投資和海外項目得到拓展,中國海外利益快速擴張,產生了保護海外利益的具體安全需求和具體地緣政治目標。在這個過程中,“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顯示出發展地區主義的開放性和包容性,在合作方式和制度安排上體現以發展為導向的靈活性,鼓勵其他國家參與合作,開辟了第三方合作的政策空間。這種做法一方面可以有效降低中國海外投資的安全風險,另一方面也可以緩解地緣戰略競爭,避免地緣政治零和博弈。
“一帶一路”國際合作對地區政治安全秩序的塑造主要是由中國與沿線國家共同的發展安全觀和發展利益決定的。發展安全就是為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提供內外安全保障,也意味著要通過經濟發展和科技進步提升國家綜合實力。發展安全觀和對發展利益的追求,塑造了中國與“一帶一路”合作伙伴的地緣政治和安全戰略。“一帶一路”國際合作拓展了中國在印太地區的發展利益和安全利益,必然導致中國對相關的對外安全戰略與政策進行調整,更加積極有為地保障不斷擴展的利益。在這個過程中,如果其他大國堅持零和博弈思維,則地緣戰略和地緣經濟競爭加劇。如果其他相關大國能夠充分利用“一帶一路”的開放性和包容性,認同發展安全觀和發展地區主義,參與到地方合作中來,則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緩和大國競爭,降低對抗和沖突的風險。可以預見,未來“一帶一路”將成為塑造印太戰略格局的重要推動力量。
地區是地理區域,更是社會建構。當前,印太地區秩序構建的利益攸關方主要由東亞峰會成員構成。自冷戰結束以來,盡管美國霸權體系沒有發生根本性體系變化,但是“東盟中心”的地區制度化合作和中國中心的地區生產網絡深刻塑造了各國安全利益和地區經濟安全互動。四國機制基于安全和價值同盟,具有大國主導、軍事優先和排他性質,與“東盟中心”和“發展優先”的基礎原則和地區實踐難以兼容,不大可能成為印太秩序構建的界定性基礎機制。“東盟中心”、發展地區主義和共建“一帶一路”國際合作將對印太秩序產生重要塑造作用。
印太秩序研究不僅僅要關注大國戰略,也要重視地區層面的互動。鑒于過去30年來東亞地區主義的成功實踐,也許后者更具有啟發意義。因此,強調基于特定時空和背景知識的地方實踐,突出地區秩序構建的歷史性、社會性和實踐性,應成為印太秩序研究的重要內容。在國際體系面臨深度調整和轉型的時刻,大國戰略利益交織、地緣經濟和地緣政治競爭加劇的印太地區如何塑造,具有重大體系意義。支持“東盟中心”的地區制度化合作,堅持優先經濟社會發展的地區主義,保持包括“一帶一路”在內的各項倡議的開放包容,尋求和不斷擴大共同利益,應該是各方的務實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