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志宏
近代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是導致傳統文化及其理論形態——中國哲學——受到貶抑的重要根源。百多年來,中國哲學研究者努力探索傳統理論現代轉型的路徑。他們從現實的事功需要出發,以西方哲學的思辨框架對中國哲學進行批判和改造。然而這種努力卻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中國哲學發展的內生動力,使中國哲學喪失了自身的活力和特色。中國哲學具有觀察問題的獨特視角、認知世界的獨特思維模式、處理現實問題的獨特價值立場,具體表現為對“道”的皈依立場和以道之“正”治世之“不正”的理論旨趣。只有重新回到這一本質和根基,確立以“道”為價值根據、以“正”治現實問題為學術立場的哲學發展思路,構建“中國特色”的哲學理論體系、學科體系、話語體系,重建中國哲學面向現實的自然、自由、自主發展機制,才能真正實現中國哲學的現代轉型。
在人類歷史上,幾乎每一種重要的文明都創造了獨特的認識世界的圖式。中華文明當然也不例外。《周易》作為迄今所能見到的最早的傳世文獻,向世人呈現了中華早期文明所創造的認知圖式——陰陽八卦,并根據這一圖式演繹出天地萬物及其相互關系的變化發展趨勢。這部重要文獻生動地反映了中華古代先民獨特的思維模式、深刻的世界認知和成熟的價值觀念,為后世思想的發展和社會實踐奠定了最基本也是最根本的思維傳統和觀念基礎。而這套思維體系的產生,就是源于古代先民對于現實生活的觀察、體驗和反思,進而抽象、總結出來的:“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保ā吨芤住は缔o下》)“這是闡述古人從觀察萬物到制成八卦的整個思維過程,即‘觀物取象’的創作特征。其中所‘觀’之‘物’,乃是自然、生活中的具體事物;所‘取’之‘象’,則是模擬這些事物成為有象征意義的卦象。如乾為天,坤為地等即是。”(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按照《周易》所提供的線索,我們可以較好地還原中國哲學所關注的根本問題、所運用的思維方式、所秉持的核心價值理念。而由這些方面所構成的中國哲學不可替代的文化特質,正是確立中國哲學合法性或者主體性的根本依據。
思想產生于現實。受生存和發展的客觀條件限制,不同民族對現實生活及周圍世界的看法具有其特殊的視角,因而也形成了特殊的認知。中華文化發源于農耕社會。古代農耕活動的順利進行對自然條件如天象、地力等有強烈依賴,并且對人的群體力量極為重視。因此先哲所關注的問題也主要集中于這些方面,其思想所及我們稱之為類的憂患與解除。這里的類是指作為整體存在的人。所謂類的憂患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源于人類自身為保存其物種的延續所持有的憂患態度,即人類作為整體在宇宙中存在與發展所必然承受的壓力與責任而帶來的憂患意識;另一方面是個人為保存其自身的延續所持有的憂患態度,即人的類存在屬性對個體自我屬性所構成的規定或約束,從而給個人帶來憂患意識。
前一種憂患是將人類作為一個整體的存在放在宇宙中來看,認識到人類的存在和發展與宇宙中其他事物之間是一種既共存又獨立并且能夠相互轉化的關系。在這種關系中,人類想要謀求自身存在的利益最大化就必然同其他事物之間產生沖突。如果不能合理有效地化解這些沖突,從而把人類對于自身利益的訴求限制在理性的范圍之內,就會損害人類的利益甚至危及人類的存在。對于這些問題的理性思考就是一種憂患意識。
按照《周易》所規劃的發展圖式來說,(包括人類在內的)天地萬物源出一本,通過陰陽二氣的不斷演化構造而生生不息、變化萬端,由此不僅形成了千姿百態的大千世界,還決定了萬物同源而分殊的相互關系。同源是萬物得以共存并能夠相互轉化的基礎,而分殊則體現了萬物獨特的價值與作用。這是一個大的系統內各個組成要素與它們所共同構成的整體的關系。各要素之間既各自獨立又相互依賴,并以整體的狀態存在與發展。這個整體是一個自然形成的秩序井然而又充滿生機與活力的有機共同體。在這個共同體之外,各個要素沒有其自身的獨立價值,而在這個共同體之內,各個要素才其成為自身。換言之,只有在這個共同體之內,事物才可以被我們所認識,并且呈現出其自身的價值。從中國哲學的立場來看,人類并不創造事物的價值本身,或者說,事物的價值并非由人類所賦予,人類只是負責呈現并實現事物自身價值的靈性物。而事物包括人類的自身價值都是由其在共同體中的地位與作用決定的。這就意味著,整個共同體一旦停止有機運轉,各個組成部分的獨立價值也就不復存在。因此,在中國哲學的觀念體系當中,不存在絕對意義上的獨立個體,而只有共同體內有機聯系的組成部分。各個組成部分的獨立性都是相對的,彼此之間是相互需要的關系,且通過相互適應、相互妥協、和諧共存,以構成一個集眾多要素的功能于一體的高效和諧運轉的有機系統。而促使這一共同體形成并維持其存在與發展的內在機制和動力來源就是中國哲學所言的“道”??梢姡袊軐W從超越現象的視角認識到這種因“道”而形成、存在和發展的有機共同體是宇宙的本質,萬事萬物之間都因“分享”道性而具有普遍聯系和內在統一。這也就是《周易》所呈現的基本觀念。
在這樣一種宇宙觀之下,以建立和保持和諧共生的有機共同體為“目的”,自然界每個組成部分都自發或自覺地為這個共同體承擔著自己力所能及的“義務”,發揮自己的功能,體現自身的價值。人類也不例外。但不同之處在于,人具有能動的精神本質,這一本質具有兩面性。一方面它使人能夠自覺尋求“道”的精神,并落實為自身的行動;而另一方面,它也使人具有了導致有機共同體毀滅的可能性。這種精神本質的兩面性,使人在共同體中的處境非常微妙,從而也使人成為宇宙中唯一需要被設定的存在。因此中國哲學非常重視確定人類在整個共同體中的地位與作用,設定人類作為共同體成員所應當擔負的“職責”,以及規定人類由共同體所規定之的是其所是的本質。在成為共同體規定所是的過程中,人類不僅要發展自身的知性力量,完成對“道”的領悟,更要發展自身的道德力量,完成對“道”的實踐。如前所述,人類的精神本質具有兩面性,因此為了完成這一過程,就需要對其自身加以有意識地規范并且弱化和壓制自身不符合規范的沖動——這是人類作為有機共同體中“最貴”部分的代價,也是人類的憂患之源。這種對人類的精神本質當中獨立或者說分裂傾向的弱化和壓制也就是“以道治人”——我們稱之為“正”治。所謂“正”治之“正”有兩重含義:一重是動詞,有匡正之意,如朱熹所說的“所以正人之不正也”(《四書章句集注·為政》);另一重是形容詞,有道之正之意,代表正當合理。對“正”的把握依賴于人類對“道”的認知,“正”是實現治的標準;“正”治之“治”則體現的是人類對“道”的自覺實踐,即按照“道之正”的標準規范人類活動,實現人類整體可持續的生存與發展。
后一種憂患則是基于個體的人的立場,以人類社會作為有機共同體為前提,強調個體與他人之間依存與對立的共同存在關系。相對于人類整體而言,個體的人是有機共同體的一部分,都有著由共同體所規定的自身的角色、地位、功能和價值。同樣,每一個體的人又都因其相對獨立性而試圖謀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或個人的最大發展,這必然導致個體之間的對立沖突,從而危及到共同體的和諧穩定甚至是存亡。而共同體是個體是其所是的基礎,共同體的解構會直接導致個體本質的喪失。為此,個體的人不得不將維系共同體的存在作為重要原則,抑制或約束自我精神本質的消極傾向,使個體的存在及其訴求保持在一個合理的限度內。這種個體的存在訴求與共同體的約制之間的矛盾正是個體的憂患之源,而其解除之道則在于以社會之道治己的“正”治。
由此可見,以道治人的“正”治,就是要使可能或已經被破壞的共同體得到鞏固或恢復,保障人類共同體的長久存在與發展。只有當“正”治得以實現,人類共同體保持有效運轉,個體才能回歸到是其所是的狀態,并因此獲得最大限度的自由發展。因此我們認為,通過“正”治實現類的憂患之解除是中國哲學的理論旨趣與實踐品質。整個中國哲學就是以此為根本線索打通的。
有學者指出,自經學解體以后,中國社會就進入了麥金太爾所謂“認識論危機”的時代。這個時代的特征是:傳統思想體系被消解殆盡,原有的“歷史地建立起來的信念”也消失了,整個社會陷入意義迷失和存在焦慮之中。按照麥金太爾的分析,要解決這種“認識論危機”,重建新的理論支撐,必須同時滿足下列三項要求:一是以系統性和連貫性提供整套的解決方案;二是對原有傳統之無能的根源性做出說明;三是要找到新的結構與傳統探究之間的某種基本的連續性。按照我們前述分析,中國哲學在本質上具有面向現實發展的內生動力,這種動力來自其對現實問題的關注以及對解決現實問題的合理方法的不斷思考,即類的憂患以及憂患的解除,來自于其“正”治的理論旨趣和實踐品質。
但是過去我們站在西方哲學的立場上,對中國哲學的研究往往是將其視為靜態的研究對象,或者對其進行理論上的改造,或者對其進行資料性地梳理,而忽略了對這一思想千年不斷、接續發展之根源的動態考察。因此,無論在形式上做出怎樣的改變,或者在內容上怎樣展現思想的精華,都難以在當下確立中國哲學的合法性、主體性和現代性。正是基于這種認識,我們認為必須對以往的中國哲學研究范式進行反思,必須跳出中西哲學比較的研究框架,回到中國哲學自身的理論視域和實踐立場,如此才能完成對中國哲學在當代的承續和發展。
回到中國哲學自身的理論視域和實踐立場,目的在于尋找中國哲學理論的根本關注。從《周易》我們不難發現,中國哲學根本關注的是“道”及其現實化。因而對“道”的認知和踐行是中國哲學最重要的兩條思維路徑。一是對道的認知路徑是由虛到實,即由太極之生到萬物之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保ā独献印さ谒氖隆罚盁o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保ā短珮O圖說》)二是對道的實踐路徑是由小及大,即從治人(個體的人)到治天下:“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禮記·大學》)這一進路所成就的就是中國哲學所謂治學、治身、治家、治國、治天下的一路貫通的“正”治思想?!罢敝嗡枷肱c現實的人與社會緊密相關,因時因地制其宜。因而我們認為它正是中國哲學確立自身之于現代之合法性的根本依據。抓住這一根本,在這一框架下,不僅中國哲學能夠得以全面理解,而且能夠內在地產生面向現實的解釋力和行動力。
在中國哲學的觀念中,“道”是亙古不變的,所以古人有“天不變道亦不變”(《漢書·董仲舒傳》)的說法?!暗馈弊鳛槿祟惿鐣酥琳麄€宇宙存在與發展的本原,貫穿于不斷變化著的一切事物的現象和過程當中,“顯諸仁,藏諸用”(《周易·系辭上》),于動靜翕辟之間變幻莫測。這就決定了中國哲學對“道”的認識是從經驗出發,以體貼為主;而對“道”的踐行則從原則上規范,從小事上落實。因此,中國哲學從根本上說是與現實相親合的,而不是脫離現實的。就其理論旨趣來說,無論是對道的理論表述還是推動道的落實,其目的都是要給出人們行動的方向和原則,使整個社會包括其中的個體都能夠向著其應有的好的狀態發生改變或恢復到好的狀態。因此我們說它從根本上是一種“正”治的思想,即“正其不正”的思想。一切事物都應該符合其各自的“道”,并在各自“道”上“各行其道”,這才是“正”的狀態。因而我們說,“正”治是中國哲學的理論旨趣和實踐立場,“正其不正”是中國哲學發展的根本動力。所謂回到中國哲學就是要回到“正”治這一根本立場,根據不斷變化的時代要求和新的社會問題,尋求對“道”的新的理解和闡釋,在接續傳統“正”治思想的基礎上,全面建構當代中國哲學思想體系。
一百多年來,受到矯枉過正的思想轉型的沖擊,中國哲學逐漸失去了言說自身和自身言說的自主性,整個話語體系呈現出明顯的“雜交”性格。傳統的理論思維模式和表述方式,要么被強勢的西方哲學研究體系所改造,要么為主流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視角所限定,以至于學界對中國哲學學科自主發展的可能性缺乏足夠信心,對傳統思想對當代社會的建設性意義缺乏合理認識。事實上,中國哲學能否實現自主發展,能否之于當代社會發揮建設性作用涉及的是中國哲學是否具有面向現實的發展動力的問題,它包括思想傳承與經世致用兩個方面。前者是指中國哲學能否建立自己獨特的學科發展體系,能否延續傳統的思維方式和研究方式,能否秉持自身的學術精神和品格等;后者是指中國哲學是否具有現實解釋力以及如何解釋,是否能夠完成由理想到現實、由價值到模式、由觀念到行動的轉移以及如何完成等。就本文的觀點來看,這些問題的解決都需要通過回歸“正”治這一理論旨趣和實踐立場來實現。只有堅持中國哲學的“正”治立場,以“道”為依據考察社會現實問題及其治理,不斷“正其不正”,才能不僅秉承中國哲學的理論使命,而且獲得思想與時俱進的源源動力。
需要提出的是,“正”治理想并非儒學獨據,而是源于《周易》的中華傳統政治理想,因此我們不能拘泥于儒家思想一途,而要把整個中國傳統思想按照“正”治框架進行梳理,使中國哲學在全面的意義上獲得發展。在“正”治的治學框架之下,所謂各家觀點主張之爭,真偽書之辨,甚至所謂經典與非經典之分也都不再具有先決性,所有傳統思想的組成部分只要符合“正”治之道的都具有其價值,都值得我們融會貫通地納入中國哲學史的研究,使之成為中國哲學當代發展的有機養料。同樣,對于不同的學術觀點既要有海納百川的寬廣胸懷,也要有批判精神。對于不同的學術派別,要營造有利于對話和爭鳴的氛圍,打破學科壁壘,群策群力,共謀天下之“正”治。這才是當代承續和發展中國哲學的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