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梅芳
老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句話對星紅軒畫廊老板胡硯泉來說,一年之間就完成了河東河西之間的轉變,他的經營狀態由日進斗金到日不見分文。
時光快閃回2019 年。
進入12 月份了,2019 年就要過去了,這一年的冬季好像特別寒冷。當然這種寒冷不僅是室外的氣溫,還有星紅軒畫廊,已經連續一周,沒有客人進來了。何止一周,已經一年多,基本沒有什么人來了。偶爾進來個人,問問畫的價位就走了。
軒主胡硯泉抱著手機胡亂看,在朋友圈里發降價處理畫和書法的信息和圖片,發完等著反饋,沒有信息的時候他在朋友圈里挨個兒點贊。微信時代,點贊就相當于四十年前拎一包蛋糕走親朋,是情感的潤滑劑,點了可能不頂蛋糕,但不點贊早晚會被朋友拉黑。
最近一兩年,他有時間了,每天都看手機五六個小時,可是,在離開手機屏幕的那一刻,就徹底地忘記了自己都看了什么,不知道是自己年已半百,記憶力減退,還是網上的碎片都是過眼即忘,一股惆悵從心里涌出。
胡硯泉放下手機,摘下花鏡,走到門口,向大街上望去,看手機的后遺癥是眼睛霧蒙蒙的,這時,一輛寶馬在他的門店前戛然而止,漂亮!胡硯泉的心情此刻像一輪初升的太陽,從寶馬車停下的位置升騰起來。
胡硯泉太高興了,這寶馬車主王學林是胡硯泉的鐵哥們兒,這么多年來,每年從胡硯泉手里買走的畫都有幾千萬元,有時候是他自己買的,有時候也是給他朋友買的。總之,王學林是胡硯泉的大金主,只要來找他,就是一個事兒:買畫,而且從來不講價。但是今年一整年了,王學林卻一張也沒買,胡硯泉請他喝了好幾回酒,洗了好幾回桑拿,一起自駕去了內蒙大草原、大興安嶺的森林,明里暗里提醒他好幾回,他也沒買一張畫。此時此刻,這哥們兒來了,讓胡硯泉如何不在心中且歌且舞呢?
來了不一定買畫,但是,不來,那就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他趕緊迎出去,替王學林開了車門。
高大健壯的王學林并沒馬上跟他進屋,而是從后備廂里給他拎出一扇排骨,說:“今年豬肉貴,送誰豬肉就是跟誰鐵,我從鄉下給你整來的笨豬肉哈,這還有兩瓶法國紅酒,送給你歡度新年。”
胡硯泉趕緊順桿就爬:“是啊,哥你跟我是真鐵,你說這畫也不走道兒,我哪兒舍得買豬肉啊!正饞著呢,哥就來了,你是及時雨哈哈。”
王學林笑著把這些東西遞給胡硯泉,胡硯泉腳步輕盈地走在前面,王學林跟著他進了星紅軒。
上了二樓,在茶臺前落座,胡硯泉趕緊燒水泡茶,一邊忙活一邊打趣王學林:“這豬是鄉下的小嫂子養的?你別說,你的眼光就是好,相比于大的,小嫂子的那股野勁兒還是別有魅力啊!”
王學林說:“沒時間跟你扯淡哈,說正事兒,前年我不是從你手里買了三幅佟曾的六尺整紙嗎,每幅一百萬,這三幅三百萬,對吧?”
胡硯泉說:“對啊,這十來年,你每年都買得比這多哈,不止這三幅啊,你承攬工程什么的,不全指望佟曾給你開路嗎?說到底,這佟曾也是咱倆的福星,有他,你做工程發得噼里啪啦,我做畫廊也奔了大康。咱倆是鐵哥們兒,今天你要拿,算撿了大便宜啊,如今市場不好,佟曾的畫,同樣尺寸、同樣質量的,五十萬一幅,你拿走,我是賠本賺人氣。”
王學林吸了一口煙,長長地吐出來:“腰斬了?”
胡硯泉說:“這家伙是咱們省的美協主席,才腰斬的,其他沒有官職的畫家,大部分都車裂了,稀碎。”
王學林把手里吸了半截的南京煊赫門細支狠狠地掐滅在煙灰缸里,說:“我認了。”
胡硯泉聽了,心中一喜,說:“哥,我也認了,我這就給你取畫去,給你看看,你一看就知道,自己今天占了多大便宜。相當于中一張彩票的大獎。”
王學林一把拽住他:“你坐下。今天我不買畫了,今天我賣畫。”
胡硯泉一聽,心涼半截,疑惑不解地說:“哥,你做你的工程唄,賣什么畫啊?你沒看老弟我今年一年就賺了個‘球兒’,你還來搗什么亂啊。”
王學林說:“你賺了個‘球兒’,我賺了個‘毛兒’,彼此彼此哈。當初你賣給我這三張畫的時候,你跟我說,‘你留著,將來指不定咋回事兒呢。’我當時的腦子里就往漲價上合計,就留著了,既沒送禮,也沒轉手,沒想到才三年過去,就腰斬了。都是你當年忽悠我的。今天,我把這三張畫拿來了,我也是講義氣的人,不要求你按原價給我,現在按市場價,你得給我收回去,哥現在缺錢。我做工程都是我自己墊的錢,甲方得工程驗收合格后再給我工程款,如今到年底了,我得給工人發工資啊。所以,腰斬了,我也認。這回,我按腰斬的價格給你,你也相當于彩票中了大獎。”說著,王學林從茶桌下面拎出了畫筒,把畫芯掏了出來。
胡硯泉一下子傻眼了,王學林什么時候把畫拿來的,他都不知道,他只惦記著今天如何能從王學林的口袋里再掏點錢,而且,這幾張畫,當時為了賣高價,胡硯泉特意給配上了高級的金絲楠木畫框,可謂好馬配好鞍。配上高級畫框的畫,果然像化了妝、著了華服的姑娘,讓人亮眼,也像過度包裝的月餅,讓人看著高端大氣上檔次,貴重。
當時王學林都沒講價,回頭就讓會計給他轉了錢。王學林的工程非常廣泛,建樓、修高速公路、建市政管網,自己還有建材公司,自己的建筑用自己的建材。他買畫通常是給主管審批這些工程的人送禮,佟曾這大名頭的畫家,就充當了錢的功能。官員收畫,也不是喜歡和熱愛藝術,就是因為佟曾的畫有市場價值,前腳收了,后腳就派個人送畫廊來。胡硯泉曾經把佟曾的一幅畫反復地賣出去十多回,賺了個滿坑滿谷。可是,今天,王老板卻把畫框卸掉了,直接拿畫芯過來,他都懶得找個大車拉過來,可見他的急迫和堅定。
這讓胡硯泉一時反應不過來,看來真是變天了。
那年月,胡硯泉覺得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賣畫更賺錢的職業了。他覺得是自己幸運,命好,當初他爸爸愛畫畫,自己沒畫出什么名堂,給兒子取名“硯泉”,希望兒子在繪畫上有點出息。可是,硯泉一點也不愛畫畫,甚至不愛學習,所以,考美術學院學畫的道路就不通了,高中讀了職高,畢業就被安置在一家國有企業做木型——鑄造的前一個工序,就是工廠里的木匠。上班十二年,單位黃了,給他發了十個月的失業金就不管了。他在社會上游蕩,找不到正經工作。他爸爸是中學美術教師,社會資源異常稀薄,畫畫的名氣是沒有的。想當名家的行動是有的,年年在家畫大畫參加畫展,他把齊白石的蝦臨摹到一張兩米多的大紙上,對硯泉媽說:“這么大的蝦,連齊白石都沒畫過,到了展廳,絕對震撼,絕對顛覆,絕對搶眼,今年獲獎沒跑兒!”結果一公布,卻沒有顛覆評委,沒評上。來年又畫了徐渭的葡萄,畫成那么大尺幅,仍然落選。如此整了幾年,他就認定入選需要認識評委。在等待認識評委的過程中,他仍然異常勤奮。其實胡硯泉也是看見老爸累得像狗一樣也賺不到錢,畫的畫頂多換頓酒喝,換包茶葉,換條煙抽,胡硯泉才不想像老爹那么活,才不畫畫的。但是,他的命運也一輩子沒與畫分開,這份關聯也是老爸帶來的。
老爸經常派他到街角的裱畫店給自己裱畫,裱畫店的店主是位姑娘,硯泉一看就喜歡上了,更樂意為老爸去裱畫了。雖然去得勤,但那女孩忙得根本不抬眼看他,只是簡單地問答,來送畫的時候姑娘問:你裱軸還是裱框?要什么顏色、什么材質的畫框?想什么時候要?取畫的時候更是取出來畫、收了錢、把畫交給他就忙去了,把胡硯泉的心整得像一百只貓爪兒在撓他。
胡硯泉總說自己命好,他不是瞎說的,在他人生最重要的情感問題上,老天就來幫他了,并且一直幫他成了大富翁,所以,他總是感念老天的成全。
機會是這么來的,毫無征兆。那天,胡硯泉又想去看那姑娘,可是,他爸爸又不老裱畫,怎么辦?怎么辦?正在裱畫店門口徘徊,他一下看見裱畫店在招裱畫工人,要男性。
機會來了。
胡硯泉毫無懸念地被取用了,他為了獲得姑娘的芳心,干活兒特別能吃苦,特別有耐心。他在工廠做過木模,釘個畫框什么的,手到擒來。20 世紀60 年代初出生的人,是挨過餓、吃過苦的,多干點活兒又不能少塊肉,那根本就不叫事兒。
來了畫廊一年,他就以誠實、肯干、脾氣好、手巧、會說話的光輝形象,娶了姑娘回家。夫妻二人繼續干裱畫店。要說他該發家,誰也擋不住。
這一天,佟曾也來裱畫了,當然他經常來裱畫,硯泉倆口子手工裱畫的手藝在盛京城里首屈一指,所以,名頭大的人來也不足為奇。他裱畫,也跟別人一樣,交錢取畫。如果還按這個程序往下走,這個發財的機遇也不會停留在胡硯泉的身上。
縫合這個大機遇的人是硯泉爸爸老胡。
無巧不成書。
同一時刻,佟曾來了,老胡也來了,硯泉發財的機遇就來了。
佟曾當時也不是省美協主席,但是多次獲得國家展覽的大獎。老胡對佟曾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是不管怎么努力,就是攆不上老佟,他早就惦記著跟老佟拉拉關系,打探一下參加全國美展能獲獎的門路兒,畢竟老佟是獲過兩回國家大獎的人了,一定知道路數,也認識評委。老胡不希望獲大獎,只要能入展三回,他就能加入中國美協,這是他的目標。老胡一看老佟來裱那么多畫,就問他干嗎,佟曾說要辦個展,但是,經費也緊張。當時中國的藝術市場還沒有形成,佟曾的畫自然也沒有市場,他最牛的畫被國家最高收藏機構收藏,八平尺也只給他八百元一張的收藏費,這都把同行的眼珠子驚掉了。老胡說:“這樣的話,這批活兒,我就讓孩子們給你干了,過后,你給拿幾張畫來就行了。”
佟曾感激地握住老胡的手,連連說:“你真是我親弟弟。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就說話。”
老胡說:“就是請你指點指點我的畫。”
老佟說:“這是小菜一碟,你拿來吧。”
老胡連忙拿出來他這次要參展的作品,也是剛剛裱完,這回他畫的仍然是齊派,齊白石的大雞冠花,也是兩米多的尺寸。
老佟看完,沒吱聲,問:“你這么畫,是怎么想的?”
老胡說:“我這是超越齊白石啊,齊白石也沒有畫過這么大的畫,所以,我認為這樣能震撼評委。”
老佟說:“你是在尺寸上超越了齊白石,內容上沒有超越。另一方面,最近幾年的美展喜歡工筆,寫意的畫很難評上,我勸你這樣的寫意就別拿了,不好上。拿了也幾乎白拿。”
老胡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不甘心地留老佟喝酒,想在喝酒的時候問問老佟認識評委的事兒,老佟說改天就走了。
佟曾雖然不幫他評畫,但也是講究人,來取畫的時候,就給胡硯泉家帶來六張斗方、一張四尺整張,一共七張畫,若按當時國家收藏他畫的價格算,三千兩百元。胡家沒虧。但是,畫畢竟不是錢,在需要錢的時候,不能扯一塊兒拿去買肉吧。小兩口在老佟走了之后就埋怨老胡。
老胡說:“換他的畫,咱虧不著,暫時出不去,我還能學習學習他在筆墨方面的功夫。學齊白石我上不去,我先學老佟。畫我拿走。過后我把這筆錢給你倆。”
從此,老佟來裱畫,就不再出錢了,拿畫置換。硯泉也覺得就孝敬老爸了吧,畢竟自己的兒子還在老爸家里養著,白吃白喝白挑眼兒,媳婦也不好說什么。
換得多了,也裱好掛在店里,偶爾也有人買幾張,裱畫店也兼畫廊。待到又過了八年,老佟當上了省美協主席,中國的藝術市場也形成了,這時候,胡家手里已經有了三十多幅老佟的畫,都是通過裱畫換來的。這一天,老佟又來裱畫店了,硯泉迎上去說:“佟大爺又裱畫來了。”
老佟說:“今兒個我不裱畫。以前我撂你家的畫還在嗎?”
胡硯泉說:“在啊,胡大爺,我爸成天學習你的畫呢。”
老佟說:“好事兒,斗方我按三千元一張收回來,這一來,裱畫費翻得不止一倍。”
胡硯泉說:“這是好事兒,畫在我爸爸手里,他在學校上課,打電話也不方便,你先回去,我爸爸回來,我跟我爸要來畫,到你家換錢去。”那時候是千禧年了,但是也不是人人都有手機的,老胡就沒有。
胡硯泉知道現在有畫廊收老佟的畫,精品的斗方給五千元一張,應酬的也給三千元一張,他家的都是精品,這佟主席往回收,必有大漲的勢頭,所以,他拿老爹打哈哈。晚上跟老爹說了。老胡說:“不能賣,這事兒像養孩子,養小孩花錢,養大了才能賺錢,現在賣畫剛剛成風,買他畫的人還會多,咱們等風大了再順風出手。從此,凡是畫家當官的,來裱自己的作品,不要錢,要作品;凡是美術學院的教授、國家畫院的專業畫家來裱自己的作品,不要錢,要作品。畫家,書法家都按這個路子干。”
小胡遵守了這兩個規矩,發了大財若干年后,回想老胡的這一決定,覺得不可思議。老胡在畫畫上那么笨,怎么勤奮也獲不了獎,喜歡徐渭,喜歡齊白石,一輩子就跟在徐渭、齊白石的屁股后面畫寫意花鳥,怎么也沒有自己的創造,后來又臨摹一段佟曾,怎么臨也找不到要領,就放棄了。他看見中國歷屆美展獲獎的工筆畫比例高,就改行畫工筆花鳥,可是他怎么畫怎么匠氣,當然老百姓看不出來,都夸他畫得真像,顏色真好看。他的工筆花鳥雖能換點小錢了,可是在抓住商機這件事兒上,老胡卻無比精明。
可能這就是老天的平衡法則,好事兒不能全讓一個平凡的人全占了。
又過了兩年,老胡說:“時機成熟了,硯泉可以去租個房子干大點的畫廊了,裱畫店再雇個人跟你媳婦做。無論什么時候,裱畫店必須留著,這是與畫家、書法家對接的窗口,也是養家糊口的好營生。”
的確是這樣。這些年,經濟發展了,專業的畫家、書法家各種展覽層出不窮,只要展覽,就裱畫。另一方面,老年大學異軍突起,遍地開花,那些退休后不差錢的人都進老年大學了,學畫畫,學書法,期末,老年大學也搞結業展覽,展覽,就得裝裱作品,平時能畫幾筆的,也都把自己畫的東西拿出來裝裱。這就成全了胡硯泉家的裱畫店,不斷地擴大規模,招收員工,賺錢也不少。
小胡于是放心地聽爹的話,準備外出開畫廊。正到處踅摸房子開畫廊呢,老天又來幫他了,他的一個高中同學李易在大酒店做經理,得知小胡租房子,就說到我這里來,房租優惠。
小胡說:“凈扯,酒店是吃飯、住宿的地方,誰來買畫?”
李易說:“這你就不知道了,我的酒店是五星級,全省乃至全國的會議都在這里開,來開會的非富即貴,不是你的商機嗎?你到我這里,你賣畫需要發票,我還能給你開發票,餐費、住宿費、會務費,都給你開,你交點稅就好了。又沒有人找你麻煩,多好。”
小胡回家跟老胡一商量,老胡對這個地點叫絕,說:“大隱隱于世。悶頭發大財。”
于是小胡就在盛京大酒店租下了一處一百平的房子,原來的底子是個咖啡店,裝修得挺好,小胡不準備在裝修上投入,吧臺正好當收銀臺,就準備開業了。
小胡的畫廊起名字的時候,小胡想,自己的名字叫硯泉,那得跟墨汁有點關聯,有一款墨汁叫紅星,那就叫紅星軒。
老胡說:“立意不錯,就是咬嘴,不如倒過來,叫星紅軒,咱也圖個買賣紅火。”
這名起著了,小胡的星紅軒還沒正式開業,正在屋里掛畫,就有人來溜達。小胡也沒理他們,繼續指揮工人掛畫,其中一個人問了一幅佟曾畫的價格,小胡看著這倆人不像買畫的,心里嗔他進來搗亂,就張口把市場上價值三萬的這幅畫說成五萬,只想打發他們走了,自己好整整屋里的東西,準備明天開業。
那人不但沒惱,反倒說:“這畫不錯!”
說完倆人就走了。小胡心說,果然是棒槌,不買瞎問。
傍晚的時候,其中的一個人又來了,還問那幅畫的價格,胡硯泉就咬死五萬元,因為他怎么看那人都不像買畫的。那人說:“你這人真黑,這人的畫,一個斗方外面就賣三萬,你賣五萬。”
胡硯泉:“什么黑的白的,我就這價。”
那人說:“包上吧。”
胡硯泉愣了,這就賣出去了?但見那人砸出五萬元的時候,心像一根點了火的鉆天猴,噌地一下上天了。
但是他還是繃著臉說:“我這里保真,如假包換。嫌貴你就到外面去買。”說這話的時候,心還在突突地跳著,生怕他反悔。
那時他還沒有賣畫的預期,心里還有白交三個月房租的準備,畫廊里也沒有什么包裝的東西,只好到酒店前臺整幾張報紙,用膠帶給粘上了。他想:這是條大魚啊!既然是大魚,已經上鉤,就不能讓他跑了。
這是生活在底層的胡硯泉在生活里強化出的生存本領,遇到一點小機會都像水蛭一樣叮上去,直到把自己吸得肚圓。
于是他笑著說:“哥,給弟弟留張哥的名片唄,我有好畫好通知你。”
那人說:“我沒有名片,你也不用通知我。趕緊地給我開發票,我著急走。”
顯然,那人并不想成為他的哥。
胡硯泉自己內心有多狂喜,那個人內心就有多崩潰。
小胡看出來了,馬上拎出一幅老胡的工筆荷花畫,八平尺,比佟曾的畫大一倍,他也延續老爹的創作思想,在規模上超越。拽那人胳膊:“哥,別著急,你買一小的,我送一大的,友誼長在。”
那人這才笑了,說:“我看這幅比那幅還好看呢!那幅怎么那么貴?黑乎乎的,墨用得太多,我就看不出有什么好來。”
小胡說:“那人賣的名,這幅絕對不比那幅畫差,這是畫家胡春貴的作品,現在名氣差點,將來也會值大錢,你也是賺了。”
那人說:“哦,那是不是得等這個胡春貴死了,畫就更值錢了?”
小胡一聽這話硌耳朵,但是看在他是個冤大頭的份兒上,就不跟他較真了,畢竟現在小胡覺得錢比爹被咒更實在,說:“畫家還年輕,不用那么久,過幾年就值錢了。”那人高興地掏出名片送給了胡硯泉說:“我這一摸,還真剩了一張,弟弟是講究人。”
胡硯泉一看:大林建筑工程隊隊長:王學林。胡硯泉心說:沒想到一個小包工頭兒居然出手這么大方。這跟他在裱畫店所見的人是不一樣的,他現在顧不上琢磨他,把名片往抽屜里一放,趕緊找李易給開發票,只是發票并不寫單位的名頭,只寫金額。
李易領他到前臺開了發票,交給王學林。待他走了,聽胡硯泉說完這件事兒說:“夸你畫好的人是領導,掏錢的人是求領導辦事兒的人,領導欽點了這張畫,他不敢不買,多貴他都得認。這是開會之后溜達的結果。所以,我這里好吧?多虧我吧?明天我趕緊給你找銀行的人來給你安裝pos 機,以后,賣畫的數量多了,你給他們提供刷卡機也方便。免得他們到處找銀行提款給你,你還得再存銀行去,而且,你晚上也得開店,因為他們都散會了,晚飯吃完的時候溜達,才能來買。”
硯泉立刻數出來兩千元塞到李易的口袋里,抱拳說:“李哥是我的貴人!多謝多謝!”
李易也不推辭,喜滋滋地走了。
直到李易走遠,硯泉才從狂喜中醒過神來,趕緊打電話給媳婦分享自己巨大的喜悅。這張口就多出來的兩萬塊錢,他得在裱畫店裱多少張畫才能賺出來?開門紅啊,開門紅,好兆頭。
胡硯泉就這樣開始了在畫廊里“撿錢”的生涯。最狠的一次,一張畫賺一百萬,那是一個人送來地佟曾的丈二大山水畫,畫面上有水濕過的痕跡。胡硯泉在給佟曾裱畫的過程中熟悉了佟曾的用筆風格,認得這是真的,早期的,藝術風格還沒有成熟。胡硯泉正在心里盤算出多少錢收下合適,那人以為他不想要,之前他走過許多家畫廊,都沒有人敢要,說看不準是不是佟曾地真品。到這里,他繃不住了,說:“這絕對是真品,佟曾早年送給我爸爸的,就是樓上發水淹了這畫,這樣,痛快點,我也是白來的,十萬給你。”
胡硯泉假裝勉強地掩飾著內心的狂喜收下了這張畫,回頭與老婆重新裝裱一下,洗去了被水淋過的痕跡,轉年賣了一百二十萬。
以后王學林也經常來,而且不講價,胡硯泉要多少他給多少。
一次酒后,王學林告訴了胡硯泉他不講價的秘密:“舍得,有舍才有得,就是因為他第一次從胡硯泉這里買了畫,沒講價,送出去了,就擊敗了很多競爭對手,拿下了一個大工程,現在成為跨好幾個行業的公司董事長。在外面做事兒的男人嘛,就不能小氣。”
一年過去了,胡硯泉富了,買了本田大吉普,買了五套大房子,自己一套,兒子一套,給他爸爸整了一個大畫室,給老丈人也整一套,三家人住在一個樓里,有事兒好照應。他爸爸安心在家畫畫,他在畫廊給老胡賣,他爸爸的作品也由最初的給名畫家作品添秤,變成了“著名”畫家之一,這都是胡硯泉的主意。
胡硯泉在畫廊認識的人多了,給他老爹買了幾個頭銜,跟《圍城》里方鴻漸買的美國克萊登大學的博士學位差不多。他給胡春貴改名胡春歸,又買了一個聯合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一個中國水墨畫家協會副主席兩個藝術家的頭銜,中外占全。這兩個協會都是子虛烏有的,胡春歸開始不好意思用,但是,胡硯泉說:“俗話說,滿城貼告示,還有不識字的,誰知道這倆協會是什么東西?你要堅信:你就是國際級別的藝術家。”
兒子一說,胡春歸馬上認可,原本他就對自己沒有什么清醒的認知,畫的蝦個頭兒比齊白石的蝦大十幾倍,就認為自己能顛覆齊白石。他甚至也認為齊白石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就是炒作嘛,是毛主席家鄉人,就起來了嘛。所以,一直以來,他都認為自己是繪畫的天才,只不過時運不濟、懷才不遇而已,現在兒子這一整,他也覺得自己是國際級的藝術家了,走路的時候都擺脫了中學教師的走法,變成有財有富的步伐了。
為了實現老胡的國際化,胡硯泉留心來盛京大酒店住宿的外國人,只要來星紅軒溜達的,他都送一把扇子,這扇子是胡春歸畫了畫的,然后請他們與胡春歸的作品合張影。不到一個月,胡硯泉就收集到了十幾張與白人的、黑人的,還有日本人、韓國人的合影十多張,然后洗出大照片,說這些外國人收藏了胡春歸的畫作。
胡硯泉給他爹做了一個半小時的電視宣傳片,把這些與外國人合影的照片悉數收錄進去,再找當地的名人分別夸胡春歸的畫在學術上如何好。這宣傳片在畫廊的大電視里反復播放,畫廊重點宣傳他爹,因為他爹的產品一則是自家產的,沒有太大的成本;二則父子同心,連盜墓賊的最佳搭檔都是父子。不像那些畫家,一旦畫賣得快了,就漲價,小胡去買畫還經常跟他們裝孫子。為了全方位立體地宣傳老胡,小胡還做了個大大的易拉寶,把胡春歸留著長胡子的美顏頭像印上去,藝術家的范兒十足,把那些嚇人的頭銜印上去,當然,盛京城里中學美術教師的頭銜是堅決不提了,光看這些印在簡介里的文字,除了照片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其他的信息讀完都覺得老胡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沒有來處。下面印的是胡春歸在一些公共場合與明星、官員、大藝術家、外國人的合影,好像這些人都是他的親兄弟一樣。胡春歸的工筆花鳥一幅畫賣個三萬兩萬的,也是常事兒了,而且出現了供不應求的現狀。胡春歸就雇了四個美院的大學生,到他的畫室流水作業,他打印出來畫稿,孩子們就把宣紙鋪在透臺上,照著畫稿在上面勾線填色,胡春歸就設計圖樣,題款蓋章,忙得充實而富有。
小胡回味自己發財的現狀,越發佩服他老爸的高瞻遠矚,用自己裱畫的手藝換來這些畫,隨著藝術市場的洪流,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鈔票。胡硯泉已成為畫廊界一代富豪,成為嘉士德等世界級拍賣行的貴賓。老胡自己也在小胡的運作下成為富人,一年賣上個一百來萬,輕飄飄的。
每當這時,胡春歸越發覺得自己是個世界級的大畫家了,這么說也不是空穴來風,他是有依據的,他想:像凡·高,生前只賣出去一幅畫,還是他弟弟買的;高更畫的“大溪地”系列,別看現在貴得離譜,當時在巴黎展覽的時候,遭到的也不是贊譽,甚至也一張畫賣不出去;明朝的徐渭,死的時候甚至連埋自己的席子都沒有。古今中外的窮畫家不勝枚舉。這么一想,胡春歸更加得意,自己已超越古今中外的畫家,自己百年之后,也可能像凡·高、高更、徐渭一樣,價格貴得嚇人,如今誰買了自己的畫,誰劃算。這么一想,越發覺得自己畫的價格太低了。
老胡這想法跟小胡一說,小胡說:“這好辦,我給你上拍賣會把價格做起來。”
第二天就拿了一張老胡的畫送拍賣行去了,他找了六個朋友在拍賣會現場輪番叫價,一直把老胡的一張八平尺的畫叫到了一百萬的價格,為此,胡硯泉也拿出了十五萬的傭金給拍賣行。之后這個胡春歸的工筆畫《清晨》拍出百萬高價的消息,由拍賣行做成了文章鏈接,發在自家的公眾號上。只要一百度,這件事兒就出來了,《胡春歸的工筆畫<清晨>拍出百萬高價》。胡硯泉除了發動所有人在微信朋友圈里反復推送,還請了地方電視臺、報紙、電臺的記者,進行了全方位立體報道。這個消息用老胡自己的話來說,絕對顛覆、絕對超越。
但是,老胡的畫價并沒有因為這次運作而漲起來,貴了就沒有人買了。倒是小胡的媽媽說話了:“別扛價,你爸的破畫也不當飯吃,飯,人家吃完了再吃,你爸的畫更不當錢花,錢花了再出來賺,誰買了第一張還回來買第二張,有人買,你就趕緊賣吧,還要啥自行車,忘了以前一百元一張都沒有人要的時候啊,那時候給你一百元一張,你得樂屁顛兒的。”
這么一說,老胡不服氣:“今非昔比,你的老爺們兒如今厲害了,不懂嗎?老娘們兒別搭茬。”
干了這么多年畫廊,胡硯泉看的畫多了,自己也明白了,他太知道他爹畫的畫就是裝飾畫,屬于工藝品類別。佟曾的山水畫真是吸收了中國古代傳統,又吸收了西方的意識理念,的確有自己的創造性、顛覆性,跟認不認識評委沒有絕對的關系,有些時候,可能有點關系,但是,要是作品本身不行,認識評委也不行。老胡的畫就是認識每個評委,也不能讓每個人都給他投票。
胡硯泉就對他爹說:“我覺得媽的話有道理,該炒作炒作,該賣多錢還賣多錢。”
老胡不敢吱聲,因為只有他兒子才能把他的畫賣出去,他自己是賣不出去的。
當然,胡家也是沒忘本的,胡家的幸福都是藝術品給的,于是,胡硯泉為報答藝術品的恩德,給自己的兒子請來美院的教授,親自輔導他畫畫,想讓兒子考入美術學院,學繪畫專業。這也是為了胡家的畫廊成為百年基業,甚至千年基業,但是,兒子對繪畫不感興趣,畫得不勤奮,也就沒考上美院,而是考了一個職業高中,功課不多,在網上玩起了抖音,說要當網紅。
胡硯泉在盛京大酒店干了五年之后,大酒店提前一個月以合同期滿不再出租為由,趕胡硯泉離開。酒店是從胡硯泉開發票的金額上看見畫廊賺錢太快,準備用胡硯泉的地方自己干。
此時的胡硯泉早已不是當年的裱畫匠,而是腰纏萬貫的老板,外人都叫他胡總。其實酒店就是不攆他,他也早就想自己出去了,畢竟一年交給酒店六十萬元的房租,他也是心疼的,而且自己要做百年老店,豈能總寄居在別人的屋檐下?
只不過胡硯泉覺得自己已經人模狗樣了,自尊心爆棚,被人驅逐,心里相當不爽,覺得只能我淘汰你,你怎么能趕我走?
酒店宣布解除合同的第二天,胡總就用現金在酒店對面買了一處底商,上下三層,一共一千多平米,兩千多萬元。一個月后,裝修也結束了,胡硯泉就樂呵呵地搬到自己的房子里,那一刻,他覺得星紅軒三個字在盛京城里熠熠閃光,再也不用隱于大酒店里了。
也多虧了酒店這次不續約,胡硯泉看著自己的大房子,吃咸菜都香,他是不怕酒店再開一家畫廊的,他通過五年的運轉知道,那些固定客戶,他走哪兒都會跟他去的。
胡硯泉把大房子的一層作為一個小型美術館,大約能展六十幅畫,他有針對性地選了三個畫家簽約,出低價買他們的作品,給他們出畫冊,辦展覽,找報紙、電視、網絡的媒體宣傳,同時在畫廊賣他們的畫。
這件事標志著胡硯泉已經從倒買倒賣的畫販子,蛻變成畫家的經紀人,當然,包裝自己老爸也算是經紀人的萌芽階段。對外也不叫胡總了,叫策展人。胡硯泉覺得策展人這個稱謂好極了,一般人不知道策展人是干什么的,自己覺得有文化,先鋒。相比策展人,“胡總”這個稱謂就太土了,滿街都是這總那總的。
這回他在大樓上安裝了LED 電子屏,反復播放那三個簽約畫家加上他爹,一共四個人的宣傳片。
二樓懸掛畫廊出售的作品。還備了一張大畫案子,書畫家來了,可以揮毫潑墨,開個小型筆會,沒有問題。另外還間壁出了兩個包間、一個小型廚房,朋友來了,十幾二十個的,就不用到外面吃飯,請對面酒店的廚師來做,省錢又安全。茶臺就安放在二樓,朋友來了喝茶、聊天,順便選畫。
三樓他給老婆的裱畫店搬來了,在三樓裱畫,這樣,原來裱畫店的房租每年十多萬元也省了下來。現在畫廊要裝裱這些東西也方便,工人還可以重合使用,樓下掛畫布展,就下來干活兒;樓下沒活兒,就上樓裝裱;朋友來多了,工人還可以外出買菜,回來在廚房做下手。胡硯泉覺得這是老天又一次幫他。不算房子本身的增值,畫廊加裱畫店的租金,一年合起來七十萬省了,十多年這門市就回本了。
于是,這回喬遷開業,他是大宴賓朋,鞭炮齊鳴,微信朋友圈更是重要的事情發十遍。他的朋友多,那幾天的微信朋友圈都被星紅軒喬遷刷屏了。那些在他畫廊里賣畫的畫家、書法家都來了,每人送他一件作品,祝賀他喬遷之喜。人多,胡硯泉把午宴安排在盛京大酒店,十二桌,人氣爆棚,像娶媳婦一樣,胡硯泉越瞅越高興。
雖然盛京大酒店驅趕他,然后又在他原地開一家畫廊,令他不爽,但是,畢竟盛京大酒店是他的發跡地,是帶給他人生巨大財富的地方,他還是恨不起來的。
新址開業后,并沒有影響胡硯泉賣畫,因為房子大了,又臨街,更奢華的是門口有十幾個停車位,免費的,許多人順腳就來了,一度比在酒店里更加熱鬧。
胡硯泉以為這樣的日子會延續到老,再延續給他的子女,沒想到,三年以后,官方出臺了“八項規定”,買畫的人就日漸稀少了。他以為這規定會是一陣風,刮一陣子就過去了。但是,過了三陣子,這風也沒有過去,仍然霜風凄緊。
逐漸地,胡家的星紅軒門前冷落馬鞍稀。胡硯泉鬧心的時候,就四處打電話讓老主顧來喝茶,來喝酒。這些人來了,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喝完都走了,畫也買得少了。
老胡的畫價已經從一幅三萬降到一幅三千了,也走不動道。老胡還是相信自己的實力,仍然雇用那四個大學生,加班加點地生產胡派畫作,以期待市場回暖的時候,以原來的價格搶購一空,也希望自己多給這個世界留下一筆文化遺產。
老胡堅信:機遇是留給有準備之人的,所以,自己得時刻準備著。
到了2019 年,星紅軒再也不紅了。
有一天,胡硯泉的畫廊一天一個人也沒來,他想起了門可羅雀這個詞兒,繼而又想到,自己的門也不可鑼雀,因為門前的大街上,汽車的洪流只多不少,容不得麻雀上當。
今天,聽完王學林的來意,胡硯泉后背的冷汗唰唰地流,此時此刻,他才明白過來,日本電影《羅生門》的核心到底是什么,剛才王學林所說的“我認”是什么意思,而在賣畫心切的胡硯泉心里,錯誤地理解為王學林認可了畫的價格。實際這張畫是他三十萬收來的,本想在這“我認”的喜悅里,每張畫收獲這二十萬,沒想到,反過來,王學林要五十萬一張賣給他,這三張畫里外里坐地就賠六十萬,事已至此,還不能說實話,這如何不叫他冒汗?
很多時候,即使是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同一方向,不同的眼睛看出去,同一句話,不同的耳朵聽進來,就可能是天壤之別!年歲越大,這樣的體會就越多。
他當年的確是這個價錢賣給王學林的,在這三張畫上,胡硯泉賺了也不止六十萬,可是,要把到手的錢,不,已經轉化成自己血肉、神經的那份錢,再撕扯下去,胡硯泉感覺撕心裂肺。
胡硯泉心亂如麻,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這么多年來,他沒少從王學林手里賺錢,他心里也想保留這個客戶,萬一以后市場復興了,他還是那個一擲千金的大客戶,而且如果今天不答應,他也怕王學林到處說他壞話。世界好像很大,可是,畫廊的圈子就這么大,放個屁都能臭到整個圈子里。這王學林也不是好惹的主兒,可答應他,就得吃這個啞巴虧,掏出六十萬來,相當于打了水漂,王學林不但不能領情,還會理所當然,因為王學林自己也虧了一百五十萬,要細算三百萬這三年的利息收益,虧的還不止這個數。
此時,這筆買賣不是雙贏,而是雙輸。所以,他既不能一口回絕,也不能一口答應。
這時候,老胡來電話了,小胡心中一喜,老爸是他的福神,最少也能因為這個電話給自己一點時間和空間,想著怎么答復王學林。
小胡接了電話:“爸,你有事兒啊?”
老胡說:“這樣啊,今年學校給我們退休人員訂閱的報刊放開了,他們不再統一給我們訂了,讓我們自己訂,然后,讓我們拿發票給我們報銷,我和你媽一個人一百九十八元。我倆都不愛看報紙了,我畫畫沒時間看,你媽看手機,你看看能不能找人給我們倆開了發票來,報紙就不訂了。”
胡硯泉一聽,被王學林整亂了的心更亂了,有點不耐煩地說:“不要了,多點錢啊,我哪有時間給你整那玩意兒。”
王學林在旁邊聽到了,說:“這太容易了,我給你辦。我朋友的孩子在郵局上班,前幾天還找我,要我幫忙賣紀念幣,你買兩套紀念幣,他就給開了報刊訂閱的發票,紀念幣還是錢,愿意留就留,不愿意留,過幾天還可以再賣出去,里外里還是你合適。”
說完就給郵局的朋友打電話,又用微信把老胡夫妻的名字發過去了。半小時后,那孩子就給送來了,胡硯泉也只好把紀念幣的錢微信轉給了那小孩。
胡硯泉也看出來了,今天他要是不給王學林轉錢,晚上他還得請人家喝酒,問題是,他現在哪有喝酒的心情?借酒消愁,可是他的愁就是從王學林身上來的,怎么可能再跟王學林倆人消?
想到這里,胡硯泉仍然不甘心,說:“哥,你把這畫還像以前一樣送出去換大工程唄。”
王學林說:“今非昔比,給誰誰也不敢要,所以,我也陷入困境,有倆錢都填工程里了,不到萬不得一,我怎么會來賣畫?”
胡硯泉一看實在沒有逆轉的可能,就招呼王學林到樓下銀行給王學林轉賬去。銀行的柜員一看轉款單子上轉一百五十萬,就把大堂經理叫來了。經理跟胡硯泉很熟,說:“胡總,干嗎轉這么多錢啊,不是被騙了?給誰啊?”
胡硯泉說:“給我哥們兒,這不在這里嗎,騙什么,凈說笑話。”
經理說:“胡哥,到年底了,我也有攬儲的任務,你這大筆轉出去,還能轉回來不?”
胡硯泉說:“短時期內回不來啦。辦吧。”
于是轉了,三人都是一副秋風秋雨愁煞人的模樣。
王學林也沒上樓,開車走了。
胡硯泉上了三樓,跟媳婦細說了王學林來了這戲劇的一幕。媳婦說:“你做得對,王學林跟你也不是一年兩年了,這么多年過來了,你吃虧這一回,說不定他還能給你帶來別的效益呢,這快過春節了,還會有很多人來買畫送禮呢!”
胡硯泉聽了媳婦的話,也平息了內心的躁動,跟媳婦去廚房燉了排骨。
笨豬肉果然很香。
兩口子在期待庚子春節的心情中也香香地睡去。
庚子春節很快在胡硯泉夫婦的期盼中來了。但是,夫妻倆期盼來的不是買畫的客戶,而是新冠肺炎,武漢封城,盛京自然也嚴禁市民走動,連拜年都改為網絡和電話拜年了,全市的企事業單位實行彈性辦公,街上真的可以羅雀了。
胡硯泉夫婦這二十年來,第一次這么清閑,工人沒來上班,店里沒有裱畫的,沒有買畫的,也沒有來喝茶喝酒的,更沒有閑逛扯閑篇的。
只有胡硯泉的兒子不消停,成天在家關著門用手機錄段子,像脫口秀,氣得兩口子飯都懶得做,但是兒子自己可以叫外賣。
胡硯泉夫婦在畫廊待著,沒事兒干,只能成天玩手機。
于是,一家人比任何人都盼望疫情趕緊過去,一切好恢復正常。
胡硯泉在微信朋友圈上降價拍賣手里的存畫,無人問津。一年前,他還覺得干畫廊比干企業都好,一轉眼,過了一個冬天,一切都變了。所以,當兒子得知老爹的畫廊生意蕭條的時候說:“爸,不要緊,風水輪流轉,我給你在線上開個店鋪,賣畫。我給你打造成線上品牌,將來讓全國人民知道你。我們的口號是:買電器,到京東,買書畫,到星紅軒。”
胡硯泉兩口子聽了兒子話,覺得兒子不靠譜,并不往心里去。順嘴罵了幾句:“你都快三十了,不搞對象,不上班,你能不能干點正事兒?還線上賣畫,八成是陷阱吧。”
兒子嬉皮笑臉地說:“老爸,不要以為你干的都是正經事兒,我看你就是運氣好,稀里糊涂地賺了錢。你要是真有本事,你還是你,而且經驗更加豐富,現在怎么不靈了?這年代,你拒絕互聯網,你就要被世界淘汰,什么時候想通了,什么時候來找我。”
說完關上房門對著手機喊:“姐妹們,喜歡的話,call 六個六啊!Call 起來——”
這話聽得胡硯泉心都要碎了,對于大人來說,孩子只有按照父母的愿望成長,大人才能夠安心。
他聽不懂兒子在喊什么,更要命的是兒子的話打擊了他,他多年來被金錢構筑起來的驕傲被兒子打碎了。可是,兒子說得也對,自己幾十年經營畫廊的經驗毫無用處,他無法以自己的方式去延續畫廊的輝煌,一股巨大的空虛包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