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翠蓮
我早已年過七旬了。只要心靜下來,就抓心撓肺地想念家鄉。我的家鄉并不有名,也不是魚米之鄉,但就是想念。想回去可家鄉已無我立錐之地了,我又沒有錢能高價再買一個窩。也許,在1950 年春,我稀里糊涂地離開之后,就注定我不能再回頭了。
我的家鄉在冀東南部唐山專區的一個小村莊。它在這縣里中部偏南,距渤海灣30 里左右,往北百十來里就是灤河了。小村莊東西走向,不過50 戶左右人家,我家在村中大道南側中間偏東。院有長不太寬,坐南朝北,北大門有一個小磚門樓,內有兩個不大的石獅子靠在北大門前(北大門每晚早早關緊)。進門不遠一個影壁,兩邊是棗樹、香椿樹。南邊是三間正房,隔丈余東西兩側各三間廂房,接著是各兩間糧房屋。接著是二門。我記事時房子已百余年了,都是四梁八柱,屋內寬敞明亮。二門外西側緊接著是碾房,有風車。再往南就是槐樹、香椿樹。再往南就是東西兩個小菜園,兩個菜園之間可以進馬車。南大門就是木柵欄門,每晚必關緊拴好。
村頭東西各有一個大水坑,是夏天下雨存雨水的,冬天凍成冰面。村內東、西、中各有一口水井,有井臺井蓋,有專人管理。井水是清涼而甜的。
我父親在外地經商,在我六歲時病逝在黑龍江。父親為人正直可靠,在二十歲左右就當上了小掌柜,后來在我爺爺輩三兄弟的小金店里主事。這時祖父已過世了。父親走后,我祖母領著在家的六口人靠八畝地艱難度日。糧總是不夠吃,每日都是兩餐粥加咸菜,荒年還得加野菜,但是祖母還是在我八歲時給我起了名,背上書包上學了。
小學在徐各莊完小,徐各莊完小在我們家村西三里地。我們村共七個女生,其中兩個上學不久就參加八路軍抗日走了。初小在我們家村南二里地的高各莊小學,一起去的有四個孩子:藍生哥、蘭姐、四姐和我。四姐帶著我們天天去上學。每天到岔路口,我扔下書包就往家跑,四姐抓著我再去。在這兒認識了拼音和方塊字,每次聽寫錯十個字打手板,我每次只錯九個字,沒挨過打。教我們的有崔老師、苗老師,有時教我們唱抗日歌曲,如《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延安頌》《兄妹開荒》等,原來他們是地下黨,解放后去了唐山專區任職。在初小認識了我們村大車門的芳姐。我們村是在當時的晉察冀邊區,受八路軍方面管轄,解放得也早,1947 年就解放了。
徐各莊小學在本村的西頭道北,教師多,設備好。辦公室在校園中央的高臺上,很氣派。在全班我最小,坐在一進門的第一座。膽小不敢大聲說話,以至于在五年級第一學期末,班主任劉老師給了“嚴肅自愛”的操行評語。其實是嚇的,不敢出聲。劉老師光頭,穿家做的對襟藍襖,褲腿時常扎著。他語文課講得好,每堂課學生笑聲不斷,連下課鈴響都聽不見。
校長是王蘭清老師,大高個,有派,歌唱得非常好,《義勇軍進行曲》就是王校長蹲在辦公室西面的高臺上唱的。真好聽,至今記憶猶新。他給我們班上算術課,他妹王蘭馨和我們同班。王校長常說有沒聽明白的,讓安定(他妹小名)找他就行。各科老師講得都很好。幾年的小學生活豐富多彩,真好。我那時十二三歲。
芳姐是我們五個女生中我的偶像。她中等個子,清秀白皙、為人大氣,比我大五歲,對我特好。她家在村里道北西頭,有十來口人吧,有地、有馬車、有果園,生活富裕、和睦。她母親按輩分我叫五媽,她個頭不算高,善良,和顏悅色。我沒事就長在她家,冬天吃完晚飯,我也跑去她家坐一陣子。五媽有時給我在鍋里留燜的熱白薯和一大海碗白菜燉粉條,咋那么好吃呢。
芳姐家有小說,我當時看過《戰爭與和平》(沒全看懂)、《似水流年》,《未了緣》這本書有頭無尾,缺了幾頁,沒看完。后來我幾次尋找此書,至今未找到,也不知作者是誰。
她家后院東墻根兒有一棵小薔薇兒,不高,每年春開粉白花,有小葉,自開自謝,花不多,不艷,卻透著高雅。我格外喜歡它,每年花期我準去瞅瞅,到現在也沒忘了這棵小薔薇。
育敏她高高的,白凈,兩個大眼睛,和芳姐一樣,齊耳短發,大大方方,清清爽爽,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她比芳姐小一兩歲。有時和我單獨聊一會兒,細聲慢語,很知心的樣子。她父親務農,三叔早就參加八路軍抗日去了,解放后在北京工作。她家地多富有,但是作為軍屬,沒劃成地主。她家的大宅子讓給貧下中農了。她家還在大宅子住時,我們村初小的一個老師,很帥氣,給人印象卻不厚道,追求過她,不知為何未果。后來他們家搬進在她家道北的一個老宅子,院子很舊,就三間正房,院也不大,院門也很平常。在前院西窗前有棵海棠樹,樹冠很大,和房檐一般高了。我常去她家找育敏小妹小丫玩。記得有年春天,我又去她家。我推門進院,看到西窗前海棠樹開花了。從樹冠最下面的枝條一開到頂,花朵比酒盅大,粉中透紅,花苞是深色的,一小把一小把的,都有綠葉托著。滿樹花開得一絲不茍,是那么美麗,那么欣欣向榮,我反正是看傻了。育敏結婚后去了天津,已逝去幾年了。
我家除了祖上分得的五間廂房、半個宅院,就是潮河沿的八畝地了。潮河在我家西南兩里多地,是多年前挖的順雨水河道,半里寬,不深,也不常有水。我家的地就緊把潮河北岸,有時潮河里有水時,有魚,會有幾只水鳥,長腿長脖長喙,有時一個猛子扎下去捉魚吃。因為成天就那么等著,就叫它“老等”。
這八畝地是我們家的生命線,一色兒地種高粱,省事保打。從種到收,都是全家老少上陣,薅苗拔草收割,我都參加。全家人心里都裝著這八畝地。宅院中南頭的小菜園種窩瓜豆角,園子邊的香椿樹春天長芽,用鉤子掰香椿芽做咸菜。有時也種白菜、蘿卜等,買不起菜,小園長啥吃啥 。按時令每年能買一兩次海物,小龍蝦、面條魚、小螃蟹,黃花魚太貴,不買。生活比較清貧。
父親的早逝對全家,尤其是祖母和母親打擊太大了,真是招架不住了。事事有大人扛著,我倒沒覺得有多苦。過了半年,我八個月大的小妹學文也夭折了。祖母抽煙的次數多了,她平時是習慣高聲大嗓說話,閑不住,沒事兒東走走西串串,但自此之后祖母似乎也變得沉默了。可是我沒見過她在人前落過淚。此后對我不大聲說話了,連厲害的眼神也沒給過我了,多的是呵護。她老人家吞咽著心酸,堅守著從容,帶著全家人苦扒苦曳地迎著每天的日出日落。有時她會在前面走著,外八字步,大幅度地擺動著雙臂,我會吧嗒吧嗒地跟在身后,從家門口走到村西頭,或從南大門走向潮河沿的莊稼地(關于母親,我在1957 年高考的作文題中寫過了,可是,我多想再和母親在潮河沿的八畝地上,在藍天下收割成熟的紅高粱啊)。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天是那么藍,云是那么白,地是那么寬,風也輕水也凈。天地間是春天的花草與禾苗、夏天的桃杏、秋天的紅棗和成片的莊稼。五個女生上學校,自由自在,那么順心,生活安靜而踏實。
20 世紀50 年代初,我國第一次人口普查,我正在上初中,學校安排我們業余時間參加普查工作,當時全國的人口是四億七千萬多點。1957 年,我參加高考,我們學校應屆高中畢業生不足六十人。加上五個朝鮮族的復讀生、在職干部不過百人。真是光陰似箭!紅塵滾滾,人山事海,有些事并不是全都盡如人意的。盡管不夠完美,但依然有一代又一代的人在努力,讓家鄉,讓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溫暖……
愿在不久的將來,水更清,天更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