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作標題《可見的與不可見的》即已揭示詩中平行存在兩個不同的層面:“可見的”對應于寫實;“不可見的”則對應于詩人對經驗事物在想象層面的二度建模和形變。
全詩擁有鮮明的推演方式,以肉身為起點,行至“不可見的”層面時,詩人并未囁嚅著空白的超驗,凡其動用的想象仍然是切“體”的,詞語的運行充分借力于自身的動、勢能。這使得他在“虛寫”之時,仍具有強烈“肉身在場”的感性氣質。
率先登場的是鴉叫聲,詩人突破感性描繪的慣例,呈出事物內在與綿延。在“延遲”與“堆積”的辨析里,用“堆積”標識了寒鴉的復數性。而“橘紅的鴉嘴”從一瞥令人受驚的顏色被隨后思量為“絕對安全”,細小顛簸暗示詩中人正在對寒鴉環繞的新處境做出診斷。
第二段中,如果把關燈比喻為“扭斷它敏感的神經”并不是一個多么俘獲人的修辭的話,隨后兩行則補證了這一比喻的精妙 :只有神經(和意志)才能如同電路的切合般果決,這要去關燈的,是個一邊生活一邊不時被記憶回訪的人,而“記憶”是飄的,霎時的收束卻如“降落傘”撲地(也像黑暗降臨)。
再例如光熄滅后,聽覺占據了身體的主導,詩人會用“聲音的顆粒在挖掘什么”揣摩黑暗中的事物。當拋出“假如你贈予它/一個譬喻”這樣的句子的時候,其中的思辨意味不過是一個短橋,“滾筒”和“洗滌”隨即賜予“眩暈”之感以新的肉胎。
由于“缺乏清潔工具”,澄清“眩暈”是困難的,“心愿”被一再“偏離”。此處便發生了向想象世界的第二次折疊,夢境般浮升出儀式性的畫面:詩中人被失去視力的虔信者圍坐。這些“虔誠的盲人”是“屬我”的,是心的一部分在等待另一部分。(“擁有一個身體,這對于一個活的生命來說就是參與到一個規定的環境中去,與某些籌劃融為一體,并持續地介入到其中去?!薄仿?龐蒂)
這一段也是全詩的高潮,“聲音”被推至顯要位置。聲音是語言的肉身化(incarnation),正如朗西埃在《詞語的肉身——書寫的政治》中提出的那樣,文本肉身化的方式是在兩個場所之間運動,即由思想的場所走向言語化作行動的劇場,帶來軀體與軀體行進的韻律。隨后“抽出閃電”,具象化將語言從混沌盲啞中召誕。詩歌兌現為肉身,雋存于“金黃的草稿”上。通過書寫,渺冥的人生處境得到暫時凝定。
在目睹這些一再被往復的推演之后,末段中“熟悉感總能阻止你把一些換算/抽象化”的含義也不攻自破。至詩末,無論在書寫詩中人物的生活狀態,還是在演釋“可見的”與“不可見的”二重世界上,詩人業已完成,并在回首倉皇混沌時尋味“失焦的感覺大概是甜的”。困頓于日常生活,人卻時而不知這甜。知與非知的連通與轉換,再度呼應“可見的”與“不可見的”的關系,敞明主體意識邊境的開放。
詩人呈現了一個直接能指與間接能指的雙重結構,其目的卻在打破這種二元對立,尤其是以前者為中心的外在敘事。在詩作的處理上,詩人操練著梅洛-龐蒂哲學中肉身概念對主客二元論的超越,和對感性本體論地位的肯定。這一寫作路徑的成功離不開筆觸的精敏及對感知經驗的懇忠,秦三澍以豐熟心智勝任了這場跨越“可見的”與“不可見的”界壁的造化工作——生機大于散亂,由具方向感的流動建設出獨特的整體性。
語言學(Linguistics)是黑暗的認識(episteme),而現象學(Phenomenology)則是明亮的意見(doxa),兩者的共同之處在于,它們維系于古老的赫拉克利特式的信念:邏各斯中包含著共有之物(koinon)。詩人總是邏各斯、總是小寫理性(die Vernunft)的叛逆者,當遭遇幽閉他者的意見(doxa),他將如何書寫?
秦三澍在2017年10月11日的巴黎尤爾蘇里納咖啡館(Café les ursulines)為這首詩署名(我們稍后會知道,時間和地名本身也是署名)。署名、印信、銘刻……這些刻道道(那比克拉瓦語:iekariukedjutu)行動將詩歌重新接入意志和形而上學的閉環,詩歌就是在這種逃離同一性光圈的嘗試中重新被邏各斯之光所籠罩。詩人追尋線條從幾何學圖形中的逃離,顏色從顏色學圖塊中的逃離,于是詩人關心他者,但他仍舊揣度且凝視,把他者的面容作為禮物,把自己的刻道道作為祭獻。他似乎仍舊相信,在伽達默爾的語境的寧謐之家里,保存著出發、抵達和復歸的全部希望,共時的不共時性是盛大的節日游行,而非幽靈之復歸。
在凝視中,詩人與他者都成為行為藝術者,因為他們的行為形式已經被詩所指引,當詩嵌入行動的無意識,詩人是否對這種近于禱??娝怪Ч拿钥袼X察?被凝視者,那眺望窗外的人,于是必須遭遇聽聞寒鴉聲時的自戀(Auto-Affection)干擾。詩人不用“延異”(Différance),卻辨別“延遲”和“堆積”,詩人目見觸感的雜多,卻還未準備好觸感在呈顯之時的自行打掃。但這并不妨礙他早已諳熟通感的技藝——無論這通感是他始料未及的還是作意的,無論這通感是否本身就是基于某種概念和現量的“顛倒”,無論梅洛-龐蒂是否曾在《可見的與不可見的》中說過“本質(Essence)是語言使用過程中的一根絲線”,在文辭不必冒著殞身的危險、詩人不必增長血氣的時候,詩人對抽象與非抽象的串聯,對自相與共相的混雜,對鴉嘴、安全與鎖的并置都不會被視為已經搞砸的把戲。
物活論在譬喻的鏡像中復歸于這種以大寫的“詩”之名進行的凝視,詩人仍舊避開家常話——無論是神經還是降落傘,抑或是挖掘還是洗滌,文字始終受制于詩的裝框(Framing),同樣被祭獻給作為漂浮所指大寫的“詩”。但是那依靠心目(theorein)而為觸感中的光命名的專名將幾節昏暗的文字驟然照亮,在心光的燭照之中,顯現的與不顯現的,可見的與不可見的于是各安其位了。當一切顯現在心目之中都成為全然的他者的時候,凝視之眼便消融于時空,署名不再是一副畫框上的鉚釘,而與整個文字一起,都只是幽靈的蹤跡。一方幻真的領域被詩人照亮,在那里不存在夢和醒的形而上學區別,詩—文字—圖像—觀念—修辭……它們的專名攜手共舞,而不再交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