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國朝隸品》來看桂馥的書學思想

宋元利

（湖北美術學院，湖北武漢 430060）

1 桂馥的生平和《國朝隸品》的整理

桂馥（1736—1805），字冬卉，號未谷。山東曲阜人，祖籍臨川。桂馥是中國清代著名的文字學家、書法篆刻家，在文字學上，他與段玉裁有“南段北桂”之稱，同時，桂馥也有很高的書法造詣，在理論著述方面，由于桂馥的學術觀念，桂馥極少專門有書法方面的著述，而《國朝隸品》是比較少見的一篇，實際上，這篇《國朝隸品》是羅振玉把散落在桂馥詩詞文集中，桂馥評價清代隸書家的只言片語搜集在一起，整理成了這一篇文章列入《雪堂叢刊》內評傅山、王鐸、金俊明等三十一人的書法風格，現將原文列出來：

傅青主如蠶叢棧道，級幽梯峻，康衢人裹足不往；

王覺斯如壯夫挽疆，徒從力矜，不必中的。

金孝章如玉水方折，自然中矩；

王煙客如古松露根，野竹抽籜。

鄭谷口如淳于髨、東方曼倩滑稽諧謔，口無莊語。

顧云美如深閨嬌女，搔首弄姿，不愿與曹大家周旋；

程穆倩如姜老愈辣，本性不變。

林吉人如茆山道士，辛苦求仙，恨無金丹換骨；

朱竹垞如效折角巾，聊復爾爾；

顧南康如古董主人，遇物能名，未免英雄欺人。

葛振千如江左諸賢，風流蘊藉；

陳子文如田舍翁說古事，往往附會。

傅壽髦如小歐陽作集古目錄，不失家法；

査德尹如楊玉環華清浴罷，嬌不勝衣。

鄭研農如附庸小國，與五霸爭長；

萬九沙如張平山畫，喜作漁樵閑話圖；

周月如如馬駕鹽車，不堪一顧。

朱導江如齊人聞有薄管仲者，則掩耳走避。

王虛舟如窗明幾凈，爐煙縷縷；

張卯君如曾子七十聞道，覺宰我、子貢之智，俱無用處。

金壽門如孔雀見人著新衣，輒顧其尾；

楊已軍如左手持螯，睥睨食肉人；

牛卓然如廉頗善飯，以示可用；

陸虔實如韓康賣藥，守價不移；

高且園如山陰訪戴，興盡而返；

鄭板橋如灌夫使酒罵座，目無卿相；

吳養堂如王導諸郎，聞求婚則矜飾容貌；

褚千峰如江西窯器，工于仿古；

丁龍泓如和璞未剖，無以示信；

周慢亭如靖節讀書，不求甚解；

朱青雷如顧繡屏風，與畫梁輝映①。

謹按：所見論之如右，若邵彌，徐昭然、劉大乙、宋比玉、譚天水、徐強東、楊大瓢、謝林村、蔡廷彥、沈歸愚、蔡魏公諸家，未見墨跡，故爾闕如。未谷并記。

2 對《國朝隸品》的解讀

為了全面理解該篇文章的意思，必須首先探析其背后的典故，得出桂馥對這些書家的態度，并以桂氏評語并結合這些書法家的作品，分析出桂氏的書學思想。以上面的順序，我們在下面逐條進行分析；

（1）傅青主如蠶叢棧道，級幽梯峻，康衢人裹足不往。

“傅青主”是指書法家傅山，此處“蠶叢”，乃是古代神話傳說中的蠶神。居住在今四川地勢險要一帶；而“棧道”，是在山的懸崖鋪修成的窄道。“蠶叢棧道”總體來講就是地勢險要地區的棧道，“級幽梯峻”則是形容險峻的樣子，“康衢”是指寬闊平坦的大路。“裹足不前”比喻由于害怕或有顧慮而停步不前。也就是走平坦大路的人因害怕其險峻而不敢往前。

（2）王覺斯如壯夫挽疆，徒從力矜，不必中的。

“王覺斯”是指明末清初最負盛名的書法家王鐸，此句話的意思很清楚，意思是指王鐸的隸書力量很大，但是方向不對，即走錯了路子，貶低之意已經很明顯了。

（3）金孝章如玉水方折，自然中矩。

“金孝章”即著名遺民金俊明，“方折” 指水流作直角轉折。古代傳說方折之水，其下有玉。意思是說就金氏的隸書中規中矩。

（4）王煙客如古松露根，野竹抽籜。

“王煙客”即著名畫家王時敏，“露根”是指百姓流離失所，暴露于野。根，國之根本，指人民。“籜”是指竹筍外層一片一片的殼，總體來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就是王氏的隸書過于筋骨外露，不夠含蓄古雅。

（5）鄭谷口如淳于髨、東方曼倩滑稽諧謔，口無莊語。

鄭谷口即是清初著名隸書書家鄭簠，是清初提倡師法漢碑的書法家，這里比擬的淳于髡，戰國時期齊國思想家，東方曼倩即東方朔，西漢時期著名文學家。這兩位都是以滑稽著稱，以此兩人比喻鄭谷口隸書，是批評其缺少端莊大方的氣質，太過戲謔。

（6）顧云美如深閨嬌女，搔首弄姿，不愿與曹大家周旋。

此處“曹大家”是指東漢著名女史學家班昭。漢和帝即位，讓皇后和貴人們視為老師，號“大家”。此處是泛指大方磊落且有才干的女性，而顧氏則正好與班昭相反，養在深閨，泛指沒有見過大世面的女性，“搔首弄姿”顯得小家子氣。

（7）程穆倩如姜老愈辣，本性不變。

程穆倩是明末清初的著名篆刻家程邃，此處是明顯的褒揚之意。意思是說其隸書寫得很老辣。

（8）林吉人如茆山道士，辛苦求仙，恨無金丹換骨。

這一句里有一個典故，來自黃庭堅的一首詩，“世人盡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誰知洛陽楊風子，下筆便到烏絲欄”，意指絕大多數人學王羲之書法僅僅學了其表面，但是不能脫俗。而楊凝式一下筆就學到了王的精神。由此類比，桂馥認為，林氏很努力的“辛苦求仙”，但是并未達到擺脫凡俗地步。

（9）朱竹垞如效折角巾，聊復爾爾。

朱竹垞即是清代著名詞人朱彝尊，“折角巾”典故來自于《后漢書·郭泰傳》載“嘗于陳、梁間行，遇雨，巾一角墊。時人乃效折巾一角，以為‘林宗巾’，其見慕皆如此。當時人因欽佩其人，而模仿其“折角巾”，此處意指其書法空有其表，也不過如此罷了。

（10）顧南康如古董主人，遇物能名，未免英雄欺人。

“英雄欺人”意思是拿杰出人物的名聲和氣勢嚇人。整句的意思是，顧氏的隸書就像古董的主人，能夠說出古董的名稱，但沒有更深厚的才學。

（11）葛振千如江左諸賢，風流蘊藉。

“江左諸賢”泛指江南地區的風流才俊。“風流蘊藉”意思是形容人風雅瀟灑，才華橫溢。此處是贊揚葛氏寫字有才情。

（12）陳子文如田舍翁說古事，往往附會。

此處形容陳子文像鄉間老漢一樣，見識不廣，學問不深，所說的多有臆造和附會。

（13）傅壽髦如小歐陽作集古目錄，不失家法。

傅壽髦即書法家傅山之子傅眉。歐陽修作《集古錄跋尾》，開中國金石學先河。此處是指傅眉所做隸書能遵守家法，沒有失去傳統。

（14）査德尹如楊玉環華清浴罷，嬌不勝衣。

此處是說楊貴妃在華清池池里，嬌羞得連衣服都承擔不起，此處暗指査氏隸書缺少陽剛之氣。

（15）鄭研農如附庸小國，與五霸爭長。

“五霸”是指春秋五霸，此處是指鄭氏隸書格局不大，卻與“五霸”相較量，比喻不自量力。

（16）萬九沙如張平山畫，喜作漁樵閑話圖。

萬九沙即清代著名學者萬經，漁樵代表隱居，張平山即著名畫家張路，此處是指萬氏的隸書和張路的繪畫一樣，有隱士之風。

（17）周月如如馬駕鹽車，不堪一顧。

馬駕鹽車來與自于個成語“驥伏鹽車”：意思是才華和能力沒有被用到正確的地方。此處是指周氏的隸書走錯了路子。

（18）朱導江如齊人聞有薄管仲者，則掩耳走避。

“掩耳走避”指不愿意聽別人的話。齊國人遇見有人貶低管仲的人，就馬上離開，不愿意聽這些話。此處是指因為自己的偏好而不能明辨是非。也指出了朱導江的隸書因為自己固執的偏好而影響了自己更高的提升。

（19）王虛舟如窗明幾凈，爐煙縷縷。

王虛舟即清代著名書法家王澍，窗明幾凈，意思是形容房間明亮，陳設整潔，在這里指王氏隸書明凈閑適。

（20）張卯君如曾子七十聞道，覺宰我、子貢之智，俱無用處。

張卯君是指清代著名的山東的篆刻家張在辛，此句是指大徹大悟，不再執著于表面的技巧和聰明了。

（21）金壽門如孔雀見人著新衣，輒顧其尾。

孔雀開屏往往受刺激于觀者的鮮艷，這是說金農不甘寂寞無新意，抑或自欲領袖時風之激進突變。金農或許正像一只爭奇斗艷的孔雀，充滿了強烈的表現欲。

（22）楊已軍如左手持螯，睥睨食肉人。

此處楊已軍即書畫篆刻家楊法。此處食肉人是指權貴或俗人，而楊氏的隸書卻“左手持螯”，意指與眾不同，鄙視凡俗。

（23）牛卓然如廉頗善飯，以示可用。

廉頗善飯，比喻人老當益壯，雄風不減當年。此處是指牛氏隸書寫得比較賣力，以顯示自己。

（24）陸虔實如韓康賣藥，守價不移。

漢朝時期，出身豪門的韓康不愿入仕當官，經常游名山采藥到長安市場上去賣，三十年如一日堅持言不二價。此處指陸氏堅持自己的藝術道路，不受到其他的影響。

（25）高且園如山陰訪戴，興盡而返。

雪夜訪戴是一個典故，源自《世說新語》。通過寫王子猷雪夜訪戴逵興盡而返的故事。此處指高氏隸書天性率真，不拘一格。

（26）鄭板橋如灌夫使酒罵座，目無卿相。

灌夫，西漢時官員，灌夫曾酒后毆打竇太后的兄弟竇甫。此處是指鄭板橋的隸書不拘一格，蔑視成法。

（27）吳養堂如王導諸郎，聞求婚則矜飾容貌。

此句有一個關于“坦腹東床”的典故。太尉郗鑒想在王家子弟中選位女婿。王導讓門生到東邊廂房里去看王家子弟。門生回去后，對郗鑒說：“王家子弟個個不錯，可是一聽到有信使來，都顯得拘謹不自然，只有一個人坐在東床上，袒腹而食，若無其事。”郗鑒說：“這正是我要選的佳婿。”一打聽，原來是王羲之。郗鑒就把女兒嫁給了他。此句是指吳養堂的隸書就像王導家子弟一樣，非常拘謹。

（28）褚千峰如江西窯器，工于仿古。

江西瓷器以善于仿古而聞名，此處是指褚氏隸書一味追求仿古，缺少獨立見解和風格。

（29）丁龍泓如和璞未剖，無以示信。

和璞，著名的美玉，又稱和氏璧。未剖，指未經過雕琢，即指沒有經過雕琢和修整的美玉，也沒有價值。此處指丁氏的隸書雖然很有深度，但缺少人工修飾。

（30）周慢亭如靖節讀書，不求甚解。

“靖節”是指陶淵明，不求甚解，意思是只求知道個大概，不求徹底了解。常指學習或研究不深入。此處是指周氏的隸書流于表面。

（31）朱青雷如顧繡屏風，與畫梁輝映。

顧繡，中國名繡的一種，源于明嘉靖年間，顧繡精工奪巧，同儕不能望其項。畫梁，有彩繪裝飾的屋梁。此處是指朱氏上午隸書很有裝飾性，能有周邊環境相契合。

以上便是對《國朝隸品》的逐條解析，由于當時多品評的人物都是一時名家，其中很多人物的作品已經很難找到，所以我們盡可能找到其作品，然后針對其評價進行對比。

3 通過《國朝隸品》來看桂馥的書學思想

（1）桂馥在藝術審美上的第一個特點是重學問而輕藝術，通過解析我們可以知道，實際上桂馥對絕大部分書法家尤其是很多名氣很大的書法家都是比較貶低的評語，其實這種批評是源自桂馥的學術觀念，他有點瞧不上專門從事藝術的書法家，他在《晚學集》的第一篇文章《惜才論》中便開宗明義的說到：“無才不煩讀書，讀書莫要于治經……凡裘馬、亭館……書畫……爭逐好此者，皆才人也……人胸中不可無主，有主則客有所歸，岱宗之下諸峰羅列而有岳為之主，則群山萬壑皆歸統攝，猶六藝之統攝百家也[1]。”也就是說，桂馥看重的是“學人”，看不上“才人”，由此很容易推斷出他對特別喜歡藝術表現的書家都嗤之以鼻，這種傾向集中表現他評價鄭簠、鄭板橋、金農等人的書法上，尤其是在評價金農時，認為其熱衷“表現”是不夠體面的。實際上，我們從藝術的角度上講，無可厚非，而桂馥則明顯帶著貶低的態度。

（2）桂馥注重學問的另一方面就是在該文中批評了那些寫書法走錯了路子的書法家，集中體現在評論王鐸、顧云美、周月如、顧南康、陳子文、鄭研農、朱導江等評價他們雖然下了很多力氣，但是并沒有走對路子，所以最后成就并不高，一個很大原因就是學問不夠、見識不廣，不能明辨道路，在這里也是桂馥主要批判的理由。

（3）重視規矩，這種傾向表現在評價金孝章、陸虔實上，而反過來，他所批評的王煙客，就是破壞了規矩。再如評價傅壽髦并沒有批評，就是因為他“不失家法”。而在評價丁龍泓的時候，雖然是珍貴的“和璞”，但是沒有經過“剖”，也“無以示信”。也是強調了規矩的重要性。

（4）傳統審美的捍衛者。如果我們看在桂馥所肯定的書法家中，如評價程穆倩的“老辣”、葛振千的“風流蘊藉”、王虛舟的“窗明幾凈”，張卯君的“七十聞道”。可以說，其肯定的這些審美意象都是在桂氏之前就被肯定了的，而超出了這個范圍的審美就不被接受。所以桂馥的審美是封閉性，不太接受新的探索，這不僅僅在審美上，在其做學問方法也是這樣的，其最有代表性的著作《說文解字義證》，梁啟超評價說“桂書恪守許舊，無敢出入，惟博引他書作旁證，又皆案而不斷[2]。” 可以看出桂馥做學問的特點也是“處處有來歷”。

（5）崇尚陽剛、大方的審美。這種傾向在評論顧云美、査德尹、吳養堂等人中可以體現出來，批評了“搔首弄姿”“嬌不勝衣”的柔弱賣弄的傾向。對于吳養堂的矜持也持否定態度。

綜上所述，桂馥的書學思想的幾個特點是重學問，重規矩，審美上趨于保守、是傳統審美的捍衛者，同時崇尚陽剛、大方的審美。桂氏的這種審美即他作學問的觀念，也是清代樸學大興時期的時代特點。

注釋

①羅振玉校補：《雪堂叢刻》（一），羅振玉在《國朝隸品》后錄有“謹按：所見論之如右，若邵彌，徐昭然、劉大乙、宋比玉、譚天水、徐強東、楊大瓢、謝林村、蔡廷彥、沈歸愚、蔡魏公諸家，未見墨跡，故爾闕如。未谷并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