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涵
(武漢大學,湖北武漢 430000)
現代德性倫理學的出現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對古代倫理學的復興,有許多現代道德哲學家聚焦于從古希臘及亞里士多德開始的德性論脈絡。但現代倫理學又并非簡單地以崇典復古的“回到亞里士多德”為使命,許多當代學者在構建美德倫理學時也同時借鑒或使用了現代倫理學的概念或結構[2]。20 世紀初,英國學界以“道德義務”和“道德規則”概念為核心的現代道德哲學引起了安斯康姆的警惕和憂慮,并開始由心靈哲學逐漸轉向現代道德哲學研究。
安斯康姆的《現代道德哲學》在以下兩個方面都具有重要意義:首先,文中針對一些與美德倫理的基本觀念相關的重要論題進行了有意義討論;其次,這是最早的對現代道德哲學——康德式的道德義務概念和后果主義——的道德思維,提出的系統的批評,并在學界得到了廣泛的關注[3]。
這篇文章中,安斯康姆首先指出,在現代道德哲學和以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古代倫理學之間存在一些醒目的對比。例如,在現代道德哲學中占據主導地位的一些倫理概念和倫理思想在亞里士多德那里并不存在。當亞里士多德把美德劃分為“倫理美德”和“理智美德”時,他認為一個人在理智美德上的失敗也是可以責備的。而現代倫理思想通常并不持有此種觀點,其對道德評價的理解被限制到了一個更狹窄的領域,現代道德哲學似乎對作為一個整體的人的品格特征缺乏興趣,而僅僅把它的注意力集中到某些類型的人類行為。
而安斯康姆的目的就在于表明,目前存在的道德哲學中理解人類倫理生活的方式是有缺陷的[4]。她試圖通過論證像邊沁、密爾、康德、西季威克、摩爾這樣的現代道德哲學家所提出的道德理論存在嚴重的邏輯困難,而對現代道德哲學的發展方向提出批評。接下來,我們將重點考察她提出的三個主要論證。
安斯康姆的第一個論證與“自然主義的謬誤”②的論證密切相關。休謨認為,從關于行動和事件的客觀描述中,不可能引出任何關于“應當”的結論③。據此有學者推定,不可能從獨立于人類情感的外在世界中發現道德,道德的出現必定與人性以及人生活的條件有關。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被認為是一種自然主義的倫理學,因為他試圖把倫理學建立在對人性的某些本質特征的考察和分析上;而安斯康姆表示,“目前而言我們從事道德哲學工作是沒有益處的……直到擁有一種哲學心理學,這是我們所明顯缺乏的”[1]。
為了更好地理解這一論斷,我們可以參考一個具體例子:顧客通過網絡進行購買行為,商家將訂購的物品送達了指定地址,以上是對一個行動或者一個事件的描述。倘若此時買家拒絕付款又提不出合理的理由,那么他將被認定為行騙,或至少被認為是不公正或不誠實的。這里似乎形成了一個針對“自然主義謬誤”的反例,因為從一個行動或事件的客觀描述中可以自然地推出了一個蘊含著對品格的道德判斷的評價性的結論。那么此種推導是如何實現的呢?
當然,我們可以說買賣即指“以錢易物”是一個制度性事實,那么“違背這一原則即是不公正”的結論已經蘊含在“買賣”的概念當中,因此從此種事實描述中推出關于“應當”的結論。然而這個論證若想成立需要先來解決另一系列問題,即制度性事實是如何可能的?人類社會為何將其確立?這與我們單純物理世界中發現的事實有何不同?依據安斯康姆的觀點,在斷言一項行為不公正時,首先需要正面地回答“正義在什么意義上是一個美德?”安斯康姆強調,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不可能僅僅來自概念分析與道德判斷之間的聯系,而是有關人類生活的某些偶然特點。如沒有充分的資源來滿足每個人的需要,這關系到人類心理的某些特征,受到不公正的對待很可能激起人們的憤恨(resentment)情緒,因此倫理研究還必須立足于對人類心理或者人性的考察。
這關聯到她的第二個論證:質疑現代道德哲學的本質特征——道德責任、道德義務還有正當等概念,這如何與一個強制性的“必須”聯系起來。安斯康姆注意到,“被約束來做某件事情”的說法本身預設了一個立法者,這源自西方的基督教傳統,即“上帝為立法者”的神圣法思想(divine law conception of ethics)[5]。如果道德義務需是普遍的,那么立法者就只能是上帝才有資格對所有的人頒布命令。然而上帝立法的觀念自近代以來逐步崩潰,那么就不能繼續使用“義務”或者“被一個法律(或法則)要求”這樣的概念。現代社會中,剝離了神圣立法者的信念,這些概念實際上已經喪失了意義的根源[6]。因此,安斯康姆認為倫理學研究應按照與人類幸福相關聯的美德的基本思路,去培養有助于促進人類幸福的品格特點。
可即使安斯康姆認為,“自西季威克以來,道德哲學領域內負有盛名的哲學家之間幾乎沒有什么差異”[1],但一個事實不容忽略,即后果主義倫理學并不持有康德式以“法律”為模型的道德概念,而是訴諸“正確的行動是那些產生了可能最好的效用的行動”。也就是說行動者必須計算或預測可取舍的行動實際產生的效應。因此安斯康姆的第三個論證認為,后果主義的問題在于后果主義的道德正確概念是否實際可行。如何成功地衡量一個行動的實際效用?從邊沁“計算一個行動可能導致的快樂和痛苦的凈量”到穆勒“計算快樂中的質的差別”,哲學史上關于這一問題的討論眾說紛紜,受人的生活經驗、態度及所持有的道德觀念等因素的影響,為了使道德正確性標準切實可行,就必須假設存在客觀的價值,且價值間可以相互比較和權衡,這些觀點至今仍有很大爭議。
總而言之,現代義務論將“義務”設定為倫理生活的核心概念,一旦“上帝為立法者”被放棄,道德義務的概念也就喪失了根據;而后果主義者強調應產生或者促進可能最好的事態,這取決于我們對價值的日常理解,它本身并不是一個自足的理論。通過對不同形態的現代道德哲學的批判性論證,安斯康姆提出:我們必須回到對人類心理和人類幸福的研究和考察,需要以此為中介在“道德義務”和其他概念之間建立一個聯系。因此,安斯康姆強調說,道德義務的概念是引申的而不是根本的、不可還原的。這表達了美德倫理學復興的基本思想,由此安斯康姆的《現代道德哲學》為德性論在當代的發展規劃了方向。
當代美德倫理學面臨的重要挑戰之一是因其以現代倫理學的結構為前提,許多規則倫理學家們認為包括亞里士多德在內的美德倫理學不具備獨立性。盡管從赫斯特豪斯到斯洛特,許多德性論者試圖改造現代倫理學結構,將其引入美德倫理中來,但目前來看不算成功,因此就引出了更深層次的思考,即現代倫理學結構本身是否合理?倫理學發展真的需要建立規則嗎?
規范倫理學將建立規則視為根本,規則為人的道德行為提供理性指導,權衡并解決現實道德困境。而美德倫理學家對此提出尖銳批評,他們認為這樣的倫理學方法是失敗的,因為抽象的規則無法為解決復雜的現實道德困境提供幫助,解決問題的關鍵在于是否具備正確行動的能力——是否具備高尚的道德品格、敏銳且富于同情心,而非健全的道德規則。早期的安斯康姆雖未明確在此類問題中發表立場,但她觀點中的反理論“反理論”色彩仍對后來的伯納德·威廉姆斯、努斯鮑姆等人產生影響。
首先受到抨擊的是倫理理論的普遍性和純粹抽象性立場。安尼特·貝爾稱在由較高普遍性原則派生低普遍性規則的這一體系中,當今的道德理論家過于偏愛形成普遍的規則⑤,而這種普遍性帶來的后果是“無法嚴肅的對待個體行動者的特殊知覺及道德共同體的地方性實踐”⑥。此種基于“特殊性”立場的反駁否認普遍道德規則的存在,認為道德應更多地考慮特殊的道德主體的知覺與感受而非規則的理性推理。
其次受到批評的是現代倫理理論的可還原性,復雜的道德永遠可以被簡化抽象成幾條甚至一條“最深層”的道德原則,有一種類似一元論的方式來發展學術和解決現實道德問題。努斯鮑姆通過對亞里士多德的辯護抨擊了倫理原則的可還原性,“構成一種好的人類生活的價值是多元的也是不可通約的;在倫理判斷中,對具體情境的知覺優先于一般的規則和論述”⑦。即構成人類生活的如愛、友誼等許多因素具有內在價值,無法被還原為其他任何單一價值;托馬斯·內格爾認為價值從根本上說有不同的來源,體現的是不同背景下對不同價值的追求,因此企圖“構建一般的、完全的關于正確和錯誤的理論”根本就是錯的⑧。反理論者在這一問題的討論總體上基于價值多元的立場,而道德生活中價值和問題的多元性,是道德現實不可忽視的組成要素。
因此,不論是道德義務論還是后果主義,現代倫理理論必然在一定程度上否認道德沖突的存在,即他們承諾訴諸某種普遍原則可以解決所有道德沖突,這也是理論建構自身融貫性的要求[7]。而道德生活中的種種矛盾和困境已經告訴我們,由于現實情況的偶然與不可預測,并非所有沖突都可由道德規則和推理方法得以解決,因此這種單一倫理理論的存在很難辯護。
現代德性論的不可替代性也部分體現在人們的道德與政治生活中。首先,有德性的人應是被培養出來的,這也依憑現實社會鼓勵如何的德性[8]。由于互惠行動積累起來的正義局面十分膚淺脆弱,在評價體系混亂、物質利益誘惑巨大的現實下,僅憑規則難以使人在“所得”與“應得”間建立正確的認知。因此,追求公平、智慧、勇敢、節制等古典德性應被看作為公民需要追求的基本德性。許多哲學家認為在現實公民生活中,德性培養始終處于底氣不足的尷尬境地。但若仍想將社會培養為一個互利正義的合作體系,就必須在建立賞罰分明的規則體系的同時,依賴正面手段激勵和培養公民的德性。
其次,德性的敗壞造成了公民德性的缺失,公民德性的嚴重兩極化使良善公民身份面臨重重困境。當代對個人自由和個人權利的過分強調,使共同體喪失了神圣感和道德正當性,一定程度也加劇了德性的衰退。在一個權利意識深入人心的社會,公民極少關心共同體的所作所為或對公共利益的維護,也基本不會去考慮代際利益、長遠利益或共同體利益。當僅僅重視平等和公正概念的宣揚,而不注重公民美德的培養時,個人自由高漲而德性缺失的公民很可能會喪失理性正確的思考的能力,也顯見有效的影響或改變決策的渠道,一定程度上造成公民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的混亂失序。欠缺公民德性的民眾無法擺脫極端而非理性的行動,問題也不曾因此得到妥善解決。正如政治現實主義者馬基雅維利所言,“公民的自由生活盡管有益,但決不會培養出任何義務感”。公民社會還有很大空間值得有德性的理性公民去探索,至少可以嘗試去做一個好公民,做更好的選擇,關心社會問題、行動并敢于擔當、為善事哪怕從小善做起。倘若公民的言行旨在促使社會變成一個更好的所在,那么這種言行就是善的,人因此得以稱作一個合格的公民,這才是公民德性的塑造。
那么解決問題的關鍵就在于將道德理論的原則拉到現實世界來看,不僅僅要求對制度和規則的維護和對公民應盡義務的強調,而且同時更加注重個人的品質特征和德性培養,在公民生活中即體現為對公民美德的維護和重視。
安斯康姆通過《現代道德哲學》一文中的三個主要論證,對現代道德哲學中的主流思想義務論、后果主義等理論進行了初步考察,指出論證的邏輯不融貫之處,由此提出她的美德倫理轉向;并通過對倫理理論構建的結構性反思,提出并啟發了現代道德哲學的反倫理理論的思潮,為解決現實多元政治問題開辟了更多可能的理論思考路徑。安斯康姆的理論發展同時呼應了現實社會對于公民美德的進一步要求,也為德性倫理在當代的復興奠定了基礎。
注釋
①主要指由穆勒、西季威克等人發展起來的功利主義、義務論等“規則倫理學”,這一提法大概始于安斯康姆的《現代道德哲學》,故在文中使用。
②由摩爾總結的“休謨問題”。
③休謨.人性論[M].關文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④Bid. p.7.
⑤Louden,R.B.Virtue ethics and anti-theory[J].Philosophia,1990,20(1):93-114.
⑥Bid.
⑦瑪莎·努斯鮑姆.善的脆弱性[M].徐向東,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
⑧Thomas Nagel.Mortal Questions[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