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繼杰
楹聯書法也稱聯墨,是楹聯文學與書法藝術相結合的產物。主要指書寫在宣紙或竹木等材料,鐫刻于楹柱、門廊、廳壁等處,以上下兩聯的形式而生成的文學藝術形式,字句對偶,聲調和諧,具有獨特的美學價值。楹聯文學和書法藝術由于諸多社會文化因素而相互交融,形成了楹聯書法自身的一系列特性,使得楹聯書法藝術在清代中葉時期呈現出高度繁榮的局面。
從社會因素來看,楹聯經過唐晚期到清中期近千年時間的緩慢催生,從簡單的文字游戲已發展成融合各種文體所長的應用性文學樣式。這一時期的楹聯因受到時局變化、古文復興等因素,以及士大夫階層之間酬贈活動的影響,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峰時期。而此時的書學也在極力擺脫帖學糜弱之弊,乘借著碑學的興起,開拓了書家的審美視野。碑學質樸剛健之風為楹聯書法形式、風格的嬗變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從楹聯書法創作活動的自身特性而言,有著較強的主觀性、較大的靈活性。書家們以自己的藝術感知力,實踐著楹聯與書法之間的糅合與衍變,推動著楹聯書法的表現領域得以不斷豐富。這為我們研究清代書法的美學價值、剖析其社會功用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對于我們今天的楹聯書法創作及發展方向也提供了借鑒作用。
楹聯與書法的創新融合,既是文學含蓄美與線條表現美之間的共鳴,也是藝術的文化價值與情感價值之間的高度統一。從現有的實物來看,楹聯書法的歷史可追溯到南宋時期,但當時的形制與今大不相同,作者很少有署名的習慣,題記也比較隨意。發展到清代時,在題跋、落款及材料上已相對成熟,使用范圍也擴展到生活的各個領域。在此時期,楹聯書法已成為極具創新意識的一種新藝術,它以形式、書風、文學等特性在人們生活中的各個方面都占據著極有分量的位置。
楹聯書法在形式上上下相對,左右互補,充分體現了我們傳統文化中的陰陽思想與藝術探索中對立統一的矛盾心理。在書寫形式上,楹聯書法主要分為常式、龍門對、琴對和聯式屏四種。常式通常應用于字數較短的聯語,能從紙張由上而下一直線之內完成,大小一律,這也是楹聯書法最常見的形式。龍門對適用于字數較多的聯語,每邊聯語在書寫時安排成兩行乃至兩行以上,形成『門』字樣的形式。上下聯語結字處留出適當的空間,方便題署、落款等處理。琴對指書寫時聯語居于上,款文居于下,狀似古琴的形式。聯式屏則指款文居于左右聯語之間,形成三條屏的形式。在落款方面,有短款和長款之別,如同詩詞中的序文一樣,起著補充說明的作用。而印章的使用,可協調作品整體的虛實疏密,同時也能使得色彩更加活潑,給予人賞心悅目之感。至于紙張材料,視其用途,各各不同。古人多使用有色紙、灑金宣、水紋宣等樣式,紙墨之間,互相映襯,顯現出古樸活潑之意。
楹聯書法在形式上較為靈活,運用由己,但始終遵循著對稱美、和諧美、簡約美的規律,其藝術價值與文學價值在清代中期完成了前所未有的超越。
書風是書家及作品的外在風度、神采與內在靈魂、氣質的和諧統一。清代的楹聯書家大多從事著金石考據工作,這使得他們擁有著淵博的知識,嚴謹的學風,在創作態度上不遺余力地追求自我,在創作風格上也日益成熟。
清人楹聯書法作品的書風和書家本身書寫時的精神狀態有著很大關系,這也是書家在長期的書法實踐中所形成的相對穩定的創作個性與藝術特色。同時也與創作時的心境、特殊時期的風尚有關。如清代碑學代表人物伊秉綬,擅隸書,其作品『文章千古事;風雨十年人。』全聯方正奇肆,墨沉筆實,追求『碑』味,充滿著古穆寬博、氣勢雄渾的藝術格調。如晚清名臣張之洞,擅正楷,其作品『魚鳥親人濠濮想;桂山留客楚騷辭。』全聯結體扁平稍肥,結字緊湊,筆力遒勁豪放,跌宕中寓妍秀,顯得氣象雍裕不凡。而聯文中的款題文字較多,布局緊密,氣勢躍然紙上,又與主聯大小錯落,別有一番新意。又如乾隆時期的王文治,擅行楷,時稱『淡墨探花』,其作品『蘭氣或臨水;竹陰時帶風。』點畫飄逸,柔中帶剛,韻致卓絕,頗見文人意趣。
書家在創作時,也會因作品使用場合的差異而選擇不同的書體與其相搭配。如在莊重正式的場合,書家多會采用楷、隸書體,以表示內心的尊敬與行為合乎禮儀。如在私人領域,書家也會采用行、草書體,表現個人情懷或藝術追求。有時書家也會受到時風的影響而流于俗病,如明清兩代比較流行的『臺閣體』『館閣體』,是因科舉制度而形成的官方字體,講究黑、密、方、緊,千篇一律,缺乏鮮明的個性。
楹聯的文學美就是從純文學性的創作角度,運用各種文學藝術表現手法,豐富聯語的內容,提高聯語的意境。同時,追求文學美是楹聯藝術抒情表意重要的表現方式。曲瀅生在《宋代楹聯輯要》一文中提到:『降及后蜀,文化孳乳,人文頗盛,君臣又雅好文學,遂以余力,攻研此途,演變之跡灼然可睹。……楹聯文學,于茲遂以萌芽。』⑴曲瀅生這里便是認為楹聯屬于文學的范疇,也從側面肯定了楹聯具有獨立的藝術生命。
明末清初學者王夫之題衡陽湘西草堂聯:『清風有意難留我;明月無心自照人』,充滿詩情畫意,表面上是指草堂四周風光,訴說清閑恬靜的生活狀態。實則借『清風』隱喻清朝,『明月』隱喻明朝,巧妙地表明自己堅貞不屈的志節以及對故國深深的依戀眷顧之情。晚清名臣林則徐自題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便是借『海』『壁』喻指自己寬闊的胸懷與剛正不阿的節操。此聯題于福州三坊七巷林則徐故居,也是作者為官為人的真實寫照,清梁章鉅《楹聯續話》卷二評價此聯:『名臣風矩,惟其有之。』⑵又如咸豐年間進士李篁仙題長沙屈賈二公祠聯:『當年有痛哭流涕文章,問西京對策孰優,惟董江都后來居上;今日是長治久安天下,幸南楚故廬無恙,與屈大夫終古相依。』『屈賈』即戰國屈原與西漢賈誼,司馬遷在《史記》中將二人合為一傳。上聯以陪襯手法,以董仲舒的政治主張陪襯賈誼憂國憂民的高尚情操。下聯則切人切地,緊扣祠的特點,緊扣二公高大的人格精神。此聯氣息古雅,文字如散文舒緩自如。立意有見識,有寄托,讀來自然動人心弦。
楹聯書法以其自身獨有的美學價值,寄托著人們的生活情趣,滿足了人們精神世界的追求。它所直接在視覺層面顯現出來的感性美和間接在心理層面隱藏的含蓄美,也是它經久不衰,至今尚在煥發蓬勃生機的原因所在。
楹聯書法之所以能在今天白話文盛行的大環境下,依然煥發出勃勃生機,在于其社會功用性。即楹聯書法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不時會出現在我們的身邊。成功的楹聯書法作品不僅在于其文學性的表述、書風形式的成熟,而且在于其作品本身與所題之物、所贈之人、所擬之景,是否緊切題目,立言得體。其社會功用因其認識作用、教化作用及修飾作用而涵蓋了諸多領域,滿足了人們繼承傳統的心理。
民國蔡東藩在《中國傳統聯對作法》寫道:『每見鄉僻民居,壁間且懸有聯對,以壯觀瞻,況如亭臺殿閣,廨署第宅之間,寧可無之?』⑶又如民國詩人吳恭亨在《對聯話》中也說道:『山川祠廟,非借文人之題詠,即名勝亦黯然寡色。』⑷從這兩段話,我們能了解到楹聯書法與傳統建筑兩者相輔相成,構成了中國古典建筑中獨特的文化現象。我國古典建筑在設計理念上,比較崇尚對稱美,這也恰恰與楹聯書法所特有的形式相吻合,為楹聯書法提供了天然的發展空間。同時,我們的古典建筑也特別重視藝術內涵與人文情懷,以使得古典建筑臻至含蓄自然與天人合一的藝術狀態。
古典建筑中的楹聯書法貴在特點鮮明,雖然寥寥數語,卻囊括一切,如同立體的畫面將景物栩栩如現。如清梁章鉅題蘇州園林滄浪亭聯語:『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遙山皆有情。』見《楹聯叢話·卷六》:『余因輯《滄浪亭志》得集句一聯云:「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遙山皆有情。」上系歐陽文忠句,下系蘇長史句,皆滄浪亭本事也。然屢書皆不工,故此聯迄未懸掛。』⑸此聯集前人詩句而成,文字清新活潑,以景寓情,營造出清幽淡雅的園林生氣,與周圍景色相映成趣,讓人拍手稱妙。紹興三味書屋聯:『至樂無聲唯孝悌;太羹有味是詩書。』此聯樸實無華,如見文人本色。上聯言倫理道德,下聯言詩書之樂。『無聲』『有味』二詞將妙趣活生生地表現出來,極富詩味與情味。又如乾隆題北京諧趣園聯:『西嶺煙霞生袖底;東洲云海落樽前。』聯語富有浪漫色彩,將園中景色形象地描摹出來,令人向往。
題贈應酬是維持關系的重要方式之一,這一點在我們民族中尤為顯著。而楹聯書法方面的題贈應酬則是清朝所常有的文化現象,既不失文雅,也能顯現雙方交好之情誼。題贈應酬的范圍十分寬廣,如婚嫁、吊挽、喬遷、壽誕等方面。清末民初葆光子于《簡便作聯法》提及:『吾人既立于社會之中,勢不能無哀挽慶賀之酬應,則聯對之宜學,亦急所當務之一端也。』⑹(古人所提及聯對,多為聯墨作品,不單單為簡單的對聯文字形式。)
士人階層之間的聯對應酬活動,范圍之大、數量之多,是超乎我們想象的。如晚清書家何紹基,入仕之后,應酬極多,由衷感慨道,『寫大字至暮,連夜得對子有一百零七副。』⑺晚清名臣翁同龢同治七年(一八六八)返回故里常熟時,在日記中寫道,『十月初三日,竟日大雨,不能掃墓。為人作楹帖五十余、扇十余,手腕欲脫,觀者如堵墻,落筆徒增慚恧耳。』⑻
楹聯書法多作為一種珍貴的禮品或友誼的象征進行投贈,為受贈方收藏。
清代自進入康乾時期,政治趨于穩定,經濟逐漸復蘇,為文化藝術市場的興起之勢提供了深厚的基礎,而文化的復興又促進了藝術市場的空前昌盛。楹聯書家作為社會群體的一部分,在滿足自身應酬活動的同時,常常會遇到攜資索字者的要求。面對著藝術市場發展的必然趨勢,文人書家的價值觀轉變與職業化傾向在這一時期表現的十分明顯。比較著名的有『揚州八怪』等人,面對繁多的求字者,鄭板橋曾對其潤格明文規定:『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書條對聯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不如白銀為妙。』⑼而許多士紳富商也熱衷于收藏,直接促進了書家的創作熱情與藝術市場迅速繁榮起來,楹聯書法在這一時期也是重點收藏的對象之一。如蘇州著名收藏家顧文彬于光緒六年(一八八〇)四月初四的日記里載道:『仲復以八十元購得翁覃溪隸書對聯一副,其句云「有情今古殘書在;無事乾坤小屋寬。」乃張瘦銅句也。下方錄瘦銅原唱七律及覃溪、蔣心余、吳谷人諸君詩,故如此名貴。』⑽又如翁同龢日記中也提到相似記錄,同治十年(一八七一)四月二十九日,『見錢南園對極佳,價極昂。』⑾光緒十年(一八八五)正月十四日,『得蔣文肅《塞上中秋》詩畫小方、張天瓶扇合幀(十一兩)《兩峰采菊》小幅(同上),斌為我致之。又劉石庵七言對。(十二兩)』⑿
楹聯書法藝術發展到今天,仍然以其獨有的包容性,展示著強大的延伸性,不斷豐富著自身的內涵。且伴隨著經濟文化進一步的復蘇,楹聯書法正融入新元素補充自己的時代性。讓人可喜的一面是,在相關部門及文藝社團組織的推動下,楹聯書法正在更高的舞臺上扮演著『正規軍』『主力軍』的角色,發揚著時代正能量的作用。如中宣部舉辦的『把楹聯寫在黨旗上』『百詩百聯頌黨恩』以及『慶祝改革開放四十周年全國楹聯書法大展』等活動,都是以楹聯或楹聯書法的形式,歌頌祖國偉大成就,展現時代風貌。當然,也有著讓人思考的一面,在全國第八屆楹聯書法展的獲獎作品中,筆者注意到,只有很少一部分作者在『我筆書我聯』,絕大多數作者在選用古人作品進行創作,個別作品甚至上下聯顛倒,這是一個我們需要深思的現象。
楹聯書法作為思想性與表現性相統一的藝術形式,反映著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真實狀態。研究清代楹聯書法有利于我們從更高更宏觀的角度,清晰其衍變的脈絡,把握藝術形式發展的規律。另一方面,楹聯書法也在華人乃至全球使用漢語言及與漢文化有淵源的地區中傳承,其中所蘊含的文化價值也超越了其作品本身,對于弘揚中華民族文化有著重大的意義。作為楹聯書法的實踐者、傳播者,我們依然任重而道遠。
注:
⑴曲瀅生編《宋代楹聯輯要》,百城書局,一九三三年版
⑵⑸梁章鉅《楹聯叢話》,中華書局,二〇一七年版⑶⑹劉太品編《近代對聯作法》,中國詩詞楹聯出版社,二〇一一版
⑷吳恭亨《對聯話》,中國詩詞楹聯出版社,二〇一三年版
⑺⑼徐珂編《清稗類鈔》,商務印書館印行,一九一二年版
⑻翁同龢《翁同龢日記》,上海遠東出版社,二〇一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