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曾來過》：楚地的隱痛與靈巫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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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朝敏的散文集《黑狗曾來過》(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3月出版)，有兩個固定的表達領(lǐng)域——楚地的生命呈現(xiàn)和島嶼鄉(xiāng)村的靈巫氣息。如果嚴格區(qū)分，她筆下的島嶼鄉(xiāng)村又屬于楚地，所以從大背景而言，朱朝敏其實一直在寫楚地。楚地水汽氤氳，地域奇崛，物產(chǎn)豐富，但長時間以來世人并不了解其具體場景，所以很多人心中都有一個想象的楚地，甚至因多年固有的概念生出不少偏執(zhí)臆想。譬如人們以為大多數(shù)楚地人出門便涉江，頭戴一頂斗笠和身穿一件蓑衣，或立于一葉輕舟之上在江面捕魚，或在稻田間躬身勞作，再或者在田埂水塘邊久久為生存徘徊、駐足或低語，等等。這些臆想雖然依附于常見的楚地景象，但卻不能觸及楚地的深切痛感和楚地人具體的生活，亦讓人們對楚地的認知長久處于被蒙蔽之中。

對于江河澎湃、人杰地靈的楚地來說，其區(qū)域結(jié)構(gòu)之豐富，如果不是生于斯長于斯，有幾十年的生命歷練和風雨沉浸，恐怕很難說出其命數(shù)與世道之一二。朱朝敏的文學作品皆為楚地題材，她不擔心自己的作品會因為注重地域而被邊緣化，而是一再深入，終使筆下漸顯楚地的豐沛水域氣息，也使她的諸多散文、非虛構(gòu)和小說與楚地形成暗合和對應(yīng)。

朱朝敏出生并成長于楚地(或典型的南方)，其文字有著與北方作家迥然不同的精致、細微和清新，這些特點在她以往的寫作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散文集《黑狗曾來過》中，她準確把握了關(guān)于地域與自身的關(guān)系，以及二者交織構(gòu)成的生存之道和世事格局。從地理分布上看，涉及有島嶼、鄉(xiāng)村、水域、田疇和溝渠；從人物身份上看，有親人、朋友、同學和鄉(xiāng)鄰；從世事上看，有疾病、殘疾、洪災(zāi)；從事件上看，有鄉(xiāng)約、家規(guī)、門道和俚俗，等等。即使在一個偏僻、封閉和古老的島嶼村莊，也會因為有諸多沉重堪負中的呼吸，歡快慰藉中的沉吟，還有地域文化對人的影響和造就，會讓人從這些清晰的紋理中，觸摸到這個村莊密布于時間中的沉積和嬗變。對于朱朝敏而言，用“回頭看”的方式審視這一具體地域，便是讓自己的童年、家族、鄉(xiāng)鄰、村落、風物、自然等等變得透明，繼而迎來一場寫作的重要時刻。

朱朝敏在這部散文集的首篇《蛇傳》中，有一段極有深度，亦極為準確地詮釋了她與地域關(guān)系的話：“從虛空中來，又徹底回歸虛處，謎底與謎面合一，它們的異常，在物質(zhì)科技日新月異的今天終歸無用無趣，但從理論角度來說，回答了塵世間的秘密。”由此可見，朱朝敏并不是在悉數(shù)和歸納往事，而是在認知生命，以及密布于人世的諸多謎底與謎面。朱朝敏因此為之釋懷，并感嘆生命是一場暗自舞動的人間歡娛，她洞悉了其中的秘密，才或者進入地域，或者從地域中脫出，讓自己的文字變成了對地域的證明。

朱朝敏在以前一直對地域投以挖掘式寫作，歷史、族群、動物等，在她的作品中構(gòu)成蓮花般的絢爛呈現(xiàn)。到了這部《黑狗曾來過》，朱朝敏將精力集中于鄉(xiāng)間的眾人，包括她自己的成長歷程，以及在她的成長中留下深切痛感的他人，甚至還有《蛇傳》這樣一篇讀來讓人為之心悸的靈異之作。朱朝敏此前曾寫過很多鄉(xiāng)村，尤其是家族、親人，以小說或者非虛構(gòu)形式完成過多部作品。她在寫作過程中一定驚喜地發(fā)現(xiàn)，此前的儲存遂一被喚醒，讓她寫出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情節(jié)。她為此感激多年的島嶼生活，認為那段生活實際上是一大筆儲存，到了寫《蛇傳》時便猶如燒開的水，不但水面沸騰，而且有要溢出的痛徹快感。

《蛇傳》中的幾條蛇身上透露著異樣的味道，也呈現(xiàn)著令人悚然的色彩，當人與蛇相遇，人的反應(yīng)便變得反常。祖母用竹簍控制了一條水蛇后，場面便馬上變得詭異和緊張。而尚處于混沌幼年的朱朝敏，亦因為內(nèi)心掀起了波瀾，做出了順應(yīng)她那個年齡的天真舉動：

憤怒屈辱。水蛇在竹簍于中掙扎。

哀憐恐懼。五歲的我不斷后退、后退，死死拉住祖母的藍粗布衣襟。祖母雙手合十于胸前，嘴巴念誦著只有她自己能聽清楚的經(jīng)文。

放了它吧。我苦著臉乞求。

祖母不理睬，她專心于祈禱，也許，根本就沒聽見我的乞求。終于，竹簍子的網(wǎng)眼慢慢滲出水泡，細小的白色水泡不斷涌出、繁衍，幾乎淹沒了竹簍。水蛇安靜下來。五歲的我，不理解安靜之意，正如我不理解死亡。“不動”這個特征主導(dǎo)了我的意識，我認為，安靜等于死亡。所以，安靜下來的水蛇，在我看來，就是氣斷身亡了。

這樣的看法令我莫名悲哀。我的手發(fā)涼。

祖母放下雙手，舒出一口氣。她回答我剛才的乞求。它有它的命，你不懂的……我?guī)е耷环瘩g，可是它被活活憋死了。

祖母搖頭。

她走近竹簍，松開竹簍的扎口，抓出渾身泡沫的水蛇。祖母雙手并用，抓牢水蛇滑膩的身體，丟在地上。泡沫很快消失，水蛇蠕動它的身體，慢而細致，漸漸把自己盤成了一團，探出腦袋。它沒死，是安靜了。我清晰地看見了水蛇的模樣，胖身體，黑紅色，條紋包裹肉身，周身鱗片虬起。它三角形的尖腦袋在微微凸出，安然若素。我不禁回頭看向堂屋春臺上的菩薩。那豐腴的安靜的，正在頷首望心的菩薩。

蛇作為一種生靈，因為其自身形象和稟性給人留下了恐懼，所以它們身上似乎永遠隱藏著可怕的東西，不論它們出現(xiàn)在任何一地，那個地方都會變成特殊場地。人與蛇的關(guān)系，由此變成復(fù)雜的人性扭結(jié)——恐懼、噩夢、躲避、詛咒和攻擊，是人與蛇之間最為常見的情形。蛇在命運突變和生存法則被改變，然后在危險的境遇中突圍和掙扎，其艱難程度猶如在夾縫中躋身挪行。譬如朱朝敏在六歲那年的一場疾病，通靈者祖母的驅(qū)魔方法；譬如表姐在戀愛中遭受不幸后，猶如在竹簍中掙扎的水蛇；關(guān)于蛇有記憶力，且會報復(fù)人的說法；再譬如蛇與人比高，其行為所表現(xiàn)出的諧趣，都猶如風一樣自由自在地沉降在蛇身上，尤其是那張讓人擺布的蛇皮，不但流露出人們潛意識里對蛇的恐懼，而且成為一方天地中典型的靈巫事例。朱朝敏寫了諸多人與蛇之間的爭斗和較量，突出了人與古老物種的沖突。但是，蛇的習性并沒有改變，人們只能通過詛咒和驅(qū)魔等方式，讓自己的精神得以緩解。也許，人與蛇之間共生同處的關(guān)系早已破滅，它們神出鬼沒的凜冽行為，將成為永遠影響和改變?nèi)诵牡挠辛C。

也許朱朝敏對疼痛天生敏感，所以《黑狗曾來過》里面有不少患病者的生活。那些疾病和患病者對于朱朝敏而言，都是意想不到的闖入者，他們在進入她視野之前已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我下雪，每一天我都道永別》一文中的那幾個人，似乎在一路奔跑，但仍然擺脫不了疾病的陰影，亦無法把體內(nèi)的陣痛驅(qū)逐出去。命運、職業(yè)、性格，以及人的掙扎，將他們與疾病緊緊扭結(jié)在一起，掀起一場場讓人觀之痛心的抗命事件。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的肉體越來越逼真，不僅他們自身的反應(yīng)越來越反常，而且引得周遭人們也為之悸痛。這時候，對抗或治療疾病實際上變成了平常事，病人和這個世界，乃至于與他人的關(guān)系已變得若即若離，讓人不由得感嘆，肉體一旦患病，不但會在人生際遇中遭受撞擊，而且也會讓自己的內(nèi)心不可抑制地下滑。

支撐整部散文集的重要因素是語言。朱朝敏的散文注重細節(jié)，尤其是把小說的語言優(yōu)勢，譬如白描、對話和心理活動等靈巧揉入散文表達中，呈現(xiàn)出哲思和判斷的語言亮點。收入這部散文集中的文章都比較長，其容量也很寬廣，但朱朝敏很從容地駕馭了語言，讀起來被無形的內(nèi)在張力推動，一點也沒有隔閡的生疏感。同時，她的語言有著南方文化蘊涵的清新和明凈特色，無論是述說一個事件，還是剖析內(nèi)心和精神情態(tài)，都顯得靈活自如，其風格也自成一體。

從文章中可以看出，朱朝敏是一位喜歡思辨的散文家，她的個人思考猶如涌動的波濤，最終會掀起洶涌的沖擊。她引用了大量富有詩意或哲學思考的語言，既有強烈沖擊力，又給人靈魂的思考，做到了通俗與嚴肅的完美結(jié)合。這些引用語言有的是為了證實她的思想，有的是用于對人物行為的定論，都頗有感染氣息和文本特色。譬如《我下雪，每一天我都道永別》中的兩段：“說來，夢境是另一種版本的記憶。它有修改的權(quán)力，有演繹的本事，也有穿越的能耐，但無論怎么改版升級，它均忠實地受命于陰面之核。而陰面，在童年就輕易地攝取了命運河流的源頭，它托付夢境呈現(xiàn)，并釋放它的沉重。”“一些夢僅僅就是夢而已，清醒后就無影無蹤，所以，多數(shù)時候，做夢的人難于記住他們的夢。但細想，很多事情，曾經(jīng)被宿命的河流卷裹，卻因為夢境得到神奇的照應(yīng)、釋放。陰面，神靈一般，再次露出它的臉龐，要人看重并按圖索驥地提供它的秘密軌跡。被遮蔽的痛苦，得到了正解。”還有尚塔爾·托馬在《被遮蔽的痛苦》中所說：“白色的幽靈，從你們?nèi)紵奶炜章湎聛怼保顾恼Z言顯得既靈巧又有張力。應(yīng)該說，朱朝敏找到了屬于她的語言，地域和人物在她筆下顯得頗為豐富，也讓讀者享受到新鮮的閱讀體驗。

說到語言，朱朝敏的書名《黑狗曾來過》，是最能夠體現(xiàn)她良苦用心，并且成功擴展語言張力的一次嘗試。筆者剛拿到書時，以為“黑狗”這個意象是她楚地生活的一個符號，或者是鄉(xiāng)村之中隱現(xiàn)的記憶疤痕。但是讀到書中的具體細節(jié)后，才知道朱朝敏是從溫斯頓·丘吉爾的名句：“要是有黑狗來找你，千萬不要置之不理”引出的一個意象，并對黑狗巧妙延伸，讓其成為一個象征，從而折射生命行走于塵世的變化。譬如“……黑狗曾來過，并留下了它珍貴得近乎斷裂的聲音。我心中不禁誦讀:它是任何一個生命，我也是任何一個生命，它和我出自無名，因此無名，如同荒漠里的兩顆沙子，更確切地說，如同大海里兩道在相鄰的波浪中迷失的波浪。波浪雨水般飛濺，明亮眼眸的瞬間，我們會憶起，水滴曾經(jīng)晶瑩。下雨，波浪，我和你，我們和它，無疑，是在過去發(fā)生的一件事。”經(jīng)由這樣的思辨性表達，黑狗便被人世規(guī)則向縱深處推進，揭示出人的心靈與這個世界的永恒關(guān)系。

書中有不少對村莊生活的描寫，朱朝敏卻一反常態(tài)，讓語言顯示出質(zhì)樸天然的形態(tài)。譬如《行無嗔》中的這段話：“秋天似乎短暫。幾場雨水后，樹木都掉光了葉子，光禿著枝干抱樸守拙，面容滄桑心事重重。村子里大小堰塘潭水少女般清瘦羞赧，明鏡似的通透。田野里的棉花被摘回了家，棉稈也被拔光了，在房前屋后碼出高于屋頂?shù)拿薏穸庾印Ｌ涂樟藘?nèi)臟的莊稼地，空蕩蕩的，只有打旋的江風每天光顧田野，肆虐橫行。呼哨響起，尖利的哨聲震撼我的耳膜，我的雙手分明感覺到寒涼，而浸進堰塘和潭水中，覺得刀子一般刺骨。寒冬已經(jīng)來了。”讀這樣的語言，能讓人感覺到具體場景在流淌一種氣息，尤其是季節(jié)更迭的陣痛，像是一種力量一樣從語言中迅疾傳遞了出來。這是朱朝敏的幸運，當自己的記憶被喚醒，往事就會隨手拈來，凸現(xiàn)出楚地遼闊的地域地氣，讓人讀來享受到不可多得的閱讀幸福。

從散文題材而言，《黑狗曾來過》是楚地人群的眾生相譜，里面的民俗、地理、人文和家族等等，如同那個島嶼的綠色一般新鮮，從中可看到人們的生活，以及他們對古老的農(nóng)耕方式的情感波動。另外，朱朝敏把諸多人物推到我們面前：祖父、祖母、三婆子、外公、外婆、母親、楊幺姑、舅舅、啞巴女孩、令芳……他們都是人生舞臺上表演正酣的人物。身陷世事棋局，也許一切才剛剛開始，至于命運將如何變化，人生的大幕將以怎樣的方式合攏，誰也無法預(yù)估或者先行做好準備，但急切的期待和本能地張望，以及經(jīng)受郁悶、痛苦、隱痛、撕扯和失落時的沉默與固守，仍然傳遞出了生命的溫熱氣息。這樣的題材不易把握，但朱朝敏努力追求敘述和語言的輕松，保持描寫和故事推進的獨特氣韻，使這部散文集的結(jié)構(gòu)體例整齊，顯得厚重而深刻。

雖然是在散文中寫人，但必然還是要以人的故事取勝。《黑狗曾來過》最獨特之處是人的故事。朱朝敏讓人物從故事中露面，讓讀者猶如跟隨人物在奔跑，各種意外、離奇、詭異、剛烈和匪夷所思的人的故事，激烈如同雪崩一般傾瀉而來。譬如《山野黑暗錄》中的這三段：“母親再看手腕，上面什么也沒有了。母親反復(fù)詢問:為什么我們在天光下看不見自己的影子？”“沒有了影子，該是多么可怕的事情。”“第二年清明節(jié)的同一個時辰，母親站在院子里，伸出了右手，她看見，右手手腕上有米粒般的光輝。瞬間，米粒消失了。第三年清明節(jié)同一個時辰，第四年……十年過去了，母親已經(jīng)七十歲，她在生日那天的夜晚，一定要站在院子里，伸出右手，仿佛要握住什么，一定是在握住什么，只不過肉眼無法看見。伸出右手的母親，在黑暗中靜靜地等待，等待米粒般的光輝出現(xiàn)在手腕上。風雨無阻。黑暗清明。”“母親認為:那是自己的影子，在身體上站成了光輝，要我看見我自己……我必須虔誠地對待每一天，然后等到影子出現(xiàn)。”如此生動的細節(jié)，讓人世狀態(tài)如同光芒一般彰顯而出。在朱朝敏的敘述中，人的智慧、剛烈、堅韌、冷峻和從容，一次次在命運起伏中如火星迸射，亦為大地之上最為痛切的故事。

書中寫得最讓人心痛的是楊幺姑和令芳，這兩個女人猶如是在島嶼村莊的熱氣中艱難呼吸，無論她們怎樣掙扎，都會被命運荊棘困死，以至于周圍的人都出于悲憫之心希望她們認命。譬如《命潭》：“命是上天布置好的……哦，我是說，楊幺姑的孩子不溺死，也活不好。”這種悲情式的意念殺戮，猶如憑空托起了一塊慘烈的冷硬石頭，不但要讓楊幺姑屈服命運，而且要證實人們屈于現(xiàn)實的微幽心理，在很多時候與冷酷的現(xiàn)實一樣，是不容許改變的。在《六便士》中，令芳的生活猶如是一場雪崩，一路狂奔一路破碎：“生活給予令芳的創(chuàng)傷應(yīng)追究到她的婚姻。她的婚姻一團糟。新婚第二天，新郎便大鬧新房，將家具電器全部打碎摔破，然后離家出走，理由是令芳欺騙了她。新郎是外地人，一走便不再回來。也回來一次，是兩人到民政局離婚。從此，音訊全無，痕跡不留。婚后六個月，令芳生下兒子，然后爹娘一肩挑，一把屎一把尿地將兒子拉扯成人。”令芳的變故隱藏著不為人知或難以啟齒的經(jīng)歷，人心在劫難中的動蕩由此得以彰顯。全書中的人物其實都在掙扎，但他們都是心烈之人，其不屈的性格猶如有光芒在頭頂照射，他們因此受到影響，行為變化顯得執(zhí)拗而多難。但這也許是那個島嶼或自島嶼向外延伸的固有模式，讀者或可從中體會到，書中人物的現(xiàn)實神話在逐一破滅，但他們在接納自己依然走出了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