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 碩/河南工程學院
保羅·奧斯特被譽為美國最具實驗性的作家之一,他早期作品多關注城市以及城市人的生活狀態,經常描述混亂城市中疏離異化的都市人和無序雜亂的城市景觀。現代文學從根源上就與“城市”有著密切的關系。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城市。奧斯特的城市是紐約,在《紐約三部曲》的開頭,他說道:“紐約是一個不知疲憊的空間,充滿迷宮般的無止境的臺階,無論他走多遠,無論他對它的街區和街道了解得多么透徹,它總是給他留下迷失的感覺”。同樣,社會學家米歇爾·德·塞托也將紐約定義為一個充滿欲望和野心的城市。從世貿中心的頂部看,這座城市似乎是“由紀念性浮雕中的陣發性地點組成”。而他面對混亂無章的城市景觀所給出的建議是,通過一系列的日常生活實踐作為“戰術”進行抵制,從而達到自我的詩意棲居。
德塞托的“抵制(resistance)”理論是以行動、意識和價值觀為基礎的生活美學跳板,是一種生活實踐,包括許多“微觀實踐(minor practices)”,如走路、閱讀、運作甚至是“拼貼(bricolage)”。這意味著大眾或弱者可以在日常生活實踐中,利用強者或“專有人(the proper)”所施加的限制,創造一個擁有自我記憶、擺脫“專有場所(proper place)”控制的新的自由空間。
德塞托贊揚戰術為“弱者的藝術”。奎因的反抗始于他的名字,在出版這本書時,他被稱為威廉·威爾遜;在寫故事時,他成為馬克斯·沃克;在跟蹤目標時,他扮演保羅·奧斯特的角色。任何名字都指向他,但沒有名字屬于他。他是奎因。在這些名字的保護下,他似乎享受著成為奎因的自由。為了保護自己的身份,他通過偽裝來完成“微觀實踐”。后來,在奎因和作家保羅·奧斯特的談話中也出現了同樣的名字“詭計”。書中的保羅·奧斯特懷疑唐吉訶德的作者應該是唐吉訶德而不是塞萬提斯。他說道:是唐吉訶德設計了貝南格利四重奏。他不僅選擇了作者,而且很可能是他把阿拉伯手稿翻譯成了西班牙語……塞萬提斯雇傭唐吉訶德來解讀唐吉訶德自己的故事。
堂吉訶德設計了書中的一切,目的就是為了反映他的荒謬,測試他朋友們的寬容程度,也是為了證明他的身份在現實生活中的確定性。這些談話鼓勵奎因不斷地進行抵抗。
保羅·奧斯特曾在一次采訪中聲稱,他寫了一篇關于人類生存的文章。戰術是在沉重的生活負擔和嚴密的策略監控下誕生的,它更強調生存的機會。因此,德塞托的“戰術”適用于生存在社會邊界的人??蚓褪且粋€典型的例子,他把個人需求壓縮到最低層次,以適應極限,保持活力,獲得了對生命的新認識。
《幽靈》中,布萊克最強烈的反抗則是雇用布魯作為他生活或是存在的見證人。正如薩特所說,觀察是最原始的一種途徑,是用來保持觀察者“與被觀察對象建立關系,同時也與觀察者建立關系”的主要手段。因此,他的觀看“對主體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它迫使主體通過人的互動來建構自己”。對布萊克來說,他需要尋找他活著的證據,把他看作一個具有自我意識的實體。由此也可看出,布萊克的悲哀,只能在別人的監視中才能證明自己確實是活著的人。這種悲哀也是千千萬萬生活在這座城市中都市人的悲哀,他們在城中迷茫、流離、混沌不堪。這也從側面證實奧斯特的城市觀此時也是無序迷茫的,這時候的城市是破碎的、分裂的,沒有規律可循。盡管有反抗,也注定這樣的“微觀實踐”收效甚微,這是由當時的時代大環境所決定。
波德萊爾把后現代城市譽為死亡之城,“公墓不存在了。因為現代城市正在發揮公墓的作用:它們就是幽靈之城、死亡之城?!?。城市的死亡意味著都市人精神世界的荒原。在奧斯特早期作品中,城市多為一片虛妄之態,或充斥著暴力、或填充著破碎的靈魂。
奧斯特曾在《孤獨及其所創造的》說到:“記憶,與其說是我們身體里的過去,不如說是我們活在當下的證明。如果一個人要真正地存在于他的環境中,他就必須不想著他自己,而想著他看見的東西。他必須忘記自己,以便存在于那兒。而記憶的力量便出自那種遺忘。這是一種活著的方式,于是什么都不曾失去”。所以,記憶是奧斯特小說中反復強調的東西,擁有記憶就擁有自我,沒有記憶的城市則不復存在。
《末世之城》就是以主人公安娜回憶的口吻展開,記憶則為書寫,“不久之前,我穿越夢境之門到達某地,著名的毀滅之城就在那里”。在這座混亂虛無,臨近崩潰的末世之城中,街上什么也沒有,只剩廢墟和垃圾,安娜開始的職業就是拾荒人,這座末世之城就是紐約城的未來寫照。其實,撿垃圾對安娜來說也是為了生存所采取的“戰術”,借此不僅可以維持生計,還可以在街上游蕩,做一個“閑逛者”來打聽哥哥的下落。更重要的是,通過撿垃圾,可以給垃圾進行整理。正如《玻璃城》中語言學家老彼得那樣,在紐約街區閑逛撿垃圾。此舉可以看作是對自己生活或者這片混亂之都的重新整理、分類甚至重建,使無序變得有序。但是這些“微觀實踐”在巨大混亂的城市機制面前微不足道,勢必阻止不了這混亂的世道。
因此,安娜在街上經常迷路。奧斯特對迷路有著自己的解讀:“與所有他熟悉的東西斷開,無法發現哪怕一個小小的參考點,他看著自己的腳步,通過將他帶往不知名的地方,正將他帶向他自己。他正在自己的內部游蕩,他迷失了。這并不使他困擾,這種迷失的狀態反而成了快樂和興奮的來源。他將之吸入骨髓”。安娜用腳步串聯城市的街道房屋,喚醒記憶,找到內心深處的精神慰藉。隨后,她遇到這里第一個相依為命的人,伊莎貝爾,也就顯得理所當然。伊莎貝爾給安娜在這座“惡托邦”中提供了棲身之地。盡管生活一片慌亂,但是他們會一塊兒在街上拾荒,換東西,做飯,盡量正常生活。通過最普通的日常生活實踐,從內部悄悄顛覆外部世界所強加給每個人的巨大災難。
然而,混沌無虛的“惡托邦”勢必不會允許絲毫與之抵抗的勢力存活。很快,這個小屋被摧毀,安娜流落到圖書館時遇到猶太人的拉比,曾討論過問題。隨著城市陷入無序混沌的狀態,人們連信念也在慢慢缺失,信念的消逝意味著支撐人們精神世界的最后一塊磚的倒塌,毫無精神的城市一片荒蕪。
賈維斯在其著作《后現代測繪學:當代美國文化中的地理想象》中認為“地理在美國想象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并將美國引向烏托邦和惡托邦的兩極”。奧斯特此時筆下的美國無疑就是后者,而“惡托邦”的形成除了是工業社會發展的必然惡果造成的之外,也與生活在其中的都市人之間異化疏離的交往有著很大的關系。在《末世之城》中,有專門從事“人體屠宰場”的杜伽丁,有為了爭奪一碗飯大打出手的難民。大部分人之間都是敵對暴力、冷漠疏離的關系,這些都是僵硬城市機制下的產物?!对聦m》中的主人公馬丁走上紐約街頭,他總會感到自己與其他人格格不入,“我是破壞的工具,是國家機器中松脫的零件,是無法融人大環境、要負責搞砸一切的家伙”。其實不是他無法融入,而是這個冷漠的城市做不到原有的包容性和多元化。
奧斯特曾指出美國的歷史就是擴張的歷史,“起初是哥倫布,隨后是向西部擴張,最后是外太空,月亮成了最后的邊疆”。在現代科技下,邊疆總會消失,美國總會變的沒有邊疆,這也意味著美國賴以生存的精神世界——邊疆擴張史終會終結。“邊疆的終結,致使一種生活方式終結,從而使美國陷入一種都市宿命、一種都市力量的桎梏中”。奧斯特這段時期作品中對城市的描述,隨著美國歷史中“西大荒”的消逝而終歸一片虛無。盡管如此,作者還是盡力展現夾縫中努力生存的都市人的掙扎,為后續作品中都市人的掙扎指出一條實用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