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靖/華南師范大學城市文化學院
中國早期文學包含有眾多的家國敘事詩,其中主要蘊含詩人對家園家庭的感情和自覺的守護,對國家民族的興亡感嘆及理想投射,對人生存于其中的自然界的贊頌感懷,對家園發展的美好期待。本文將以植物意象為切口,挖掘植物背后的家國情感。
家園意識主要生發于離家在外的游子身上,表現為對養育自己的家鄉的留戀,對家中親人的思念。作為留守在家苦苦等候的家人,那份想念和不舍也是相互的,且由于離人在外,自己卻獨守空房,對家園有著更為強烈的理解,雙方共同熔鑄了家園之思。
家園意識最明顯地體現在戍衛邊疆的戰士或是遠在他鄉的游子身上,他們離開了那片故土,歸期未定,在艱苦的環境下與敵人拼搏,或是在外漂泊,無依無靠。家園是他們心中唯一的慰藉,是支撐他們繼續走下去的動力,當他們看到蕭瑟的植物景象,觸景生情,引發漂泊在外遠離家人的思家之感,家中親人更是思念在外的游子,渴望他們早日歸來,闔家團聚。
如《小雅·采薇》,以“作”、“柔”、“剛”表現薇菜越長越熟,但“歲亦莫止”[1]、“歲亦陽止”[1],到了年末不能回家,到了十月小陽春也不能回家,看著日益茂盛成熟的薇菜,戍邊戰士卻年復一年難以歸家,引發了戍邊戰士們越來越濃的鄉愁。“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1]以昔是楊柳依依,今是雨雪霏霏的對比表現時光的流逝,戰士們感受到生命的虛耗,更加深了戰士們對歸家的渴望。《小雅·何草不黃》“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將?經營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獨為匪民。”[1]借小草從枯黃轉而為玄黑表現小草的生命力逐漸衰竭,而征兵們就像枯黃玄黑的草一樣,在年盛之時不得不在外征戰,美好年華被浪費,肉體上的折磨和精神上的煎熬越來越嚴重,思家之情油然而生。《東山》“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于今三年。”[1]記下征人返鄉途中的想象,想象思婦在家看著娶親的信物葫蘆,引起對自己的濃濃思念,實則是和思婦情感相通,自己也在思念著家中思婦,渴望早日回家。瓜苦是一種葫蘆,在新婚時劈成兩半,新郎新娘各執一半用以飲酒,象征夫妻彼此相愛、同甘共苦,詩人在此借葫蘆表達自己久戰未歸的愧疚和濃濃的思家之情。
《衛風·伯兮》以忘憂草萱草表達思婦思歸之情,“焉得萱草,言樹之背?”[1]就算思婦在家中,可愛人在遠方,家就是不完整的,思婦苦苦地思念著在外征戰的丈夫,在庭院中種植忘憂草來解憂消愁,家園意識在古人心中不僅是對歸家的渴望,更有對家中溫暖的渴望,對其樂融融的家庭的渴望,而只有思婦一人守于家中,那分落寞和無邊的思念就凸顯出來了,家園意識得到更好的闡發。但思婦也為丈夫征戰在外保家衛國感到驕傲,愿意舍小家為大家。雖然丈夫不能在身邊陪伴自己,但思婦和丈夫的濃濃愛國心讓兩人短暫的分離變得更偉大,尋忘憂草解憂還體現了思婦及征戰丈夫偉大的愛國精神。
樂府詩集中《古歌》“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令我白頭。胡地多飚風,樹木何修修。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2]通過對胡地多飆風,胡地樹木干枯如燒焦的鳥尾一般,借與中原完全不同的景象,表達在胡地戍邊戰士的深深思家之情。《古歌》“高田種小麥,終久不成穗。男兒在他鄉,焉得不憔悴。”[2]借麥種高地難以出穗,喻己遠在他鄉哪能不憔悴,表達對家鄉的思念之情。
家國敘事遠遠不止拘泥于小家。飄泊于異國的游子,及面對“國破山河在”的異客,對故國的思念,對回歸故國的渴望,對想要挽救國家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悲痛心情,在詩人心里混雜著多是悲苦的心緒慢慢發酵,脫口成詩。今日吟詠古人的那些詩篇,仍可真切地感受到其中噴射而出的愛國情懷。
《衛風·河廣》“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岐予望之。”[1]在衛國的詩人認為一片葦葉便可以載他穿過那條阻礙詩人回到宋國的波濤洶涌的黃河,將回到宋國的愿望寄托在葦葉上,可見詩人歸還宋國的心情之急切,以至異想天開起來,妄想通過一片輕飄飄的小小葦葉穿過沙浪滔天的黃河水。
《王風·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1]通過黍稷出苗、結穗、成實的過程寫出黍稷逐漸生長茂盛,詩人的傷感之情也越來越濃,周王朝分崩離析,就算黍稷成熟豐衣足食,就算重新建立起新的家園,也再也不能回到原來的周王朝的那個家了,黍稷長勢喜人,但詩人心中只念著故土家園,眼前的繁盛作物就好像當時繁華周朝之景,而現在卻時過境遷,詩人心中自然是更加沉痛了。
人類從原始社會的茹毛飲血、風餐露宿進入到能夠種植農作物以養活自己,有一個小圍欄圍起的小茅屋的農業社會,有了家園的守護,都是受著大自然的恩惠得來的。中國作為農業大國,大自然是古人家園的一部分,也是古人家國敘事的一部分。人們在大自然中尋得心中寧靜,在一草一木中尋得內心安穩。中國早期文學的植物寫作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對大自然的守護和贊美。
在農事詩中,農人種植作物,春華秋實,金秋送滿,農作物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是家園的一部分,是農人對大自然的依戀。人們對養活他們的糧食類作物是含有感激之情的,他們在詩歌中記載下了農作物及收成過程,自覺意識到人的生命存活需要靠這些糧食,并因地制宜種下了合適的農作物,在摸索需要依靠農作物生存的過程中打開了農業社會的大門。如《豳風·七月》“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麥。嗟我農夫,我稼既同”[1];《小雅·甫山》“以介我黍稷”[1];《小雅·大田》“與其黍稷”[1];《小雅·楚茨》“自昔何為,我藝黍稷”[1];《周頌·良耜》“荼蓼朽止,黍稷茂止。”[1]《豳風·七月》:“十月獲稻”[1];《小雅·甫田》:“黍稷稻粱,農夫之慶。”[1];《周頌·思文》:“貽我來牟”[1],《周頌·臣工》:“於黃來牟”[1]。農人逐漸認識到,黃土高原是黍稷生長的好地方,稻是楚越之地生長的好地方,麥主要種植在陜西一帶。在越來越了解農作物的生長習性,農人以此填飽肚子養活家庭之時,人們對大自然的感情也越來越深厚。如《木瓜》中“木瓜”、“木桃”、“木李”,報以“瓊琚”、“瓊瑤”、“瓊玖”,自然界中的木瓜和美玉相提并論,可見植物在古時人們心中的地位之高,關系之密切,正是因為對大自然濃厚的家園意識,才會將自然界中的植物和美玉相較。
《楚辭·湘夫人》中,“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白玉兮為鎮,疏石蘭兮為芳。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3]湘君幻想的和湘夫人相會之景中出現了多種芳香奪人、五顏六色的植物,在表達湘君和湘夫人美好愛戀的同時也表達了楚國人民和自然的和諧,以神為對象,實則是贊揚那條和楚國人民密切的湘水。而與自然密切聯系的植物,自然被寫入詩中,借以表達人對大自然的感恩。
用以祭祀的植物也蘊含著對大自然的敬畏,由于生產力水平低下,人們知識水平不高,自然界的一切都被籠罩了一層神秘的面紗,人們感念自然的恩惠,表達對自然的敬意,祈禱風調雨順,人們崇尚祭祀活動。而在人們生活中發揮著重要作用的植物,理所當然地成了祭品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如:《召南·采蘩》:“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1]、《大雅·生民》“取蕭祭脂”[1]。
《九歌·禮魂》中“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與;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3]寫人們春天以蘭花來祭祖拜神,秋天以菊花來祭祖拜神,在祭祖拜神這件事上長此以往也不會斷絕,人們用與大自然時令相關、寓意美好的植物來祭拜,且一年四季香火不斷,表達古人對自然的敬畏。
家國敘事還體現在人們對家園環境優美,家庭其樂融融,家園呈現美好之態的愿望中。人們建造家園講究地理位置,如《大雅·綿》“周原膴膴,堇荼如飴。爰始爰謀,爰契我龜,曰止曰時,筑室于茲。”[1],周人王室搬遷時要求土地平坦開闊肥沃,連苦菜都要求是甜的。講究家園周圍的環境,植物自然成了人們美化家園的裝飾。《詩經》中的植物還可以以種植的地點分為住宅植物和園林植物。《衛風·伯兮》:“焉得諼草,言樹之背。”[1]描繪出北堂種有忘憂草的情景,《小雅·斯干》中有:“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1]描繪出宮廷內竹、松并立,協調而生的清幽之境。園林中則有桃樹棗樹等,如:《魏風·園有桃》“園有桃,其實之殽”,“園有棘,其實之食”[1],《小雅·鶴鳴》“樂彼之園,爰有樹檀。”[1]園林還講究審美之趣來種植植物,如《小雅·鶴鳴》是一首贊美園林池沼美好的詩。“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穀”。[1]有高大的檀樹,也有矮小的穀桑,高矮植物協調搭配。
家園美好除了外部有讓人心曠神怡的環境,還需要家庭內部和睦,子孫滿堂。由于植物的外形及繁盛的生命力,讓人們油然而生敬畏之情,發展成生殖崇拜,借植物表達人們對子孫滿堂的美好祝愿。如桃結子之時果實累累,給人多子多福的聯想,《周南·桃夭》“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室家。”[1]以桃起興祝愿新娘;花椒結實時果實串串相連,多得能裝滿升子,《唐風·椒聊》“椒聊之實,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碩大無朋。”[1]祝愿子孫繁盛;梅在聞一多先生的解釋下也和子孫繁盛聯系密切。他認為,“梅與女子的關系尤深,梅字從每,每母古同字,而古妻字亦從每從又。梅也者,猶言為人妻為人母之果也……摽梅求士之俗。求士以梅為介,故某楳二形又孳乳為媒字,因之梅之涵義,又為媒合二姓之果。”《召南·摽有梅》中的梅既是求媒之媒介,又象征著女子的繁殖性能。葫蘆具有結籽多,蔓藤長的特性,在《小雅·瓠葉》:“幡幡瓠葉,采之烹之。君子有酒,酌言嘗之。”[1]中,葫蘆有著祝愿子孫繁盛之意。人們對具有生命力強、果實累累的植物的崇拜,是對家園子嗣繁盛的美好愿望,還包含著對生命價值的考量和對生命意義的追尋。
植物寫作是詩人個人人格和情感的投射,在特定的環境氛圍中,詩人所見之景、所到之處皆是情感表達的棲息地,是詩人可以借以抒發情感的意象。農業社會中處處可見的植物與詩人有著更密切的聯系,成為了詩人們常為吟詠的對象。借植物抒寫的家國敘事詩歌由于與自然、家園的貼近性更強,此中表達的種種家國感情也就更為真切感人,讓人為之所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