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艾麗絲·門羅短篇小說《亞孟森》中女性身份焦慮

段媛薇

普洱學院外國語學院

艾麗斯.門羅（AliceMunro，1931-）是加拿大優秀短篇小說家，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身為女性的門羅，從女性角度出發，感同身受地寫就了一篇篇優秀的短篇小說，這些作品中講述的女性故事從懵懂少女到垂垂老婦，無不在傾訴女性在社會群體中的弱勢地位，但是在門羅栩栩如生的筆觸之下，讀者深切感受到，每一個女性都在堅持為自己的生存和生命意義努力奮斗。在其代表作之一《親愛的生活》一書中，收錄了短篇小說《亞孟森》，講述了一個叫薇薇安的青年女教師，從本科學校畢業到亞孟森的一所鋸木廠醫院工作，給一些患肺結核的孩子上課。在這里她被自己的老板，即醫院唯一的男醫生福克斯吸引并決定與之步入婚姻殿堂，結果卻被無情拋棄。故事敘述一氣呵成，中間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我們跟隨薇薇安的自述，切身經歷了她曲折動人的愛情。整個故事構架簡單，艾麗絲·門羅使用白描的方式，讓讀者切身感受薇薇安從一個普通教師身份到情感上尋找依托的身份都紛紛落空，那種不安、困惑、無意義感躍然紙上。

美國存在主義心理學之父，羅洛.梅認為，身份焦慮“包括自我存在認同的心理或精神意義的失落，也就是無意義感的威脅。”1 本文將從羅洛梅的焦慮理論出發分析薇薇安在亞孟森鋸木廠經歷的身份焦慮，以此深入分析女性身份焦慮的兩大來源：職業身份和情感身份。

一、薇薇安職業中的女性身份焦慮

卡夫卡的終身好友兼伯樂馬克斯·勃羅德于1930年在《城堡》中提到“生命最原始的要素，根植于鄉土與心靈召喚，以及成為社群一員等需求”。2 即，當我們作為某一個群體的一員的時候，體現出其中所承擔的角色價值能讓我們得到內心深處最原始的滿足感，也即身份認同。一旦該身份得不到認可，自然產生相應的身份焦慮。當薇薇安來到亞孟森鋸木廠，介紹自己的職業為教師的時候，廚娘、學生瑪麗、醫生和護士均未表現出對該職業的關注和理解，只是把她當成一個來吃飯、做事的人而已。

當薇薇安第一次見到福克斯醫生時，她隨口把亞孟森美麗的風景描述為俄羅斯的小說《戰爭與和平》中的場景，初識的福克斯醫生隨即答道如果你渴望戰爭，就應該去海外。因為彼時正是二戰時期，醫生關注的是戰爭帶來的陰影，讓薇薇安“感到氣憤和屈辱，因為我其實沒有在賣弄”，從這里開始，讀者可以隨處讀到醫生對薇薇安原本的自信和獨立的剝奪：“顯然他認為我讓人討厭，是個傻瓜……我不得不感到自己更像一個傻瓜了”。在福克斯給她的工作指南中，告訴她不要進行“考試、背誦、分級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更應該教音樂、繪畫、故事。”在一次上課游戲中，福克斯醫生打斷了課堂，從兩人對話中可以看出，醫生顯然以自己的情緒和決斷主宰著兩人的談話內容，并未給薇薇安任何表達的機會：“我認為這不重要……沒必要為此小題大做”，“接著又轉身像是要致歉，但那其實連敷衍都算不上。”作為一名教師，薇薇安的存在價值微乎其微，雖然她力求做好，但似乎她連開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在醫院里，沒有人注意到一個普通老師的存在，大家并沒有對她的到來或者存在表示出任何的關注，薇薇安并沒有得到適當的價值感，存在感，隨之而來的是其身份并沒有得到認同：“她們對我毫無興趣……她們不想知道多倫多是什么樣的（薇薇安來自的地方），也不在乎我的課上得怎么樣，或者我來療養院之前做過什么。”在戰爭背景襯托下，這些心理白描里不僅講述的是人與人之間的薄涼情感，更加深刻地烘托出女性在工作中的價值感得不到認可。這種不認可不僅僅是來自于男性為主的社會群體，更甚者則是女性群體自身對于彼此的價值并沒有給予充分的認可，甚至是無視女性個體于群體的存在價值，由此造成女性個體的無意義感、無價值感，導致整個群體本身的無意義感，無價值感。阿蘭德·波頓在《身份的焦慮》中提出，“在這種搖擺無定的情狀下，我們對自我價值的判斷完全受制于社會的態度”，3 女性在職場中的職業身份焦慮可見一斑。

二、薇薇安情感中的女性身份焦慮

近代西方偉大的哲學理性主義者之一巴魯赫·德·斯賓諾莎（BaruchdeSpinoza，1632—1677）認為：“恐懼是一種‘不確定的痛苦’，而希望則是‘不確定的快樂’。‘沒有希望就沒有恐懼，反之亦然’，恐懼起于心智的軟弱，因此是理性沒有運作的緣故。”4 所以，我們可以從另一角度認為，女性身份焦慮的另一來源為恐懼、擔憂情感的無處安放。人類的價值感除了體現在工作中，也體現在被群體或者個人的情感需求中。在本文中，薇薇安被亞孟森鋸木廠醫院唯一的男性，福克斯醫生誘惑、吸引、失去了理性，對于感情的渴望使她墜入愛河。然而，對方的疏離、冷漠以及最終的拋棄，讓薇薇安徹底失去了情感上的自信和價值感，最終在感情中的女性身份焦慮得不到慰藉和緩解，甚至以失敗的婚姻收場。

在文中，薇薇安是一個沒有父母，由爺爺奶奶帶大的孩子，在成長的經歷中，愛的認同和存在價值感的缺失使薇薇安無法辨識愛和感情應該交付的責任感。風雪交加的亞蒙森就好似薇薇安生存的環境，鋸木廠醫院里陰冷的空氣，沒有人情的氛圍中，她遇到了那個會在意她說出的話，看過的書，甚至把家門鑰匙交給她，讓她去取暖的福克斯醫生。他就像是她生命的稻草，她渴望也急于抓住他。于是在醫院里，被人人敬仰的福克斯醫生喜歡，得到醫生特殊照拂的薇薇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存在價值感，認同感。當周圍人意識到她和醫生悄悄發生的愛情關系，大家開始關注她：“她們的語調是友好的，似乎挺認可這事兒……我的聲望上升了。現在，無論我還有什么其他身份，至少我可能變成一個有男人的女人。”當大家開始對薇薇安竊竊私語，并報以尊敬和微笑的時候，“我的確表現得稍微有一點沾沾自喜，但基本上并非有意如此”；“我因為他是一個外科醫生而感到激動，雖然我絕不會承認這一點。”同時，薇薇安心里非常清楚，這種建立在外界給予自己的價值感和認同感是隨時可能失去的，“如果醫生決定拋棄我，她們隨時準備變得正義凜然，毫無偏私”。

之后，醫生描述薇薇安“為了討瑪麗的喜歡而安排自己的生活”（這里其實也暗指薇薇安為了討福克斯醫生的喜歡而迎合選擇和他在一起，甚至決定嫁給他）。當福克斯醫生的態度發生急劇變化的時候，薇薇安也并沒有在意，因為她已經失去了自我價值的認同感和識別能力：“他不主張買鉆戒……他說那很好，他知道我不是那種落俗的白癡女孩……最好不要引人注意……我發現我可以叫他阿里斯特了……他漠視我的那種男性態度……我相信我可以為他躺在任何沼澤地或者污泥坑里，或者如果他要求站著的話，我可以讓自己的脊柱被擠壓在任何路邊的石塊上面。”

最終，薇薇安被福克斯醫生無情的拋棄，情節的反轉令人不寒而栗，唏噓不已。從幸福的最頂端：即將成為醫生的妻子，得到大家的認可，實現了自我的價值，到被遺棄在一個陌生小鎮的車站，被解雇，東西即將被打包寄回爺爺奶奶家，我們可以看到薇薇安的身份價值感徹底被破壞，不確定的恐懼感達到頂點，情感中的女性身份無處安放：“當時他說的話太可怕了……這有點像被趕往刑場……每一次拐彎都像從我剩下的人生中剪去一塊……我仿佛戴著腳鐐上了火車……火車拖著仍舊一片茫然、難以置信的我離開。”

阿蘭德·波頓在“愛的重要性”中認為，“人類對自身價值的判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不確定性——我們對自己的認識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人對我們的看法。”對于女性而言，愛情是人生中舉足輕重的一環，是女性成長過程中非常重要的節點。好的愛情可以幫助女性變得更加自信而獨立，而糟糕的愛情可能會把女性推向深淵，在分手的時候，福克斯醫生如釋重負地說，“也許有一天你會把今天看作是你一生中最幸運的日子之一”，而這種被拋棄的“幸運”卻給了薇薇安在感情中女性價值感上重重一擊。故事的結尾，多年后，兩個主人公在路上偶遇，門羅輕描淡寫了薇薇安的婚姻：“我和丈夫正在進行一場曠日持久的爭吵，”并白描了薇薇安的丈夫是離異的男士。由此可見，薇薇安的婚姻并不幸福，這也許源自她在與福克斯醫生的初戀中失去的自我價值認同感，存在感。倫理道德之下女性只有通過婚姻才能找到的價值、存在感，薇薇安卻已然失去，這個開放式的結局，既凄涼，又讓我們不得不警醒：愛情和婚姻之于女性真的可以重要到改變我們的存在感，情感價值觀，甚至改變我們的一生嗎？

三、結語

羅洛·梅認為，了解焦慮的來源，看清焦慮的因由是緩解身份焦慮的方法。6 女性身份焦慮的慰藉和緩解需要來自于自身生存的社會群體認可和自我價值確立的過程。在《亞孟森》中，本文解讀了薇薇安身份焦慮的兩個重要來源，以及成因，由此，也能讓女性本身可以反躬自省：在成長的過程中，引以為鑒，學會在群體中找到自我的價值，確立自己的職業身份；在感情中，學會建立自己的情感價值，而非以別人的價值取向決定自己的存在價值，由此，才能緩解女性自身的價值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