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丁卯 劉振華
關鍵詞地理標志 證明商標 商標功能 侵權認定標準
作為與“三農”聯系最緊密的知識產權,地理標志品牌在發展農業特色經濟,農村扶貧方面作用重大。據統計,截至2018年底,國家質量監督檢驗檢疫總局、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中國農業部審批了近萬個地理標志商標和品牌,涌現了五常大米、陽澄湖大閘蟹、黃山毛峰、庫爾勒香梨等一大批知名地理標志品牌。在經濟發展步入新常態和鄉村振興戰略的大背景下,地理標志品牌在地方特色的自然、人文資源優勢轉化為現實生產力上發揮越來越重要的產業引領價值。通過比較《商標法》對證明商標和地理標志的定義,我們可以抽象出原產地等特定品質是證明商標與地理標志的共同特征。原產地等特定品質成為聯結地理標志制度與證明商標制度的橋梁,也為在制度設計上通過證明商標這一私權制度來保護地理標志提供了可能。
因此,以證明商標的形式來保護地理標志,是我國法律保護地理標志品牌的重要途徑。現實中大量的地理標志證明商標品牌不斷涌現,有力推動了地方特色農業經濟的發展。涉及到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的侵權案件也屢見不鮮,然而如何正確把握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的侵權認定標準,司法實踐的標準并不統一,學界在此問題上也存在分歧。而要準確厘清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的侵權認定標準,還要追本溯源,撥開迷霧,回溯到對該種特殊類型商標特點的認識上。相比普通商標,地理標志證明商標在使用主體范圍和商標功能上存在一定的特殊性。如何精準理解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的這些特點,對于正確把握其侵權認定標準不無裨益。本文試就上述一系列問題逐層展開論述。
一、使用主體范圍的特殊性
證明商標與地理標志在商標功能上具有內在的一致性,體現在都具有商品品質證明功能。證明商標的主要功能在于由某種商品或者服務具有監督能力的組織對使用證明商標的行為進行監督,以保證商標所標識的商品或者服務品質。地理標志標示某種商品的特定品質與地理標志指示區域的自然因素和人文因素密切相關,也具有證明商標所具備的品質證明功能。所以,當地理標志被注冊為證明商標后,其使用主體范圍既符合《商標法》的一般規定,也必然遵循地理標志的特征。在商標使用方面,在不違反法律的強制性規定和不侵犯他人在先權利的情況下,普通商標權人得自由使用其注冊商標,同時也有權禁止他人未經許可在特定范圍內使用該商標。但基于證明商標的品質證明特點,證明商標注冊人只能許可符合證明商標使用管理規則項下特定條件的主體在核定商品上使用證明商標。不符合使用管理規則的主體無權將證明商標使用在相關產品之上。
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的特殊性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的使用主體范圍較小,普通商標注冊人或者商標權人可以自己在核定的商品或者服務上使用該商標,也可以許可他人在核定的商品或者服務上使用該商標;而地理標志商標注冊人只能授權其他符合使用條件的主體使用,注冊人自己不能使用該地理標志商標標識,也不能許可不符合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管理規則的主體使用。
二是地理標志證明商標排他權強度相對較弱,普通商標權人得禁止他人未經許可地在特定范圍內使用注冊商標,而地理標志證明商標注冊人只能禁止不符合證明商標使用條件的主體使用該商標,對于符合條件的主體申請使用該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的,地理標志證明商標注冊人應當允許。
二、商標功能的差異性
一般而言,商標作為區別不同商品或者服務的標識,具有來源識別、商譽承載和品質障功能這三大功能。地理標志證明商標作為一種特殊的商標類型,同樣具有該三種商標功能,只是這三大功能在具體內容上與普通商標的功能具有差異性。具體而言,關于識別功能,普通商標體現的是一種個體識別,識別的是商品或者服務的具體提供者;地理標志證明商標體現的是群體識別,識別的是位于特定產區的并且產品符合商標使用規則的生產者群體。關于商譽承載功能,普通商標承載的是商標權人以及被許可人通過商品或者服務的經營行為所積累起來的商譽,是一種特定個體的商譽;地理標志證明商標標示特定產地內的農產品特定質量、特征、聲譽等特點,這些特點與特定產地的自然因素與人文因素密切相關,因此地理標志證明商標承載的是特定區域內群體的商譽。關于品質保障功能,普通商標的品質保障功能取決于特定商品或服務的提供者自身的生產質量、經營水平、管理能力及市場定位等個性化的因素。受特定主體自身因素及外部市場環境的影響,普通商標的品質保障功能有一定的不穩定性。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的品質保障功能由證明商標管理使用規則確定,使用管理規則明確規定了特定地理標志證明商標核準使用產品的產地、加工、原料采購等特定品質標準,使用該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的條件和使用者的權利義務以及對使用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產品的質量檢驗監督制度,特定區域內的商品經營者必須嚴格遵守同樣的標準并接受監督。因此影響地理標志證明商標品質保障功能的因素具有較強的穩定性和可靠性。從商標功能角度,地理標志證明商標具有較強的群體性和穩定性特征。
三、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的侵權認定標準
與普通商標相比,地理標志證明商標在使用主體范圍、商標功能上均有其特點,這導致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的侵權認定標準存在特殊之處,主要體現在:
(一)“混淆”的判斷內容不同
地理標志證明商標作為商標的一種類型,其侵權認定仍然要適用混淆理論。但是在進行“混淆可能性”判斷時,普通商標與地理標志證明商標可能產生的混淆內容是不同的。普通商標侵權中的混淆內容是相關公眾對商品或者服務的具體來源產生了混淆,即是對不同商品或者服務提供者個體的混淆。地理標志證明商標侵權的混淆內容是相關公眾對商品具有地理標志證明商標所標識的特定品質的混淆,即相關公眾對地理標志所標示的商品的特定質量、信譽或者其他特征產生了誤認,并不要求對具體的商品提供者個體產生混淆可能性。實際上在一些地理標志證明商標侵權案件中,侵權人事先都注冊了自己的商標。在涉嫌侵權的產品包裝上除了標記有地理標志或者地理標志商標以外,還在商品包裝的顯著位置標記有侵權人自己的注冊商標。此時,該涉嫌侵權商品包裝上商品提供者的注冊商標與地理標志證明商標是同時標注的,所以此時相關公眾并不會對該商品的具體來源產生混淆。但是消費者可能會誤認為該商品是某種地理標志商品,具有該地理標志證明商標所標識的特定品質。在“五常市大米協會訴李貴同、北京金利興盛糧油商貿有限公司(簡稱金利興盛公司)侵害商標權糾紛”中,原告五常市大米協會系“五常大米”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的注冊人,被告李貴同系個體工商戶。被告在其出售的大米外包裝正面最上方中間位置突出標注有“五常”字樣,左側標注有源京達及拼音和圖形商標,“五常”字樣下方依次顯示有“自然香生態米”“金虎長粒香”和老虎圖案,包裝底部顯示有“黑龍江五常香米基地”和“北京金利興盛糧油商貿有限公司”字樣。被告李貴同辯稱,涉案大米產品上同時使用了源京達漢字及拼音組合商標,所以消費者不會對大米的具體來源產生混淆。而“五常”系地名,在商品包裝上標記產地是一種正當行為。但法院認為五常大米”已經在先被五常市大米協會注冊為地理標志證明商標,在此情況下任何在大米上對該證明商標的商標性使用行為均應符合涉案證明商標的使用管理規則。在不符合“五常大米”證明商標使用管理規則的情況下,李貴同在銷售的涉案大米包裝上標有“五常”字樣侵犯了地理標志證明商標權。在該案中,法院顯然考慮到了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的特殊性,在進行侵權認定時,區分了地理標志證明商標與普通商標在混淆內容上的不同。被告在其出售的大米包裝的顯著位置同時標注有“五常”地名和自己的注冊商標,消費者雖然并不會對該大米的具體的生產商或者銷售商產生混淆,但可能會誤以為該大米源于“五常大米”地理標志所標識的特定區域,誤認為被告銷售的大米具有“五常大米”所標識的特定品質。所以法院仍然認定被告承擔商標侵權責任。
(二)對“地名”正當使用的限制
對于普通商標而言,由于公共利益保護的需要,地名一般不能注冊為商標。即使因為某種歷史原因被注冊為商標,也不得禁止他人正當使用該地名。這是因為地名應當屬于公有領域,不得為商標權人壟斷。若地理標志被注冊為證明商標,對地理標志證明商標中的“地名”的使用是否應當受到一定的限制呢?答案應當是肯定的,因為若允許在非地理標志商品上一般意義地使用地名而不加任何限制,地理標志證明商標制度將會形同虛設。在商品的包裝上一般性地使用地名,此時地名應當有兩層識別含義:第一,作為產地被消費者識別;第二,作為地理標志被消費者識別。相對于普通地名,地理標志往往有較強的顯著性和較高的知名度,所以在商品包裝上一般性地標注地名時,其作為地理標志的識別度要遠遠大于其作為地名的識別度。尤其是在商品包裝上突出使用地理標志中的地名時,會更容易導致相關公眾產生混淆,誤認為該商品具有地理標志所標識的特定品質。在前述“五常市大米協會訴李貴同、北京金利興盛糧油商貿有限公司(簡稱金利興盛公司)侵害商標權糾紛”中,被告就曾辯稱其在銷售的大米包裝標注“五常”字樣其實是作為地名標注,這種辯解顯然無法得到法院的支持。因為“五常”并不是普通的地名,更是地理標志意義上的“地名”,具有較強的顯著性和知名度,該地理標志上承載的價值應該得到法律的保護。假設被告銷售的大米確實產自五常地區,那么被告能否在商品包裝顯著位置標明“五常”字樣呢?這里要具體分析,判斷標準是被告的產品是否符合證明商標管理規則。若此時被告的產品不符合“五常大米”證明商標使用手冊中規定的大米品質標準,被告的行為顯然是侵犯了五常大米協會的地理標志證明商標權。本案中“五常大米”證明商標的產品生產地域范圍有嚴格的限定,僅為五常市境內“C”字開口盆地以內,其范圍遠遠小于黑龍江五常市行政區劃的范圍。按照《產品質量法》和《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的相關規定,標明產地既是產品生產者的需求,也是法律施加的義務。那么如何解決五常市境內其他的同類產品的生產者標明產品產地的需求和義務問題呢?地理標志證明商標控制的只是地理標志含義上的地名使用行為,而不能控制產品生產者如實標注產地的行為。行為人標明產地含義上使用地名的行為是對地名的正當使用行為,法律不應當加以禁止。普通商標的權利人并不能控制他人在商品包裝上對地名的一般性使用,但是若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的權利人對此種行為不加控制的話,任由其他市場主體任意在同類產品的包裝上標注地名,不僅會容易導致消費者產生混淆,也會減損地理標志產品的商譽。
因此,為了解決地理標志保護和產地標注義務的沖突,應當對地理標志中“地名”的使用加以嚴格限制。換言之,未經許可的其他市場主體只能在產地意義上使用地理標志的地名,而不能任意在產品包裝的顯著位置標注地名。對于前述案例,被告可以在大米包裝背面的商品信息中載明產地標記,如標明“產地:黑龍江省五常市”字樣。這樣就很好地解決了地名標注與地理標志保護的沖突,既滿足了地名標注的實際需要,也不會導致消費者產生混淆。
在司法實踐中,有些法院并沒有正確區分地理標志商標在“地名”的正當使用上與普通商標的差異,仍然依照《商標法》第59條來認定“地名”的正當使用問題。例如在“庫爾勒香梨協會訴新疆庫爾勒希伯來紙業有限公司侵犯商標權案”中,“庫爾勒香梨”是地理標志注冊商標,庫爾勒香梨協會是注冊人。在“庫爾勒”地名的使用問題上,二審法院在判決的說理部分認為,庫爾勒香梨不僅僅是地理標志證明商標,同時也是梨的一個品種和一個縣級行政區劃地名。“在庫爾勒香梨地理標志證明商標使用管理手冊中規定的流域以外栽培的或即便在上述流域栽培但質量達不到管理規則要求的庫爾勒香梨品種,仍然只能稱作庫爾勒香梨,而且同樣需要相應的包裝。”在該案中,法院并沒有區分作為地理標志含義使用“地名”與作為產地標記使用“地名”的不同,而是錯誤地認為“庫爾勒香梨”地理標志標識區域以外的達不到品質管理規則的香梨品種仍然可以使用“庫爾勒香梨”標志。按照這種思路,他人可以任意在商品包裝上標注地理標志證明商標中的地名而不加任何限制,那么對于現有的地理標志證明商標而言,一般意義上的侵權行為就不會發生,地理標志證明商標將難以得到法律保護。
(三)允許部分未經許可的商標使用情形
一般而言,他人在相同或者類似商品上使用注冊商標,都應當獲得商標權人許可。那么地理標志證明商標在使用許可上是否也應當遵循該一般性規定?《商標法實施條例》第4條第2款并沒有明確許可問題,而只是語義含糊地規定“可以要求使用該證明商標,控制該證明商標的組織應當允許。”從文義分析的角度,該條并沒有明確規定使用地理標志證明商標一定要事先辦理手續以獲得明確許可。相反,該條不像是禁止性規范,更像是一種授權條件規范,即只要申請人符合地理標志證明商標使用條件,控制證明商標的組織應當允許其使用。因此筆者認為,若使用人的商品符合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的使用管理規則,即使使用人并沒有事先向相關組織辦理使用手續,該使用人也不構成商標侵權。原因有兩個方面:一是與普通商標完全個體化的私權性不同,地理標志證明商標在權利性質上具有群體性。地理標志上所凝結的商譽并不是單一的個體創造的,而是相當長的時間內特定區域內的產品的生產者共同創造。將地理標志納入商標法視野,也不能完全否定這種權益的集體性質。二是對于符合使用管理手冊但未經許可的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的使用行為,既不會損害消費者權益,也不會減損地理標志品牌的商譽,因而這是一種正當使用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的合法行為。
四、結語
地理標志被多次寫入中央一號文件,通過證明商標來保護地理標志,不僅能夠為農民創造更高的經濟價值,而且能夠帶動產業發展壯大,促進農業產業結構調整。但是我們在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的創造、運營和保護上,應當清楚認識其在使用主體范圍和商標功能上的自身特點,以及該特點對地理標志證明商標侵權認定的影響。在司法實踐中涉及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的侵權認定時,在判斷“混淆可能性”時要注意混淆內容的不同。同時要正確區分地理標志證明商標在“地名”的正當使用上與普通商標的差異,保障符合條件的主體正當使用地理標志商標的權利,從而構造符合其特點的侵權認定標準。這不僅能夠正確指導地理標志相關侵權糾紛的解決,維護權利人的合法權益,也會充分發揮地理標志證明商標在服務三農,促進特色農業發展上的重要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