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華南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神圣家族》是馬克思和恩格斯首次合作完成的文本,他們借助著批判以布魯諾·鮑威爾為首的青年黑格爾派這一契機,開始清算并逐漸超越曾經對他們產生深刻影響的舊學說,這一過程是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形成過程中的重要環節。《神圣家族》所討論的主要問題是歷史觀方面的問題,馬克思、恩格斯提出了:“歷史是現實的人的活動”、“物質生產實踐是歷史的發源地”、“實現自由是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等重要的哲學觀點。雖然二人并未就價值論問題進行直接論述,但“歷史觀與價值論在哲學領域分別處在不同的層次,任何自然觀、歷史觀和思維觀之中都有自己的真理觀和價值觀。”[1]馬克思主義價值論離不開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觀,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觀也體現著馬克思主義價值論,二者聯系緊密,不可分割。
何為歷史的主體?作為客觀唯心主義者的黑格爾將絕對精神當作最高層次的客觀的抽象,認為絕對精神這一精神實體是宇宙萬物的本質和基礎,絕對精神就是歷史的主體,人僅僅是這種精神實體的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承擔者,人類的歷史是抽象的、客觀的絕對精神的歷史。以布魯諾·鮑威爾為首的青年黑格爾派則走向了主觀唯心主義,將歷史完全歪曲為人的精神的自我運動過程,并將人的歷史活動歸結為人的主觀精神的歷史活動:“這種‘精神’既然把現實只看做一些范疇,它自然也就把人的一切活動和實踐統統歸結為批判的批判的辯證思維過程。”[2]對此,《神圣家族》的序言部分明確指出:思辨唯心主義的危害在于“精神”代替了現實的個體的人,將“批判”變成了一種超驗的力量,并宣稱“肉體是無益的。”[2]此時,馬克思、恩格斯以唯物主義者的姿態,將“現實的個體的人”作為其理論的出發點,并不斷向歷史觀領域延伸,提出現實的人才是歷史的真正主體。
馬克思批判了思辨唯心主義將人解釋為抽象的、思辨的“自我意識”,認為現實的人是特殊的自然存在物,是“生活在現實的對象世界中并受這一世界制約的人”[2],是對象性的存在物:“對象作為為了人的存在,作為人的對象性存在,同時也就是人為了他人的定在,是他同他人的人的關系,是人同人的社會關系。”[2]歷史并非思辨哲學家所說的“精神達成自我意識的工具”,也不是人格化的、追求自身目的的神秘主體,歷史是且僅是現實的人的活動。恩格斯提出:“歷史什么事情也沒有做……其實,正是人,現實的、活生生的人在創造這一切……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2]馬克思、恩格斯不否認歷史運動中滲透著人的目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歷史是一種精神運動,他們克服了思辨哲學家僅考察人的活動的思想動機的缺點,進一步考究人的思想動機背后的物質條件和經濟根源,進而發現歷史不過是滲透著精神因素、遵循特定規律、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一種特殊的物質性運動。
需要注意的是,此時馬克思、恩格斯一方面對費爾巴哈用“人”本身來代替“無限的自我意識”的觀點持肯定的態度;另一方面,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恩格斯頻繁地使用“使用實踐力量的人”、“無產階級”、“資產階級”、“群眾”等詞語,體現出他們與費爾巴哈的區別——馬克思、恩格斯正在嘗試著擺脫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哲學的思維范疇,不局限于人的自然屬性,轉而從經濟關系、階級關系、社會關系等角度來理解“現實的人”,并把社會歷史理解為現實的人和現實的人的活動過程及其結果的存在。這個超出費爾巴哈而進一步發展費爾巴哈觀點的工作,是由馬克思于1845年在《神圣家族》中開始的。”[3]
那么,何為價值的主體?馬克思、恩格斯在《神圣家族》中分析歷史主體的方法對應著尋找價值主體的方法——現實的人作為歷史的主體,同樣也是價值的主體:歷史是現實的人的有目的性的活動,人的一切促進人類整體利益的追求真、善、美的活動,都是人的價值活動。人類社會及其歷史與人的價值活動之間具有普遍必然的內在同一、互為表里的關系,他們既不是某個抽象的、不變的本質與它所派生的現象之間的關系,也不是現實世界中的客觀存在與主觀意識的單純認識論關系,也不是一種彼此外在的二元對立的關系。也就是說,社會歷史本身就是人的價值活動及其結果,或者至少本身就包含著這方面的內容和意義。現實的人既是歷史的主體,也是價值的主體,這在歷史觀層面復歸了人與歷史的關系,捍衛了人在社會歷史發展進程中的主體地位;在價值論層面明確了“價值”這一哲學范疇的主體,為馬克思主義價值論研究奠定了理論根基。
歷史從何而來?黑格爾認為是絕對精神的自我發展創造了世界的運動變化和歷史演變;以布魯諾·鮑威爾為首的青年黑格爾派則在《文學總匯報》中鼓吹精神、“自我意識”在人類歷史進程中的不可替代的絕對地位,試圖用思辨的、批判的歷史取代現實的、群眾的歷史。馬克思針鋒相對地說到:“思想本身根本不能實現什么東西。思想要得到實現,就要有使用實踐力量的人。”[2]馬克思、恩格斯把“實踐”作為人的精神和思想的起點,以“人的實踐力量”來論證人的歷史主體地位和實踐主體地位,認為人類社會歷史本質上就是現實的人們的實踐活動,這種活動不是精神的自我認識或自我運動,而是一種物質性的活動。因此,單純的認識論式的歷史觀并不能正確地反映真實的歷史,只有立足于“實踐”的角度,才能找尋到歷史的發源地。
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首次提出歷史的發源地問題,認為歷史并非產生于純粹的精神領域,而是發源于現實的物質生產實踐之中。他批判青年黑格爾派“把自然科學和工業排除在歷史運動之外”[2]、“認為歷史的誕生地不是地上的粗糙的物質生產,而是在天上的迷蒙的云興霧繞之處”[2],提出想要真正地認清歷史,就必須認識這一歷史時期的工業,即生活本身的直接的生產方式。馬克思、恩格斯認為實踐是人類與動物相區別開來的基本方式和標志,物質資料的生產方式決定著歷史時期,物質資料的生產實踐作為人類最基本的實踐活動形式,它決定了社會歷史的發展進程,是歷史的發源地。
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從異化勞動出發,討論了勞動的異己性方面;而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和恩格斯強調了人的物質生產實踐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的積極作用,對從事生產實踐活動的群眾的辯護印證了他們對物質生產實踐的高度重視。青年黑格爾派誣蔑勞動人民:“工人什么東西也沒有制造,所以他們也就一無所有;他們之所以什么都沒有制造,是因為他們的工作始終是為了滿足他們自己的需要的某種單一的東西,是平凡的工作。”[4]馬克思反駁到:“‘工人什么都沒有創造。’要是撇開單個工人不能生產任何完整的東西這一事實(這是不言而喻的)不談的話,這種論點簡直就是瘋話。批判的批判什么都沒有創造,工人才創造一切,甚至就以他們的精神創造來說,也會使得整個批判感到羞愧。英國和法國的工人就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工人甚至創造了人。”[4]馬克思從人民群眾的物質生產實踐出發,初步提出了“群眾是物質財富的創造者”、“群眾是精神財富的創造者”以及“兩種生產”等唯物史觀的重要思想。同時,正如馬克思所說:“人并沒有創造物質本身。甚至人創造物質的這種或那種生產能力,也只是在物質本身預先存在的條件下才能進行。”[4]物質生產并不是可以人為的、漫無目地的,還是必須要以客觀物質存在為前提條件。因此,一切物質資料、精神生產以及人本身,都來源于人民群眾的實踐活動,它們共同構成了人之所以存在的現實基礎。在人類的歷史進程中,這些現實基礎具有一定的規律性,即社會歷史的規律。社會歷史規律和自然規律一樣,都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實在。
那么,價值從何而來?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恩格斯對人民群眾的物質生產實踐的強調也同時回答了“價值從何發源”這一問題。“實踐,作為人類特有的對象性感性活動,是人類生命的本質形式、人的特殊存在方式。而價值和價值關系,則是實踐的內在目的和普遍內容;人作為主體,以自己本性、需要、理解、評價并適應和改造一切客體,從而實現自己的生存和發展。因此從實際內容看,人的社會實踐本身就是人的價值活動。這一點首先是用于物質生產勞動。”[1]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實踐”與青年黑格爾派的“批判的批判”不同,實踐是主客體之間相互作用的客觀物質性活動,實踐結果是主客體之間相互作用的客觀物質性活動的客觀結果或效果,而價值就最終體現于主客體之間相互作用(對于主體而言)的效果和效益之中:“主體對客體的作用……其總的性質和趨勢,是使客體同化于主體,為主體‘服務’。因此,它構成主客體相互關系亦即實踐活動中的‘主體性內容’,或內容的主體性方面,即‘價值’。”[1]從實踐以及實踐結果的角度理解價值,就是從主客體之間相互作用對主體的效果和效用出發來理解價值,而人民群眾的物質生產實踐、精神創造實踐等等,都是實踐的具體變現形式,物質生產則是實踐的首要形式。馬克思主義價值論以物質生產實踐作為價值的發源地,認為人民群眾不僅通過實踐改造客觀世界,創造了屬人的價值;人民群眾還通過實踐改造主觀世界,提升自身的認識、實踐能力,不斷提升創造價值的能力;同時,人民群眾通過實踐不斷豐富著人與人、人與客觀世界之間的價值關系;最后,人民群眾通過實踐也不斷證明著人的價值。
歷史將何去何從?古往今來無數哲學家通過觀察和思考人類社會的發展脈絡和歷史走向,不約而同地將追尋和實現“自由”當作歷史預期和未來前景。然而,如何實現自由則往往取決于對歷史主體的認識以及對歷史必然趨勢的把握,這也是哲學家們在自由的實現問題上眾說紛紜的緣故。以《神圣家族》所批判的對象為例,青年黑格爾派以“批判的批判”的化身自居,宣稱批判家才是社會歷史的創造者和推動者,是代表著精神的、積極的英雄,而“非批判”的群眾則阻礙了歷史前進的腳步,是通往自由道路上的絆腳石。同時,青年黑格爾派認為群眾只要在精神領域進行純思想的變革,也可以搖身一變成為批判家,從而擺脫束縛,實現自身的自由解放:“只要他們在思想上征服了資本這個范疇,他們也就消除了現實的資本;只要他們在意識中改變自己的‘抽象的我’,并把現實地改變自已的現實存在、改變自已存在的現實條件、即改變自己的現實的‘我’的任何行動當做非批判的行為輕蔑地加以拒絕,他們就會現實地發生變化并使自己成為現實的人。”[2]馬克思、恩格斯揭露了青年黑格爾派所謂的“自由”只不過是自我意識和抽象的個體的自由,其主體前提和實現途徑都“建立”在純粹主觀的、思辨的基礎之上,既不能正確揭示現實的人的社會歷史的必然規律,更談不上符合歷史的必然趨勢。
馬克思、恩格斯認為自由不是先驗的世界秩序,也不是人的抽象精神活動,而是人的生存實踐發展狀態,是人在歷史活動中不斷生成和發展著的歷史進程,而私有制正是阻礙全人類實現自由解放的癥結所在。在《神圣家族》中,他們分析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無產者和資產者的對立統一關系,揭示了無產階級消滅私有制的歷史使命,為實現自由和解放指明了道路: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作為私有制世界的產物,二者共同構成一個統一的整體,無產階級為了消除自身作為私有制下受剝削一方的現狀,則必須要消滅使它淪為無產階級的私有制。因此,私有制的滅亡是私有制自身內部存在的矛盾的必然結果,無產階級起來消滅私有制、實現自由和解放是歷史的必然性的歸宿。“由于在已經形成的無產階級身上,一切屬于人的東西實際上已完全被剝奪,甚至連屬于人的東西的外觀也已被剝奪,由于在無產階級的生活條件中集中代表了現代社會的一切生活條件所達到的非人性的頂點,由于在無產階級身上人失去了自己,而同時不僅在理論上意識到了這種
損失,而且還直接被無法再回避的、無法再掩飾的、絕對不可抗拒的貧困——必然性的這種實際表現——所逼迫而產生了對這種非人性的憤慨,所以無產階級能夠而且必須自己解放自己。”[2]無產階級必然能夠承擔并實現他們的歷史使命,這是由無產階級的生存境況、生活條件直接決定的:極度悲慘的生存境況、極端惡劣的生活條件,激發了這個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被壓迫階級反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極其強烈的革命意志和極其熱情的革命活動,這種強大的意志和行動使無產階級成為不可戰勝的革命階級。馬克思提出:“歷史活動是群眾的活動,隨著歷史活動的深入,必將是群眾隊伍的擴大”[2],這就預言了無產階級終將帶領最廣大人民群眾實現全人類的自由和解放的歷史必然趨勢。
那么,何為最高價值追求?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恩格斯對無產階級歷史使命必將實現的理性推斷同時也揭示出實現自由解放就是無產階級的最高價值追求。在資本主義經濟制度下,無產階級的利益和所有被壓迫人民的利益從根本上說是完全一致的,也正是這種根本利益的一致性,又決定了無產階級有能力把最廣大人民群眾吸引到自己身邊,從而聯合起來,共同為推翻舊制度、舊世界而努力。因此,實現“自由”是馬克思主義價值論思想體系的“拱頂石”,其一切理論的目的和指向都是為了追求和實現解放全人類這一偉大的歷史宏愿和最高價值。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這一最高價值追求并非主觀臆斷、憑空想象出來的,而是由客觀的社會歷史條件所決定的。正如馬克思所說:“無產階級由于其本身的存在必然在歷史上有些什么作為。它的目的和它的歷史任務已由它自己的生活狀況以及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的整個結構最明顯地無可辯駁地預示出來了。”[2]在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客觀必然性面前,無產階級和廣大人民群眾必須向著自由解放這一最高價值追求,聯合起來推翻私有制,掙脫壓迫在身上的“枷鎖”,才能使自己的本性和本質力量得以自我實現。
誠然,馬克思、恩格斯撰寫《神圣家族》的初衷并非為了研究價值論問題,但馬克思主義價值論的理論根基和基本觀點卻蘊藏在這部著作的字里行間:首先,現實的人的存在是社會歷史的首要前提,也是價值得以存在的邏輯前提。同時,現實的人的物質生產實踐推動著歷史不斷前進,價值也就產生于人按照人類自身的尺度去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實踐活動之中。最后,在無產階級和最廣大人民群眾的不懈抗爭和共同努力下,人類必將擺脫受自然奴役和被制度壓迫的歷史,朝向自由解放的最高價值追求不斷前進,最終實現“從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的飛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