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著口罩過鼠年

■呂永超

2020年鼠年春節前，在上帝打瞌睡的時候，一個叫“新型冠狀病毒”的魔鬼溜了出來，幽靈般地飄蕩在我們生活的空間，作惡人間。伴隨著傳染、死亡、恐懼，這個春節的儀式感蕩然無遺，掛燈籠、放爆竹、吃年夜飯、守歲、拜年、玩龍燈、踩高蹺、唱大戲這些過年細節、場景發酵而成的年味兒，也無影無蹤。戴著口罩過鼠年，成為這個春節特殊性的標志。

仔細想一想，我戴口罩是從大年三十開始的。按家族慣例，今年年夜飯由我家承擔，魚肉雞鴨、時令菜蔬等菜品承載著濃情厚意，早就有序地擺放在廚房里，等待烹調。想不到的是，女兒女婿一大早從遙遠的澳大利亞發來視頻電話，反復提醒我們不要集聚親朋吃年飯，出門一定要戴上口罩，回家一定要洗手。我睡意全無，坐在床頭發懵了一會兒，腦海里竟然鬼使神差地蹦出了莎士比亞的名句，在四十年前讀高中就熟記的名句是這樣說的：To be or no to be，that's a question.我忽然深深地感到，如期承辦還是及時取消年夜飯，出門戴還是不戴口罩，真是個問題。

來不及洗漱，我靸著拖鞋，沖向客廳，打開湖北衛視，回放《湖北新聞》，那些“湖北省已啟動突發公共衛生事件Ⅰ級響應”“繼武漢宣布離漢通道暫時關閉后，我省多市也宣布公共交通停運”等等消息，此刻如此有力地撞擊耳鼓。這些重要的新聞，我居然都被以忙為借口忽略了。我使勁地揪了一把大腿，暗罵自己該死！幾乎是在一剎那間，我的心顫抖了一下，又顫抖了一下，眼前翻飛的是女兒女婿勸阻的焦急面容。忽然明白，取消年夜飯，取消的是人與人傳染的機率，而不是親情；隔離的是疫情，而不是真情。我們共同的敵人是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我的手有力一揮，堅定地對愛人說：“取消年夜飯！戴著口罩過鼠年！”

愛人立即響應，戴上口罩掏出手機，一家一家地打電話、輕言細語地詳解釋。大姐夫退休前是一家事業單位的辦公室主任，素來處事持重，講話得體，一席話代表了親朋好友的心聲：吃不吃年夜飯事情很小，遵不遵守市政府抗擊疫情通告事情很大，哪個重哪個輕，我們知道。取消年夜飯，我們贊同！

我也戴著口罩，拿著手機趁機拍攝抖音，記錄下這有趣的場景。隨后，心情爽利地把它發給女兒女婿。他們不停地點贊，還發來一個紅包予以褒獎。這一刻，我們夫婦倆手舞足蹈，快樂得像個孩子。

忙完雜事，夜幕降臨。我們宅在家中，靜心觀看中央電視臺鼠年春節聯歡晚會。在春晚十幾個制作精良的節目中，讓我感動不已的，是沒有經過彩排的臨時策劃的新節目《愛是橋梁》。白巖松那一句“我們在這兒過年，你們卻在幫我們過關”，擊中心中最柔軟的部分，我和我愛人都淚流滿面，取下口罩不停地擦拭。恰在這時，座機響了，是年屆米壽的老岳母打來的。她老人家看了這個節目后，認為我們家取消年夜飯是正確的，抗擊疫情人人有責啊。其實，在此之前，岳母對取消年夜飯并不樂意，不等她女兒把話說完，就生氣地掛斷了電話。

我是個很少掉眼淚的人，看完這個節目如此激動，還有另一層原因。小年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我陸續接到省外許多同學、同行、文友的電話和短信，除了敘說新年祝詞之外，更多的是對“武漢肺炎”網上信息的求證。他們左一個“武漢肺炎”右一個“武漢肺炎”，讓我聽起來十分刺耳。我一遍又一遍地解釋，親愛的朋友們，那不叫“武漢肺炎”，早在1月12日，世界衛生組織把它命名為“2019新型冠狀病毒”。理解的朋友，“嗯嗯”幾聲，馬上更正；不理解的，揶揄我不是武漢人，用不著“摳字眼”。

誠然，我不是武漢人，但我是湖北人。我深切地意識到，如果將這個魔鬼病毒的名稱冠上“武漢”二字，意味著無辜的“武漢”，將是這場疫情中另一個“不受歡迎的”的代名詞。我的擔心并非多余，事后已經證實，社會中出現了拒絕、排斥“武漢人”“武漢車”的荒唐而寒心的個案。感謝中央電視臺挺身而出，在疫情防控的緊張時刻，在網絡輿情魚龍混雜的焦煩時期，驅邪匡正，用“中國好聲音”，表達億萬人民與武漢同在、共克時艱的決心：“隔離病毒，但絕不會隔離愛。眾志成城，沒有我們過不去的坎兒。加油武漢，加油中國！”

大年初一，是我24小時值班的日子。不知不覺，我已習慣了“新常態”：出門之前，打開所有窗戶通風換氣；出門之際，戴上口罩，眼鏡，手套。

行走在熟悉的街道上，路人寥寥，但無一例外地戴著口罩。這晃眼的純白、湖藍、粉紅、大黑，嚴厲地提醒眾人，在疫情面前，沒有哪個地方、沒有誰能置身事外。熟人見面，不能像往常那樣彼此擁抱、握手道喜，但對望的目光全是真誠，口罩過濾的話語全是溫暖。

城市公共交通停運了。我以步當車，抄近路穿行一個居住數千人的小區。小區很大，樟樹成蔭，往昔那個諾大的廣場，不管是白天黑夜，嚴冬酷暑，都聚集著男女老少，他們自由歡快地唱歌、跳舞、聊天、打羽毛球、踢足球……今天卻空無一人，鳥鳴更脆。毫無疑問，這里絕對不是“空城”。在一扇扇門窗后面，都是我們似曾相識的熟悉面孔，都是這座城市有血有肉的市民。在眼下所處的特殊時空里，他們封存過年的傳統儀式感，自覺地少聚會、不聚會，少出門、不串門，在分散的居家中，停下出行的腳步，用視頻電話中的笑臉與祝福，代替走親訪友；用網絡空間中的關心與提醒，拜年賀歲。

戴著口罩正襟危坐在值班室里，我和同事們的主要任務是監控輿情。在社交網絡高度發達的今天，人人都是“媒體人”，打著科學的旗號傳播“偽科學”信息者有之，惡意編造謊言動搖軍心者有之，管控輿情極其必要。我們不是圣人，對未知有害怕，對疫情有恐慌，都是人之常情，但不能、也不應該在“無意”中成為謠言的放大器、“偽科學”的二傳手。必須通過必要的技術手段，守護清朗的網絡空間，讓真實的透明的信息及時傳播，使深入淺出的科普知識及時刷屏。我們的工作是有成效的：事實擊敗了訛傳，科學擊碎了謠言，理性占據了主導，共識終究達成：堅決遏制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擴散蔓延，需要全社會共同行動，只有大家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才能贏得時間，爭得主動權，共渡難關。

完成值班任務，已經是年初二的早晨。戴著口罩回到家，連續作戰讓人些許疲憊。洗手洗臉、開窗通風、過早之后，梳理一下思緒，覺得有必要向精準扶貧包保戶老楊打個電話。老楊一家四口，住在幕阜山東南面的陽新龍港鎮車橋村。他們家曾因教育致貧而成為建帳立卡的貧困戶，但在政策幫扶和自己的努力下，剛剛摘帽脫貧，還很虛弱，經不起半點折騰。我提醒他，全家人一定要戴著口罩過春節。老楊嘿嘿笑著回答，他這會兒就是戴著口罩跟我通手機。他告訴我，駐村工作隊隊員和村兩委干部挨家挨戶宣傳了N次，電喇叭走村串戶喊過不停，橫幅拉到了家門口。他念著橫幅的內容：“今天到處串門，明天肺炎上門”。聽到這地道的“土語”，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土語”看似“無情”，實則“硬核”到底，接地氣、中要害、真情懷、易記憶。我繼續嘮叨，新型冠狀肺炎病例數字還在增加，目前正是防控疫情的關鍵時期，所以一刻不能大意；我們都渴望家人團聚、闔家歡樂，但疫情不會關照我們的情感，所以一刻都不能懈怠；一定要記得出門戴口罩，沒事不出門，一絲都不能放松。老楊說，老哥，我記住了。

我聽到老楊把胸脯拍得通通作響，這是一個莊稼漢子兌現諾言的“干貨”。我滿意地放下手機，仿佛完成一件大事后的輕松感油然而生。

走進書房，清理堆碼在書桌上的書籍，發現有那么多被耽擱了的好書，一直沒有來得及閱讀。我必須在宅家的日子里，討回被自己疏懶遺失的讀書時間。從大年初二到初六，獨處書房，讀書。

讀完《鼠疫》，深感生命的光芒在苦難中照樣能煥彩奪目，人的善和創造性在苦難中照樣能極致的發揮，人生的意義在苦難中照樣能完美的呈現。在加繆營造的故事中，一邊是鼠疫，一邊是受害者，沒有人可以做一個旁觀者。然而，鼠疫禍害不可怕，可怕的是眾人麻木：鼠疫橫行時，世人漸漸對此習以為常，這是麻木；鼠疫過后，說“鼠疫不過就是生活罷了”，這是更嚴重的麻木。

對待這次疫情，我就曾經麻木過。去年12月下旬，還在美國紐約的女兒女婿，特意打來越洋電話，鄭重地告訴我，國外對發生在武漢的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很關注，提醒我們千萬無事別去武漢，千萬要戴口罩出門辦事。而我，則以長輩自居，對他們的“兩個千萬”嗤之以鼻，還用警惕性的口吻教訓他們，別輕信他人說七言八，小心他人居心不良。最后故意提高聲音自豪地說，我們這里平安無事，一如往常，別擔心我們。我一向認為自己頭腦比較清醒，其實也是一個經常“發糊”的麻木半老男人！好在《鼠疫》的警示震耳聵聾：威脅人類幸福的“鼠疫”不會輕易消失，病毒宿主還在，人們沒有理由盲目樂觀，更沒有理由肆意破壞人類賴以生存的家園，肆意屠殺烹煮人類命運共同體中的飛禽走獸；面對共同的困境，我們要團結一心，共同應付。唯有團結無堅不摧，唯有團結無往不勝。

……

戴著口罩讀書真好，將零散的時間一點一滴地串聯起來，我可以放松心情與作家詩人平等地對話，然后，變成滋養心智的知識、智慧與情商，增加了人生的寬度，使焦躁的心靈變得充盈平和。

在平和中，我還戴著口罩聆聽《學習強國》中的“播報”文章。愛人不解而嬉笑。我告訴其中的含義：首先當然是保持安靜，面對這些重要的播報文章，注意力不夠集中，就是對它們大大的不恭。其次最重要，戴上口罩后的那種“儀式感”，將使我們卑微的靈魂在這刻得到迅速提升。

戴著口罩聆聽，播音員的聲音似乎從弦樂變成鋼琴，余音裊裊帶來的聲音無限延長，更契合此時此景所需要的鋼鐵般的力量。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抗擊疫情，舉國都是一家人。當此非常時期，每一個你我不是孤軍奮戰的個體，而是同舟共濟的“我們”。白衣戰士一封封心懷大愛的“請戰書”讓人淚目，他們以疫情為令，迎難而上，手挽手、肩并肩筑起了一道堅不可摧的生命防線，讓我們看到了病毒陰霾背后希望的曙光。但是，“逆行”并不是一場孤獨的跋涉。黨政干部、醫生護士、科技人員、新聞記者、普通群眾、華人華僑，等等，無數閃爍著人性光輝，奮戰在抗疫戰場上忙碌身影，匯集成了打贏這場疫情防控阻擊戰的中國力量。為眾人抱薪者，必為人民所銘記。因為他們，我們不怕！因為他們，我們相信！

戴著口罩過鼠年，也許是目前的我所能做的最微不足道卻又是最有實效的事情。我想，當新型冠狀病毒這個魔鬼被降服之后，當形影不離的口罩被摘除之日，一定會驚奇地發現，那些與戴著口罩相關聯的瑣事，其實也是讓日子有意義、讓人生有啟迪的動人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