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穎/成都大學外國語學院
《如果沒有人談論驚人的事物》(以下簡稱《如》)不僅讓喬恩成為了2002年曼布克獎名單上最年輕的入選作家,還使他獲得了貝蒂·特拉斯克獎和薩默塞特·毛姆獎等系列獎項。小說主要由兩條故事線構成:在一條故事線中,一位無名單身女子正面臨著未婚先孕的困境,而另一條線則記錄了社區居民所經歷的極其普通的一天。喬恩一直以來都渴望描寫都市。不同于其他作家對都市中貧困,犯罪,毒品等現象的一致關注,他選擇了一個看似無趣又狹隘的視角,聚焦于都市中的日常生活敘事。[1]這使得《如》不僅在同時期的英國小說中獨樹一幟,也與喬恩的其他幾部小說區別開來。有評論家在對比喬恩的四部小說后指出:《如》的美學價值在于:對日常生活細節的詳盡描述中展現出了細小之事所蘊涵的巨大力量[2]。小說中,城市、社區以及人物匿名化的這種去唯一性處理使故事具有普遍性。喬恩曾表示小說中匿名的小城是“戰后英格蘭中部和北部工業城市的象征”[3]。有評論家認為小說的兩條故事線分別從個人與公眾兩個維度同時展開,最終在一定意義上實現了交融的和諧狀態[4]。然而筆者卻發現在文本結構上,兩條故事線的交叉敘事以及同一故事線中不同人物故事的無序組接給人一種疏離之感,增加了讀者與作者溝通的阻礙。而在內容上,無論是人物的匿名化處理,還是人與周圍世界及人與自我之間的關系也都顯得冷漠孤獨。究竟是什么造成了這樣的異化現象?喬恩曾在訪談中提到,他在鄉村度過了難忘的童年,因此他總是懷念廣闊美麗的自然風光,而憎惡聒噪骯臟,冷漠暴力而匆忙的城市生活。長久以來,他都感覺到自己與都市生活的隔閡。從宏觀角度看,都市環境對作者的影響無疑是原因之一。而從微觀層面,筆者認為,創傷是造成人物間冷漠關系及人物自身孤獨的原因。
在小說中,我們只能通過對人物的一些簡單的限定描述如:居住樓層或外貌特征來判別人物的身份。可以注意到的是住在16層的一對父女之間的異化關系。作者對“每天”發生的細節的強調體現了日常生活的平庸和反復,也凸顯了這位單身父親生活的單調與無奈:“每天都是一樣的,每天都陪女兒玩捉迷藏游戲……,這一切都讓他疲憊不堪”。“他們兩人,一個父親,一個女兒。一個沒有妻子的男人為一個四歲的孩子穿著衣服”。父女間的日常互動像是完成既定的流程而顯得缺失了情感。“今天你也要聽話,好嗎?每天他都這樣問女兒,而幾乎每次女兒都會給出相同的答案。父女兩人的相處謹慎而不自然。他不明白她為什么在他面前總是淡定冷靜,而不同于其他場合的那個“一個勁兒說著話,在心里哼著歌或是在街邊蹦蹦跳跳的小女孩”。而另一方面,女兒知道她必須處處小心以免讓父親失望。在回答父親的問題時,“她看著他,心想她應該點頭以表同意,所以她也就那么做了”。父親也同樣敏感,盡力去避免談話間的禁忌,比如“回家”這類詞語。因為“他并不想讓她去聯想到那個詞本身的意義,回家——回到那個他們一家人本該屬于的地方”。他因無力做一個合格的父親而感到沮喪,也為無法理解自己的女兒感到憂傷。父親的這種感受是創傷性體驗的后果之一。
創傷研究專家卡魯斯將創傷定義為“突如其來的,災難性的,無法回避的經歷,人們對于創傷事件的反應往往是延宕的,不受控制的,并且通過幻覺或其他闖入方式反復出現”[5]。赫爾曼指出:嚴重的心理創傷會使人失去協調與自我和與他人關系的控制力[6]。受害者對于自我與世界的認知與體驗也會因此受到破壞。從父親不斷重現的回憶片段中我們可以梳理出他創傷性經歷的些許線索。這位父親曾因一場意外的火災造成了手部殘疾,他的妻子也在火災中不幸逝世。他總是努力掩飾自己的傷痛:當被女兒問到手是否疼痛時,他說“有些疼但還好”。而事實上“他并非還好”。每當他洗手或者沖澡時,他都忍不住去觀察手上的道道傷痕。清洗之后,他總會發現“手雖然洗干凈了,但是傷痕卻還未愈合。這仍是一雙被大火毀掉的,無用的手”。除開肉體上的傷痛,心理上的陰影也難以消退。關于妻子的記憶碎片總是折磨著他:給女兒梳頭時,他會聯想到妻子的頭發;反光的柏油路面會讓他想起妻子發間的光澤;甚至漂浮的窗簾也會讓他聯想到妻子在婚禮上蓋的頭紗。史托羅樓認為創傷性的失去可能是失去他者的鏡像反映,即:失去的是自我而非深愛的他人[6]。這樣看來,妻子離去的同時,他也失去了部分的自我。因為與逝者一起生活下去的可能性消失了,所以生者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破壞和影響。赫爾曼認為因能力不足而導致解決沖突的失敗易讓事件經歷者陷入負罪感和自卑感中。[9]未能救出妻子的事實使他陷入無盡的自責中,使他無法與自己,與周圍的世界建立正常的聯系。“如果他能夠跟某個人講的話,他會說:我再也忍受不了這種快要崩潰的感覺。我想將墻紙撕下鋪在地上,跪下來,用拳頭猛敲地板——用我這雙廢掉的,無用的手。”他總是聽見妻子的聲音“我太熱了,就快要呼吸不過來,你能夠到我嗎?”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夢是那些無法在記憶深處抹去的苦痛記憶,是人壓抑隱蔽的情緒,在有意識地長期壓抑下,那些痛苦的經歷只得以夢境重復出現。他認為“那些夢者清醒時的想法或行為的殘余總是進入我們的靈魂并使它不得安寧”[8]。小說里,似夢非夢的畫面模糊掉過去與現在的界限,讓這位父親惶恐不安。就連鄰居用力推門時的動作也會瞬間把他帶回到過去的那一幕——妻子哀求他打開門的那個場面。
在小說中,另一組人物的生活也深受創傷經歷的困擾。這是一對年邁的夫婦,其中丈夫患有肺病。這對夫妻之間不能溝通的秘密使彼此間不能建立親密的聯系,而這個秘密與丈夫的戰爭經歷密不可分。妻子對丈夫的參戰經歷感到驕傲又好奇,在家里擺出了他獲得的獎章。但他卻非常不滿,對這些獎章無心理會,閉口不談。這樣的異常行為令妻子感到疑惑不解。他不愿向任何人談論有關戰爭的一切:“當他返回的時候,他就知道他無法去講述這一切。”“他沒有告訴她任何事情,因為并沒有任何可以談及的事。對于在戰爭中干了什么這樣的問題,他沒有答案,因為他什么也沒干”。戰爭帶給他的只是“強壯的臂膀和陌生的沉默”。而這種沉默則是“創傷后壓力癥”的表現。在丈夫前往戰場前,夫妻兩人有著不少關于生活的美好設想。但從戰場返回后的他卻對建立美好的生活感到力不從心。他總是敏感而悶悶不樂:“他在那敞開的櫥柜里看到了一把鐵鏟和叉子,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些他從未和她談起過的事情”。他無法去分享妻子精心打造花園時的幸福時光,因為他知道“他無法面對挖土這樣的動作”。戰場上充斥著暴力,血腥和死亡,而就地挖土掩埋尸體無疑是司空見慣的現象。“鐵鏟”這類的工具或者“挖土”這樣的動作都是引發戰爭記憶的導火索,會觸及他內心最隱蔽的痛處。然而戰爭的記憶難以阻擋,他回憶到:“他用鏟子插入到滿是血跡的土壤里,用力地挖,直到土坑足夠放下那些穿著制服的年輕人的尸體……他們不斷地挖著,像田野上的農夫一樣,一天可以挖出成百上千的這樣的墳墓。”“沒有什么可說的,我們把他們的那些尸體埋到土壤深處,有時在挖的時候,又將他們的尸體挖立了起來。我看到了那些死去的人的臉,聞到了尸體和泥土混合的味道”。
可以看出,小說中的個體在無名的存在下經歷著各種難言的傷痛。而那些傷痛的記憶在極其普通的一天里反復地閃現,在無法預料的某個時刻強行地闖入他們正常的生活軌跡,破壞掉受害者對時間整體性的感知,使其困于過去陰影的囚籠。而作者對人物匿名化的處理與日常生活的平淡敘述恰恰反襯出了創傷的普遍性及對人的破壞性。在遭遇事故,失去愛人,經歷戰爭等創傷下,人們變得弱小而無助,孤獨而痛苦,無法在當下生活中與自我和周遭世界建立完整,統一而有意義的聯系。從這個角度出發,小說題目中所指的“驚人的事物”可被理解為那些未曾講述的折磨。而題目本身則可看作作者對治愈創傷的隱射:經歷創傷的受害者可以通過交流的手段,講出那些苦痛的經歷,才能夠擺脫孤獨,在平凡的生活中實現生的意義。
注釋:
①本文引用均來自Jon McGregor,If Nobody Speaks of Remarkable Things(London: Bloomsbury Publishing Plc, 2003.一書,引文均由筆者譯自英文原著,在文中只標明頁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