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瑤瑤/華東師范大學
克里斯蒂娜是英國文學史上最有才華的女詩人之一,李清照是宋代杰出的女詞人。兩位女詩人在詩才上勢均力敵,其人生境遇也頗為相似。雖同樣成長于文化氛圍濃厚的家庭,但是生活在不同的時代和國家,中西方文化思維的差異卻是客觀存在的,這就導致她們的情感體驗不可能完全相同,在詩作中的情感形式也會出現差異,卻一定會產生某種程度上的碰撞。藝術創作過程中,借用具體真實的情感進行情感概念的抽象,抽象出的形式便成為情感符號。這一點,類似語言與思維的關系。藝術就是這樣成為一種表達意味的符號,運用全球通用的形式,表現著情感經驗。[1]朗格為藝術下了如下定義:藝術即人類情感符號的創造。[1]詩人用語言創造了一種幻象,一種純粹的現象,它是非推論性符號的形式。用這一形式表達的感情……它是符號的意義。[1]本篇論文關注的正是兩位女詩人詩歌中的情感符號,也即對詩中情感所依托的表現形式進行探討比較。
詩人需要借助語言材料來搭建一個框架,借以在詩歌中表現自己的情感。詩是詩人用語言創造的幻象。[1]那構造這些幻象的材料無疑是顯露詩人情感的最直接表現形式。兩位女詩人在選擇詩作幻象材料上,存在兩點相似之處:對自然環境的依托和對日常生活細節的體驗。但在具體表現程度上又各有不同。
在詩人克里斯蒂娜的大量詩作中,出現的多是搭建在自然環境中的詩歌景象,長詩《小妖精集市》(Goblin Market)的整個故事就發生在野外大自然的環境中。克里斯蒂娜不僅對這些自然環境進行色彩繽紛的客觀描繪,還運用比喻的手法巧妙地將主人公與自然融為了一體,這從詩人對勞拉的描寫中可以看到。例如Laura rear’d her glossy head,and whisper’d like the restless brook:look,Lizzie,look,Lizze[2](勞拉高昂著她美麗的腦袋,輕聲細語像奔涌不息地小河水,看,莉奇,看,莉奇)。明艷的色彩,清脆的韻律,詩句之間似乎永遠散發出河畔葦草的芳香。對于遭受了工業革命變革之惡果,兩百年前就開始驚呼“自然何在”的維多利亞讀者而言,這首清新可愛的詩作,魅力可想而知。[3]在另一部長詩《王子歷險記》(The Prince’s Progress)中,詩人描繪了一個非常鮮活美妙的自然世界。但同時也將生病的公主與自然事物作對 比: Does she live?-does she die?-she languisheth/As a lily drooping to death/As a droughtworn bird with failing breath/As a lovely vine without a stay/As a tree where of the owner saith/‘How it down to-day’[2](她還活著呢?還是死了?她凋零了/像一朵枯萎到死的百合/像一只干渴至死的鳥雀/像一株藤蔓無處盤繞/像一棵樹,奈何主人說/今天砍倒何如)
克里斯蒂娜用大自然的繽紛多彩來凸顯小妖精集市的誘惑;將王子一路沉醉的美景,和宮中日漸消瘦的公主形成鮮明對比,更添一層悲涼。除這兩首長詩外,以寫短詩著稱的克里斯蒂娜,其短詩中的自然元素的選取就更加豐富。
自然環境和景物一直是李清照詞中情感寄托所在。李清照既會勾勒一個完整的自然畫面,也會折取自然景物的一兩點入詞,以達到情感的不同程度的傳達。完整的自然畫面比如《如夢令》“興盡晚回家,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4]如畫卷般的自然圖景給人以身臨其境之感,詩人活潑開朗的心境盡顯筆端。李清照也會將自然景物與人作比,《醉花陰》中“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4]將詩人自己消瘦的模樣與黃花作對比,人物形象更加傳神。李清照筆下的自然景物風貌與當時的心境是相呼應的,少女情懷和明艷灑脫的溪邊風景、獨守空房的寂寞和窗外瘦小的黃花都完美地貼合在一起。
由于兩位詩人天生敏銳的觀察力和細膩的情感,以及她們的生活環境和人生遭際,才使得有大量的日常素材入詩。“生活”特別屬于詩歌藝術,也就是說,詩歌為生活的基本幻象。詩歌的第一行就建立起經驗的外表,生活的幻象。[1]克里斯蒂娜是想象型詩人,她的短詩不會敘述一個具體的生活事件,但這并不妨礙她對日常生活細節的敏銳觀察。這一點,在她寫的兒歌和謎語一類的短詩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在《什么是粉色》中, 克里斯蒂娜將色彩與日常事物結合起來,詩歌雋永精悍,又清新活潑,表現了天真童趣、善良柔軟的情感世界:What is pink?a rose is pink /By the fountain’s brink./What is red?a poppy’s red/In its barely bed./What is blue?the sky is blue/Where the clouds fl oat thro’./What is white?a swan is white/Sailing in the light.[5](什么是粉色?玫瑰是粉色,長在泉水邊。什么是紅色?大麥床中間,罌粟花紅艷艷。什么是藍色?天空是藍色,云朵漂浮悠閑,什么是白色?天鵝是白色,陽光水面舞蹁躚。)她在謎語類短詩中巧妙地將日常生活中的尋常事物灌入獨特的想象。例如《誰曾見過風》,Who has seen the wind?Neither I nor you:But when the leaves hang trembling,The wind is passing thro’[5]誰曾見過風,你我皆不曾。但看木葉舞枝頭,便曉風穿過。(譯者不詳)。在詩人的詮釋下,這些尋常事物似乎都有了值得重新審視的生機和靈氣。
李清照的詞大部分都在敘事,她的詞是一幅幅生活剪影,例如少女時代的《點絳唇》中“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4]在她四十九歲那年所作的《攤破浣溪沙》中“病起蕭蕭兩鬢華,臥看殘月上窗紗。豆蔻連梢煎熟水,莫分茶”。[4]李清照的長處,在于可以將日常事件敘述得明白如話,卻又清麗秀雅。無論是想表現少女的嬌羞,還是中年的一次病后心境,都可將這些情感完美地鋪陳進當時所發生的小事件里。
對比兩位詩人的日常生活的細節體驗,克里斯蒂娜多一份想象,李清照多一份紀實,平分秋色,皆是好詩詞。
詩人筆下的每一個詞語,都要創造詩歌基本的幻象來吸引讀者的注意,都要展開現實的意象使其超出詞語本所暗示的情感而另具情感內容。[1]李清照的詞屬抒情一類,高頻率出現的兩個意象為:酒和花。克里斯蒂娜的抒情詩中高頻率出現的意象詞有:歌、死亡、夏季、玫瑰花。
克里斯蒂娜一生受疾病困擾,詩中常出現與死亡有關的主題,籠罩著一股憂傷的色彩,但同時又有她對這個世界的眷戀。“歌”song、“夏季”summer days、“玫瑰花”roses代表熱情與喜悅,表現的正是詩人積極向上的生命態度。而“死亡“dead這個詞顯露出的是詩人絕望的心境。比如“When I’m dead,my dearest,Sing no sad songs for me;Plant thou no roses at my head”[5]( 當 我 死時,我最親愛的,不要為我唱悲傷的挽歌,也不要在我的墳頭種植玫瑰朵朵)、“Where are the songs I used to know,Where are the notes I used to sing?”[5](我曾熟悉的歌謠去了哪里,歌謠里我愛唱的音符又去了哪邊?)。在克里斯蒂娜眼里,春季和夏季都是美好的季節,而冬季則象征著死亡,所以她歌唱夏季,例如“Young love lies dreaming/Till summer days are gone”[5](年輕的愛一直在夢中,直到夏季結束)。
李清照的詞幾乎每首都有酒和花。這兩種意象的存在,將其詞作的瀟灑風流氣質訴說得淋漓盡致。例如“濃睡不消殘酒”、“東籬把酒黃昏后”、“要來小酌便來休”、“險韻詩成,扶頭酒醒”、 “酒醒熏破春睡”[4]等等;少女時代詩作中的“藕花”、“海棠”、“梨花”、“梅”、“菊”等多是詩人心境的自況。克里斯蒂娜和李清照一樣,內心的各種情感都借由不同的意象盡情表達。克里斯蒂娜的關于死亡主題的詩,與李清照晚年所寫的悲涼憂傷的詩,雖選用的意象不同,但都是兩位女性詩人愁悶的情感排遣。
克里斯蒂娜最為人稱道的是她在音律方面的天賦。《小妖精集市》中,莉奇忍受著小妖精們的拳打腳踢,最終帶著可以救勞拉的果汁回到家里:She cried,”Laura,”up the garden,” Did you miss me?” Come and kiss me. Never mind my bruises, Hug me,kiss me,suck my juices,Squeez’d from goblin fruits for you, Goblin pulp and goblin dew. Eat me,drink me, love me; Laura,make much of me; For your sake I have braved the glenAnd had to do with goblin merchant men.”[2](她叫喊著奔入花園,“勞拉”,你想念我嗎?快來親親我吧。不用把我的傷放心上,擁我,吻我,臉上的果汁快來嘗。專門為你把小妖精們的水果榨壓,妖精們的果肉和仙露。吃我,飲我,愛我吧,勞拉,好好享用我,只為了你我才把峽谷來翻過,和那些妖精商人們搏一搏。)上述的11行詩押韻活潑多變,為abbccddbbaa,結構具有音樂美,將莉奇興奮的心情表達得生動逼真,再加上熱烈的詞匯,更加凸顯了姐妹情深。主人公的心理活動在韻律中跌宕起伏,可謂是情感與形式的無縫貼合。
李清照最善利用疊字和疊句所營造的韻律來彰顯情感的力度。疊句比如“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等。《聲聲慢》中“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一連用十四個疊字,由行為到結果再到心情,層次分明,毫無堆砌之感。將詩人晚景凄涼的心境表現得恰當好處。
本篇論文,利用朗格所提出的“情感符號”的概念,對克里斯蒂娜的詩歌和李清照的詞中的情感以及表現形式作了一些初步的探討。探究出兩位詩人主要選取的三大情感表現形式。其一,在詩作幻象材料的選取上,都依托自然環境和生活細節;其二,在意象上,克里斯蒂娜詩作中最常出現的意象是歌、死亡、夏季、玫瑰花,而李清照詞作中最常見的意象是花和酒;其三,在音律的運用上,克里斯蒂娜注重詩歌的押韻,李清照善用疊字疊句,都善于創造詞句中的音律來增強感情傳達,而這三種表現形式的互相依襯使得詩作的情感更加濃烈。
(注:文中英文詩句,均為筆者自行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