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泉
鄉間有句俗語——漢子矬,矬一個,老婆矬,矬一窩。細細琢磨,此言不虛,可謂經典之談。男女婚配,就如植物雜交,母本尤為重要,生兒育女必定受其基因影響。葫蘆谷村的明雪齋時常替老鄰居陶延信擔憂。是的,陶延信長得五大三粗無可挑剔,老婆就大為遜色了,雖說模樣勉強入流,身材卻又矮又粗,像個杌凳子,背不起一條麻袋來。一雙兒女都隨她,差一點兒就淪為侏儒了。閨女好賴能嫁出去,兒子就不行了,娶媳婦可就難了,弄不好要打一輩子光棍,當真這樣,那可就枉為一輩人了。有人貶嘲陶延信,除干莊稼活外,還開兵工廠,既購買“坐地炮”,又制造“炮彈”。他兒子陶剛名沒錯起,活脫兒一個泥缸,儼然武大郎轉世,又如土行孫重生。
陶宏是葫蘆谷村德高望重的村老,看過好多閑書,人稱老宏爺。他引經據典力排眾議:“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三國演義》有張松獻圖的故事,張松是個難得的人才,稍有不足是個矬子,曹操看不起他,劉備卻器重他,以客相待,結果劉備得了四川地圖,為建立蜀國打下了基礎。再說武大郎盡管個頭矮,但為人誠實,講求信譽,頗有人緣,燒餅做得好,是老字號,生意很紅火,所以才娶了個俊俏媳婦潘金蓮,要不是西門慶拈花惹草,用現時的話講叫插足,人家自然會白頭偕老。再如《封信演義》有個土行孫,一身好功夫,尤其擅長土遁,幫助武王伐紂立下不少功勞,后來娶了個如花似玉的鄧嬋玉為妻。這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滿天的云彩,誰敢說哪塊下雨,哪塊不下雨。”
明雪齋說:“老宏爺說得沒錯,也是勸人之方,但是對于陶剛來說,要想跟正常人那樣娶妻生子,實在是太難了。”
葫蘆谷顧名思義是個地形狹窄的山溝,充其量有三四十戶人家,七八十號人丁,通常誰家母雞下個蛋,全村都知道。那些嘲諷之語自然而然傳到陶剛耳朵里,他喟然長嘆,直說能生個窮命別生個窮相,對著鏡子照一照,自己確實像個泥缸,眼下他已是扔下二十往三十歲上數的大齡青年了,居然沒有一個媒人上門,長此下去,怎么得了!俗話說男人要闖,女人要浪;人挪活,樹挪死;與其死守葫蘆谷,不如出去闖江湖。主意打定,就把這想法向父親和盤托出。陶延信再三斟酌,覺得除此而外別無選擇,死逼梁山闖關東,置于死地而后生。便兩眼噙淚囑咐道:“你盡管放心走吧,家里的事你就別管了;在外面闖蕩好了就干下去,勢必混不下去再回來,打不米來,袋子還在嘛。”
陶剛聽了父親這番話,更加堅定了信心。
陶剛的表哥在百里外的港城打工,據說收入較為可觀。他便找出了表哥的聯系地址,打點停當,辭別了父母,背著鋪蓋捆兒義無反顧地走出了葫蘆谷,坐上了通往港城的公共汽車。
一時間,陶剛外出打工成為葫蘆谷村的熱門話題。明雪齋心里再清楚不過,現時,大凡村莊的男女青年,都自命不凡,坐立不安,腳不落地,心想上天。不管模樣長的丑俊,也不管本事如何,都趕時髦似地擁到城里。說來真令人不可思議,也不知他們掙了多少錢,都能娶上媳婦,甚至偷雞摸狗殺人越貨的不法分子也混得人五人六的,成天拿著手機,哇哇啦啦的,真不知吃了幾碗有豆的干飯。相比之下,那些安分守己在村務農的青年就不行了,姑娘們說他們沒能耐,家雀不離屋檐,一輩子沒出息,連眼邊子都不喜夾。像陶剛這樣的矬子,要想有閨房之福,門兒沒有!此番他外出打工,最終目的就是為了能娶上媳婦,為自己爭口氣。他跟老宏爺說起這碼事,老宏爺贊同地說:“此乃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陶剛這孩子雖說長得矮,卻很精明,依我之見,十有八九能如愿以償。”
明雪齋說:“托您老的吉言,但愿他心想事成。”
陶剛幾經打探,順利地找到了表哥。表哥見了他非常高興,得知來意后表示鼎力相助,當即將他介紹給工頭。工頭是表哥很要好的同學,乍一見到陶剛,心中有些不快,礙于面子,只好收下。
這伙民工正在馬路旁邊挖深溝下水管,那水溝有披肩深,站在溝底往上撩泥是很費力的,陶剛一個矬子更是力不從心,干了不大一會兒,就累得汗流浹背溻濕衣衫。盡管如此,他仍翹著腳竭盡全力往上撩泥,壓根兒就不會磨磨蹭蹭耍心眼兒。工頭看得清清楚楚,心中頓生憐憫之情,便讓他去干別的活計。他深知工頭的用意,心里十分感激。歇憩時,他見工頭從煙盒里取出一支煙,隨手將煙盒扔掉了,便悄悄離開工地,到附近小賣鋪買回兩盒上擋次的煙,趁人不注意塞給了工頭。甭看區區一盒煙,卻是陶剛在知恩報恩,工頭開始喜歡上了這個為人誠實腦瓜靈活的小矬子,時常讓他干些跑跑顛顛的勤雜活兒。
有一次,一位老民工在安裝水管時,不慎擠破了手,鮮血止不住地流,老民工干活潑辣,用布條纏一纏照干不誤。陶剛見狀拔腿就跑,不大一會兒就買回一盒創可貼,取出一個給老民工敷上。老民工要給他錢,他說啥也不要,并告訴大家,往后誰若遇上這種情況,可跟他要。陶剛尊重老民工,經常幫他們干些瑣碎小事,民工們自然對他頗有好感,至于他在工地上干多干少,誰也不計較,都風趣地說,關愛這個“超齡兒童”,就等于支持了希望工程。不出一個月,陶剛與這伙民工相處得相當和諧。
一天,工頭對陶剛說:“我有個熟人,姓廉叫廉志強,在碼頭上管事兒,權兒不少,家境也挺好。他結婚好多年才生了個兒子,兩口子對其甚是疼愛,如獲至寶般擎在手心里。現時兒子上小學了,要親自接送沒時間,讓他自己上學,馬路上車水馬龍的太危險了,沒法子,只好雇個心底誠實、責任心強的人專門護送,吃住都在他家,工資肯定不少。我掂量來掂量去,覺得你是最佳人選,我跟你表哥說了,他非常同意,不知你意下如何?”
陶剛不假思索地說:“這可是求之不得的事,沒有您的熱情推薦,我做夢也做不到。你放心,我愿以自家性命擔保,倘若不能勝任,我不但不要工錢,而且還要心甘情愿地接受法律制裁。”
適逢大禮拜,工頭和表哥帶著陶剛來到廉志強家。陶剛嘴甜,一見面直呼大姨大叔,而且落落大方無拘無束。兩口子見他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尤其長著個“娃娃臉”,疑是剛下學的學生,也就痛痛快快地接納了,當即將兒子廉明介紹給陶剛。
該著陶剛時來運轉,廉明居然與他一見如故,稱他哥哥,還拖出一大箱子不同類型的奧特曼和變形金剛,讓他陪著玩。陶剛本來童心未泯,擺弄這些玩具更是駕輕就熟,把廉明逗引得咯咯直笑。在場的人見他倆相處得這么親熱,心里都感到踏實了。
打那開始,陶剛就在廉志強家住下了。每天早晨陪廉明上學,傍晌天再把他接回來;吃過午飯依舊護送,傍晚提前到學校大門口等候。從家到學校要橫穿三條馬路,還要走一段農貿市場,大約有三里遠。陶剛深知,這樁活計雖說無比輕松,但是責任重大,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容不得半點敷衍,一路上總是心存戒備,如影隨行。他是個高中生,當年僅兩份之差沒能考上大學,懷揣委屈回鄉務農,現在輔導小學生綽綽有余,于是,到了晚上,自愿擔負起輔導廉明學習的任務。廉志強夫婦成天忙于業務,無暇顧及孩子,見陶剛輔導得甚是專業,就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心里非常高興。陶剛是農家子弟,一向手腳勤快,每日里除接送、輔導廉明外,還幫主人拖地板、刷廁所、擦門窗、抹桌椅、洗拖鞋,幾天下來,家里拾掇得有條不紊,分外潔凈,較之往日,大為改觀。有時他還為主人出去買米買菜,總是如實報帳,將剩余的錢如數返還。日久見人心。他這等誠實勤快,主人非常滿意,有時索性給他一筆錢,讓他斟情購買魚肉蔬菜油鹽醬醋等生活必需品。主人如此信任,更要潔身自好,他將所買之物一一記帳,日清月結,一目了然,儼然一個稱職的小管家。
這一天傍晚,陶剛提前來到學校大門口,等了一會兒,見廉明出來了,便與他沿著農貿市場往家走。有人牽著京巴狗在散步,那寵物十分漂亮,長毛潔白,像個棉團,走起來蹀蹀躞躞的。廉明喜歡狗,便笑瞇瞇地朝它招手,京巴狗不知好歹,誤以為這個男孩要打它,竟朝他狂吠起來。這當兒,從旁邊躥出一條渾身黢黑的藏獒,猛地撲到廉明面前,張嘴欲咬,廉明猝不及防,一時不知所措。陶剛反映靈敏,急忙挺身而出,將廉明擋在身后,結果被藏獒撲倒,等藏獒的主人搶上前來拉住藏獒,陶剛腿上已被咬了兩口,創口挺深,鮮血淋漓。陶剛抱腿呻吟,疼痛難忍。藏獒的主人是個大款,趕忙開車將陶剛和廉明送到醫院治療。廉志強夫婦聞訊后,火速趕到醫院,廉明將事故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地跟爸爸媽媽說了,夫妻倆對陶剛感激不盡。
藏獒的主人通情達理,直向廉志強陪不是,表示無論花多少錢他都承擔。陶剛不愿借故刁難藏獒的主人,只住了兩天院就回去了。藏獒的主人過意不去,除付清住院費用以外,還給了陶剛五千元,作為誤工補貼和精神補償費。陶剛將這筆錢毫無保留地給了廉志強,說:“我住在您家吃在您家,每月你還給我那么多工資,我已知足了。再說,廉明也受了驚嚇,受了刺激,這筆錢理應有他一份兒。”
廉志強說:“你在我家呆了這么長時間,對我家的情況是了解的。說實話,我家不缺錢,這筆錢就該著給你,你要是再不收下,往后就別進我家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陶剛只好收下。他很會辦事,從中拿出七百元,買了兩輛自行車,與廉明騎著上學。通過這碼事,廉志強夫婦對陶剛愈發信任,把他當作自家親戚對待。
陶剛一直把廉明送到四年級。
這一天,廉志強對陶剛說:“廉明已經長大了,不需要來回接送了。我已經在碼頭上給你安排了工作,是專門管著驗收出口石材的。這些石材主要是路沿石、臺階石、還有大理石板材,合格的就收下,否則就卡住,讓發貨人拉回去重新加工。我沒拿你當外人,雖說去碼頭工作,但是可以隨時回來。”
陶剛深知遲早會有這么一天,但是萬萬沒有料到主人會對他如此厚愛,給他安排了這么一個好差事,收中充滿了感激之情。
陶剛又踏入一個嶄新的天地,但見海港吊車林立,巨輪往來,汽笛悠揚,好不繁忙。出口的石材大多是花崗巖,全是石匠們一錘一鏨镩出來的,凡是運到碼頭上的,幾乎都合乎標準,他都簽字收下,稍有差池的,粗心的人是看不出來的,足可魚目混珠蒙混過關,然而,他心兒細,眼睛好使,搭上眼就能看出來。發貨人要拉回去返工吧,運費太貴,就懇求陶剛收下,背地里給他點好處。陶剛沒忘自己是莊稼人,在家鄉也見過那些加工石料的人,一錘一鏨嘣嘎嘣嘎的,镩塊石料委實不易,別扔下要飯棍打要飯的。俗話說十個和尚能混進一個禿子,興許洋人看不出來,干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行吧。這么弄了幾次,居然順利出口,發貨人自然沒虧待陶剛。
陶剛越干越會干,越干越得要領,與一些石材加工場的發貨人關系特鐵,時常與他們進出賓館酒店,兩年下來,他有了不少進項。他知恩報恩,時常買些好東西到廉志強家看望,這愈發討廉志強全家人的喜歡。
陶剛再回葫蘆谷探家時,就不用乘坐公共汽車了,小轎車一直送到家門口,從車上取下好多精致的紙盒紙袋,讓村里人眼熱得慌。
明雪齋對老街久鄰講:“我與陶延信素有交情,這次陶剛回來,帶了不少好東西,陶延信特地送給我一條大鲅魚,說來你們不相信,這條大鲅魚足有化肥袋子那么長。”
眾人都說從未見過這么大的鲅魚,玄啦!
有人緊接話茬:“今天中午,我看見他家的貓銜出一個蟹子蓋,好家伙,足有砂碗口那么大。”
眾人皆驚愕。
陶剛可謂衣錦還鄉,整個葫蘆谷為之轟動,真個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誰也想不到這個被人戲稱為“泥缸”的矬子竟然發恃恃了!
老宏爺說:“不瞞你們,陶剛還惦記著我,給了我一盒海參,值好多錢哩。我早就說過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這叫露水珠引河水,好光景還在后頭呢,不信等著瞧。”
陶剛多次到各個石材加工點視察,對石材的情況了如指掌。他相中了一座小石山,那小石山全是花崗巖,而且石質特好。他先與當地村的村委主任拉近乎,一回生二回熟,這趟送他一箱海米,下趟送他一套西服,久而久之,關系特鐵,情如拜把子兄弟。當他提出要買下這座小石山時,村委主任也不傻,提出要入干股,這樣價格自然相當便宜,二人當即拍板成交。陶剛回去跟廉志強如實匯報,廉志強對此大加贊賞,表示大力扶持,很快幫他購置了所需的機械設備。
村委主任在當地雇用了一些石匠,采石場很快開張。機械化作業加快了采石進度。推土機推去表土。鑿巖機鉆出炮眼,裝上炸藥后遙控引爆。石炮響過后,石匠們揮錘擊鏨在巖體上鑿出一排扎窩,然后在扎窩里一一塞上扎子或者鏨子,搶起大錘依次敲擊,將所需石材割豆腐般從巖體上劈了下來。大吊車將一坨坨巖石吊出石場,讓切割機按所需標準加以切割,爾后裝上大卡車,分送到各個村莊,讓石匠們加工,等加工好了,再統一運到碼頭。陶剛集采石、加工、運輸、出口于一身,大大地拓寬了掙錢門路,腰包很快鼓起來了。
有一次,采石場一個石匠不慎讓鋼絲繩勒斷了兩根手指,陶剛恰好在場,立刻派車將其送到市醫院,因搶救及時,使之斷指再植。陶剛沒有冬過忘雪,也如藏獒主人那樣慷慨解囊,送給那個石匠一筆錢,讓他安心養傷,等傷愈好可再回采石場。那個石匠感激涕零,直說遇上了好人。那個石匠有個獨生女兒,正值豆蔻年華,長得相當標致。她見陶剛這等仁義,又得知他至今孑然一身,便愛慕不已以身相許。陶剛喜淚潑天,表示與她終生相愛絕無二心。
陶剛的婚禮定在父親六十大壽這天,為了隆重慶賀,特地請港城京劇團去葫蘆谷演出。消息傳出,附近村莊的人們如同趕山會一樣擁進了葫蘆谷。葫蘆谷自安下村子以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熱鬧。與此同時,廉志強一家三口,還有陶剛的表哥和那個當工頭的同學也都前來捧場。
戲臺扎在村子東面,對聯懸掛舞臺兩側,紅布金字分外耀眼,右面是:慶賀延信六十大壽,左面是:亦賀陶剛新婚志喜;橫幅是:改革盛世佳話多,笑聲飛出葫蘆谷。
演出之前,陶剛西服革履神采奕奕地登臺致詞,未出村時,他在人多廣眾的場合下連句囫圇話都說不出來,眼下竟然文質彬彬侃侃而談:“大樹再高不忘根,河流再長不忘源。葫蘆谷養育了我,我始終把它放在心坎上。家鄉父老眼瞅著我長大成人,也關愛過我庇護過我,我永遠忘不了您們。這次回來,一是為老爸祝壽,二是為自己完婚,同時請劇團前來演出,讓父老鄉親分享這份喜悅。我還要回報家鄉,投資將出山的路加以硬化,還要捐款給學校,改善辦學條件,今后讓更多的孩子走出葫蘆谷,出去施展才華,報效家鄉,報效祖國!”
陶剛的致詞言簡意賅情深意長,臺下報以熱烈的掌聲。
接下來,陶剛攜新娘拜見父老鄉親,爾后請出父母。陶延信夫婦身著唐裝,端坐太師椅上,樂不可支地接受兒子兒媳的參拜大禮。
一時間,喜樂奏響,煙花綻放,彩屑飛揚,整個葫蘆谷笑聲蕩漾。
祝壽和婚慶儀式結束后,演員們開始登臺表演。中午,陶剛大擺宴席,招待親戚朋友及全村長輩。
入夜,燃放煙花爆竹,放了足足一個小時,那煙火把葫蘆谷的夜空裝點得五彩繽紛燦爛奪目。放完煙火,劇團上演歌舞。
老宏爺坐在前排,對明雪齋說:“我早就說過,滿天都是云彩,誰敢說哪塊下雨哪塊不下雨。你看,咱葫蘆谷村這么多人,卻讓陶剛帶來了一場久盼的透地喜雨。”
明雪齋不由得點頭贊同。
大凡村子總能扒拉出幾個頗有特點的人物,譬如青石崗村的老寶聚,在吃大鍋飯的年代,打心眼里渴盼分田單干,在生產隊勞作時一發牢騷,就流露出這層意思,為此,人送綽號老單干。他委實是這么個人,干自家的活計,拼死拼活,就像使破驢一般,然而給隊上干活,則如撓皮癢,仿佛考古人員挖掘古墓似的。他吃別人的,能吃出汗來,別人吃他的,能疼出淚來。鄉親們少不了在背地里點他的故事。這不,就在全隊勞力吃罷“地頭煙”欲起身干活的當兒,他扛著大镢急三火四趕來了。隊長一臉不快,寶聚叔,你怎么又磨蹭到這個時辰才來?老寶聚放下大镢,說我在家撩了一圈糞,沒來得及洗手就趕來了。隊長揶揄地說,你真會算計;把勁頭使在家里,卻來隊上胡弄工分,你別犟嘴,為什么不等散工回家再撩?老寶聚氣抖擻地點上一鍋兒旱煙,斜眼白了隊長一眼,正想頂撞,誰曾想幾個小青年恰到分寸地起哄,又想單干!又想單干!隊長一揮手,干活!老寶聚讓人寒磣了一頓,又沒撈著吃“地頭煙”,索性將煙鍋兒朝镢柄狠狠地磕了幾下,就勢吐了一口唾沫,開始刨地。他滿腹牢騷,操,眼下這種勞動方式真要人命,老少爺們如同一些被捆綁得結結實實的粽子,丟在一口大鍋里,咕咕嘟嘟一烀就是幾十年!誰要趕集或是干點私活,要瞅隊長的臉色行事,高興時方可恩準,否則不予放行,你還有咒念么?他打量了一下在場的勞力,除隊長不得不來之外,隊副、會計、保管都未來,心中的氣兒就不打一處來。操,生產隊這種雞巴勞動形式,凈他媽養活閑人,只要當上芝麻粒大的官兒,就可撩邊打蹭不干活兒,難怪他們像蒼蠅見血似的爭著干。一個個游手好閑,都扎煞仄楞得不輕,都依仗什么,誰把他們慣的!如果實行單干,各家經管各家的地,還這么吊兒郎當的,不餓死才怪!他這么想著就不正兒八經地干;镢頭擎得高落得輕刨得淺,節奏緩慢,艮不悠悠,足可持久奉陪。隊長朝他瞥了幾眼,老覺塞眼,遂拋過一句,就不能緊湊一些;撩糞的勁頭哪去了?雖說沒指名道姓,大家都心照不宣。有人一語道破,倘若單干,還這么個干法,非餓個驢逼朝天不可!人們哄然大笑。老寶聚朝那人翻眥了一下眼珠子,怒罵道,凈他媽蜘蛛結網隨腚啦啦!刨了一陣子,隊長說吃擔煙吧。老寶聚擎起镢頭,聞聲而住,多一镢也不刨,破罐子破摔唄。他趄歪在地堰上,慢條斯理地抽著老旱煙,自言自語:《三國演義》一開頭就是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話讓編書的說絕啦,等著瞧吧,過不了幾年,保準要分田單干。
隊上有塊地在山谷中間,是塊肥沃的溝頭地,當初加入合作社時,是老寶聚家的。誰承想一場大雨過后,橫鎖山谷的石堰子塌了,別人沒有焦急的,唯獨老寶聚感到心疼,當真退回單干,這不毀了!他許久沒見隊長安排人去拾掇重壘,就急得什么似的,就主動提示隊長,那塊石堰子該砌起來了,免得再下澇雨沖跑了泥土。隊長心中一陣好笑,臉上卻裝出難為情的樣子說,這幾天農活攆人,勞力打不過點來,這樣吧,給你三個工,你去把它壘起來吧。按說這樁活計起碼需一個強壯勞力干五天,誰知老寶聚痛快答應,美滋滋地領命而去。他搭上手就光干不歇憩,上來煙癮了就銜著煙袋干,并且落晌落黑,沒有埋汰的時候,好像身上安裝了一臺發動機。他先清基后砌堰再填土,忙上忙下,扔下錘子撈鐵锨,一憋氣干了溜溜三天,終于按期砌成。雖說累得腰痛,卻是心甘情愿,并且逢人就夸隊長會打算料理。
老寶聚的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都長成人懂得什么了,自然混同一起隨波逐流。老寶聚就添了一份沉重的心事:人物是一理,豬生下來才三天,就知道背趟;模擬干那傳宗接代的玩藝兒。何況人乃萬物之靈,天長日久,情深意濃,眉來眼去,心領神會,趁拉屎尿尿的當兒,自會溜進山溝旮旯和濃蔭深處,干那見不得人的事。有道是家長的臉面全裝在兒女的褲襠里,不可掉以輕心哪!因此他把兒女管教監視得極嚴。有一天傍晚,他見大女兒與一個小伙子說了幾句悄悄話,立馬就起了疑心。隊長為了趕活計兒,直到下來黑影了才散工。老寶聚一反常態,磨磨蹭蹭走在最后面。他的大女兒許是憋不住了,要輕松輕松,就遛進一條窄溜溜的小山溝,這時,那個小伙子正從另一個方向迂回過來。老寶聚的眼里揉不進砂子,索性來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躡手躡腳尾隨跟梢。走進小山溝,拐過兩道彎,果然見女兒和小伙子久別重逢般正欲摟抱親熱。這還了得,他故意咳嗽了一聲,二人驟然一驚,慌遽躲閃。女兒見是父親冷古丁出現,就羞得不行,捂著臉跑出了山溝。小伙子也嫌他太愚板太自私太多管閑事了,遂與他女兒淡薄了。弄得女兒大哭了一場,且滋生了逆反心理,幾經媒人提親,橫豎不開尊口。老寶聚也不焦急,相反心中隱隱感到有些欣慰。
真讓老寶聚說對了,生產隊這種勞動組織形式確實不行,大伙兒雖說捆拉在一起,但人心背向、同床異夢,各家打各家的小九九。古語說得好,合馬瘦、合房漏。這種狀況一年不如一年了,路越走越窄窄,越走越拙拙。上面及時推行了土地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老寶聚那個樂呀,嘿嘿,甭管起什么名字,甭管內容有多花花,說到歸齊是分田單干了,到底合久必分了。這下子可不管你是隊長還是會計保管什么的,大家統統一個樣,都是屬雞的,天上下雨地上濕,各家刨食各家吃。老寶聚夢寐以求的事終于實現,見了以往嘲弄他的人就反唇相譏,怎么樣,到底單干了吧?這回你服不服?對方無言駁犟,直說他是老謀深算,堪稱村里的預言家哩。
老寶聚家里勞力多,在生產隊還未解體時,可以在隊上干活拿工分,眼下不行了,青石崗村地畝緊巴,分的地就不夠種,空余時間不好安排,況且往后還要繁生添丁,沒有生存之本你能扔石頭打天么?你能張嘴喝西北風么?真個是按倒葫蘆起來瓢,這樣心不用燒,還得燒那樣的心!老寶聚心里不踏實,得便就拐著糞簍子繞村逛蕩撿糞。有一次,他看見一條發情的母狗招引幾條公狗在村東北面的廢磚廠上周旋戲鬧。他就勢望了一下那片廢墟,心里立馬透亮了。這個廢磚廠足有四十畝,荒廢數年無人問津,倘若費點汗力將它開墾出來,可是一筆不可多得的財富。他為自己慧眼識寶而沾沾自喜,轉回村找到村支書,開門見山要求承包那片廢磚廠。村支書說,你要承包就承包吧,閑在那里也派不上用場,但是你得貼墻糊壁掏出幾個錢,也好堵住老少爺們的嘴。那是那是。老寶聚連連點頭,心中暗自高興。敲鑼聽音,說話聽心,咂摸話味,用不了幾個錢,就故意吭哧斟酌了一陣子,最后裂裂嘴作出舍不得孩子打不著狼的樣子說,這樣吧,為了你在老少爺們面前好交待,我每年給村里五百元,承包期干脆簽它三十年,就是一萬五千塊呀,村里還不是白撿么。村支書巴不得有人把廢窯廠開墾出來,種上莊稼,青奧奧的,讓人看了順眼,就跟其它干部商量了一下當即拍板了。
老寶聚有個親戚在鎮建筑隊開推土機,就前去求援,是親三分向,燒火就熱炕。推土機很快開來了,沒用幾天,削高墊洼填巴平了。只是中間有個深坑,如果墊平,需要大量泥土。老寶聚揣摩著,不如就手挖個平塘,旱天可灌溉,雨天可排澇,豈不是一舉兩得,于是就讓親戚拱了一天,挖出一個平塘。
這回老寶聚和兒女們有了用武之地,足可使開方天戟了。他們成天如同羊兒被拴在草地上,心無旁騖地在廢磚廠上忙活,只一二年的光景就開墾出一大片荒地來。
這一天,村支書領著電視臺的記者來到廢磚廠,扛攝像機的人打老遠兒拍了一陣子,老寶聚父子光顧埋頭開荒全然不覺。當一行人來到近前,他們才住手與之寒暄。村支書說老叔啊,這遭你給咱青石崗露臉了,你的勤勞致富舉動在社會上引起了很大反響,這不,電視臺的同志們專程慕名來訪。老寶聚聞言致力推辭,咱干這點營生用不著張羅八火的,咱莊稼人天生是個出力的命,春天捅一棍,秋天吃一頓,要是懶塌塌地坐著,天上能掉下餡餅來么?過去在集體干活時可以胡弄,禿子充和尚熊工分唄;現時不行了,你是驢是馬要拉出來遛遛。住疃住村的,大多勢利眼,你日子過好了,大家都敬頌,你日子過累了,誰都膈應,我說話向來是碾砣磕碾盤實(石)打實(石),你們說對吧?
記者說,老大爺你講得全是大實話,很好,我們全錄了音。這次采訪就到這里吧。說罷與老寶聚父子一一握別。
老寶聚送走了村支書和記者,細想想自己方才說的話并不過分,遂對兒女們說,剛才權當歇憩了,趕緊干吧。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吶。
老寶聚委實占了“天時”,正趕上計劃經濟改為市場經濟,各級干部因勢利導,什么值錢讓老百姓播種什么。
老寶聚深知馬不食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財不富,光按節令蹲勾在莊稼地里擺弄五谷是不行的,要想方設法掙大錢。他瞅準發展優質蘋果必定有利可圖,就捷足先登,在開墾出來的荒地上培育優質蘋果苗木。出圃時預先留下老苗,將荒地辟為果園,僅銷售果苗就讓老寶聚發了橫財,日子就像摻進了老面發的面團,一嗤嗤地發酵起來。有人想探探他的水有多深,就問,老叔啊,你這兩年玄啦,大概氣弄了多少錢?你別害怕,我不借你的。老寶聚嘿嘿一笑,大樹有個大蔭涼,小樹有個小遮擋,加上這年頭錢票子煊得不仔成,進得多花得涌,兩下一兌除,剩不了幾個,年吃年用吧。然而,你家有黃金,鄰居家有戥子,都估摸他起碼攢積了三四百萬元。
三年后,果園掛果了,老寶聚索性在果園里蓋起了房子,以果園為家了。果園很快進入盛果期,產量逐年遞增,尤其價格一年高起一年,老寶聚的存款余額也愈來愈長了。家里應有盡有,農用車輛機械全部置備,成為這一帶頗有名聲的富戶。富在深山有遠親。上頭一些新聞出版單位時常派人前來登門造訪,村里鄉里要干點事情也央求他出點油水。盛情難卻,老寶聚總是掂攏掂攏權衡利弊有選擇性地像知了尿尿似的一一應酬,對于委任他的那些五花八門的銜兒,一律謝絕。別來那個景啦,人怕出名豬怕壯,倘若愈傳愈烈,來刮油的會像蚊蚋樣地糾纏我,粥少僧多,我可打點不過來。至于推薦他為市政協委員,則甚感欣慰。操,吃大鍋飯時,動輒受人奚落,窩囊腌,如今也算是展揚門庭光宗耀祖了!
人盼富庶花想容。老寶聚這等富裕,許多人托媒人上門提親,有的想把閨女嫁給他兒子,有的想娶他的閨女,怎奈老寶聚高不就低不就,皆婉言謝絕。他心里的算盤珠怎么撥拉的,知情人心里溜清楚:他是怕兒子成家后不聽他使喚,怕果園肢解了管理不善日子滑坡,又怕女兒找不到如意郎君跟著受累。說到歸齊,他是怕兒女們硬翅出窩了,沒有了勞力,他就成為光桿司令了。鑒于這種想法,他把兒女們的婚事一推再推,說是只要有了錢,不管年齡有多大,足可挑揀著找。為了籠絡他們,他將近百萬的存款進行了口頭分配,等他行將就木時絕對兌現。攤上這么個爹,兒女們又能說些什么。
老寶聚紅紅火火地過了幾年,家業甚為興旺。俗話說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誰曾想這一年臘月,他大病了一場,多虧有錢求醫,才從死亡的邊緣上爬回來。轉過年打春時節,他舊病復發,預感有些不妙,宛若一掛潺潺溪水跳下懸崖跑出山谷,眼下正慵懶地流入暮氣沉沉的沼澤。唉,快扔下七十往八十歲上數的人了,還不該這樣么?回過頭來瞅瞅,這輩子并不屈枉,末尾這幾年讓他趕上了好時候,讓他使開渾身解數施展了一番,攢積了那么多錢,而且美名遠揚,報紙刊登電視露面,人活到這個份上,死也閉得上眼了。
老雞戀蛋兒,老人戀孩兒。翌日早晨,兒女們進屋請安,老寶聚要他們坐在身邊說說話兒。兒女們體諒爹的心情,免不了對他歌功頌德一番,還告訴他人們稱他老財星、抓家寶、還說讓他治理一個村也綽綽有余,倘若那樣,老少爺們就跟著沾光了。說這些話,純粹是讓老寶聚聽了高興,大兒子開玩笑說,爹,等您百年之后,我們兄妹將隆重為您操辦后事,請上高明紙匠扎制祭祀之物,再請兩班吹手,讓喜喪轟動四鄰八鄉,讓您老人家在那個世界上也是一個闊佬,叫那些窮鬼惡神不敢惹逗您。兄妹們雞啄米樣點頭贊成。老寶聚正色言道,難得我兒這片孝心,可是人死如燈滅,兩手一撤,什么也不知道了,盡管你們把喪事辦得如此隆重,也是瞎子點燈自費蠟。我看這樣吧,趁我還有這口氣的時候,你們就按剛才講的統統做到,該請紙匠請紙匠,該請吹手請吹手,一切規矩照我死后那樣安排,等準備便當了,咱就演排一場,我親眼看見了,管比什么都好。兒女們瞠目結舌,好不驚愕。大女兒說,爹,從古到今,沒聽說有祭奠活人的,您別富得異想天開,無端想出個花樣來。就是就是,那么做就不像話了。姊妹們隨聲附合。老寶聚見狀大光其火,說了半天,你們是在糊弄我呀,是疼幾個錢呀?我喜歡活祭你們就活祭,我不忌諱誰還忌諱!小兒子說,果真那么鬧騰,豈不讓人們笑掉大牙。老寶聚不以為然地說,咱就偏要這一手,咱就是要變著法兒傳名后世。你們別再打絆拉了,我預感到離你們摔瓦盆的時候不遠了,快分頭去辦吧。
看來老寶聚要辦活祭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兒女們念他生財有道發家有方,就滿足了他最后的心愿。先請來兩名紙匠,扎出樓房轎車現代家電密碼保險箱等,爾后約好兩班吹手,如期來赴祭日。
轉眼到了活祭這一天,老寶聚穿好買來的壽衣,對著大鏡子一看,嗬,頭戴拖翎頂子,身穿馬蹄袖朝服,背后拖著一條大辮子,儼然一位大清官員,他不免心中一陣好笑,這不是在演戲么?操,生活本身就是演戲,咱就這么演下去,讓大家看看我老寶聚“死”得多光彩,活祭得多氣派!兒子買來一張單人檀木雕花床權作壽材,前后綁上悠子。老寶聚心安理得煞有介事地躺在上面,由八名壯漢上杠,抬著繞村緩緩而行。老寶聚的身前身后是兩班吹手,笙管小镲嗩吶大桿,此起彼伏,先吹“老江元”,后奏“小上墳”,其聲悲切,凄凄慘慘。老寶聚勾起傷心事,想起先他而逝沒撈著享福的老伴,想到前些年受的窩憋,不覺心中酸楚老淚縱橫,瞥眼見那些扎制的描金貼銀的祭祀之物,又覺欣慰愜意,遂欠身朝吹手喊道,別硬吹哀樂,可以夾雜上一些喜氣洋洋的,吹好了,我回去給賞錢。兒女們哭笑不得,一任吹手隨便咕嘎亂吹。吹手們來勁了,你吹“新纖夫曲”,我吹“走西口”,什么流行歌曲體操音樂不絕于耳。活祭的奇聞早已傳出,附近村子的人都趕來看熱鬧,青石崗如同趕山會一般。人們把老寶聚抬到村西,將扎制的東西歸攏一處劃火焚燒了。老寶聚看看快晌天了,又見吹手們汗流滿面,情知就這么些景景了,就與看熱鬧的人揮手告別,命兒女們打道回府。
說來湊巧,這一次活祭,果真成了老寶聚跟鄉親們的最后永別,當天子夜時分,他就面帶微笑長眠不起了。人們說他舍命不舍財,趕赴幽界認領那些高檔商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