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化文
老爺爺,您有啥需要我幫您做的嗎?”那位穿著海藍色制服,身材高挑,皮膚油光水滑且綢緞般白皙的空姐,彎下凹凸有致,曼妙優美的身姿,笑盈盈地問朝柱老漢。朝柱老漢坐在飛機中間部位的走廊邊上,空姐的裙裾擦著他的身子,讓他嗅到那股沁入心脾令人飄飄欲仙的香氣,趕忙低下眼簾,再次驚慌失措地搖了搖頭。
自打上了飛機,朝柱老漢就總是不由自己地盯著空姐的船型帽兒看,這種形狀的帽子,還是老漢在打國民黨軍隊的時候見過,雖然顏色不同,一個海藍色,一個枯黃色,但一見到空姐頭上的帽子,兩種形狀相同,顏色不同的帽子,還是一下子拉近了時隔幾十年的兩種完全不一樣的歲月。朝柱老漢在心里想:原來這船型帽這么好看。可為什么戴在國民黨士兵的頭上那么難看呢?朝柱老漢身穿一身嶄新滌卡綠軍便服,頭戴解放式軍便帽,兩鬢雪白,眉毛一指多長,也是雪白色,根根往下抿著。面皮黝黑,臉瘦得塌殼,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老人斑。老漢腳穿一雙才上腳的迷彩軍膠鞋,胸前掛著幾枚獎章,有兩枚已經失去了光澤,用斑斑繡色詮釋著歷史的久遠。老漢一動,那些獎牌叮叮當當亂響。
朝柱老漢坐在飛機上,回憶著此行,晃晃悠悠猶如做夢。這事兒來得太過突然,他這輩子從來沒想到過能去省城,更別提是乘坐著飛機,從天上飛過去了。
從坐上飛機的那一刻起,朝柱老漢就有些拘謹,尤其是怕自己的目光碰上空姐那笑盈盈的目光,只要雙方目光一碰上,那位空姐就會走過來,彎著腰問他有啥要幫助的。他哪有什么要幫助的呀,老漢在團場干了一輩子農活兒,都是伺候莊稼,幫助莊稼,作為一個老軍墾,他的腦子里就有一個念頭:伺候好莊稼,讓土地多打糧食!
可是,朝柱老漢越是想躲避那目光,就越是躲不掉,每次他只要悄悄瞄向對方,對方似乎都在看著他,搞得他非常緊張,有一種做了小偷又被當眾抓住的感覺。
老漢始終渾身汗津津的。
朝柱老漢記事兒前,爹娘就已經死了,他從七歲那年,被遠房大娘一巴掌扇出家門后,就在大別山一帶要飯了。
一次,他在一個集鎮上挨門乞討。那天的天空半陰半晴,天上的大塊云彩不時把太陽遮住又露出,露出又遮住,于是,大地上一會兒豁亮,一會兒陰沉,好像老天在跟什么人玩兒二虎眼兒。朝柱老漢雖然也正少年,本該跟別的孩子一樣,留個爽朗的茶壺蓋兒發型,上樹捉鳥兒,下河撈魚。可他一沒爹娘,二沒銅板,只好讓頭發信馬由韁地長,而且破爛的偏襟夾襖耷耷拉拉,紐扣幾乎掉光了,只好用一根麻繩攔腰一扎,像個災星一樣,處處受人欺侮,哪里有樹讓他爬,有河讓他下。因為居無定所,大都是隨地找個草窩一鉆就是一夜,這讓朝柱老漢那時的身上,長滿了虱子,結滿了蟣子。蟣子在變成虱子前牢牢地巴在衣縫里,發叢里,像瑪瑙一樣粒粒晶亮,珠珠飽滿。虱子長有腿子,到處亂竄。它們從衣縫里爬到衣領上,破爛的袖口上,還從頭發叢里爬到頭發梢兒上,人們一見朝柱老漢過來,就厭惡地皺著眉,嘴里發出轟趕豬羊的“”聲,甚至看著朝柱老漢朝著自己走來了,不是朝他扔出磚塊兒,就是放出兇惡的看家狗。所以,直到天過了午,仍然沒有要到一口吃的。
朝柱老漢在街上踉踉蹌蹌地走著,巴望著出現一個能夠可憐可憐他的好心人,給他一口吃的。因為年景不好,連樹都長得稀奇古怪,樹梢上落著喪氣的烏鴉,發出喪氣的叫聲。街道上生意冷清,稀不愣登幾家生意也是小本買賣,什么開水店、棺材鋪、染布莊之類的,僅有的一兩家飯莊,門口的伙計比看門狗還兇,老遠就沖著朝柱老漢亮出拳頭——那樣的地方,朝柱老漢連想都不敢想。
突然,他看到一個頭把子后頭留一綹“鱉尾兒”的小孩兒,手里攥著一個燒餅,被一個穿著光鮮,戴著一頂烏黑栽絨兜頂帽的老太太牽著手,老太太小腳兒像梭子一樣一搗一搗的,從一個高腳的燒餅爐子前走過來。朝柱老漢決定冒一次險,雖然知道這樣干注定要遭受一頓苦挨,以前他從來沒有這樣干過,也多次見過這樣去干的人被揍得鬼哭狼嚎。可他實在是太餓了,他已經意識到死神就在前面不遠處等著他,如果他就這樣撐下去,不出半個時辰,下一個“路倒”就會是他了。
朝柱老漢裝作若無其事地靠上前去,他眼里的那只燒餅金光閃閃,香氣撲鼻,被烤爐烤得鼓起來的面層上,均勻地分布著芝麻粒兒,還有微微呈現醬紫色的蔥花兒。它被一雙嫩藕般的小手攥著,朝柱老漢堅信,只要他輕輕一奪,那早已讓他滿腔口水的燒餅就是他的了。
在下手前,朝柱老漢還是有些猶豫,他倒不是怕隨后到來的一頓狠揍,而是對于“把虎兒”這個稱呼,他心里還是有點抵觸,不想讓這個說法跟自己聯系在一起。從朝柱老漢懂事兒起,“把虎兒”這個詞兒就灌滿了他的耳朵,可以說已磨成了繭子,凡是被說成“把虎兒”的人,自然都是沒有飯吃,挨門乞討,像狗一樣從弱小者手里搶食兒的人。不過現在他早已明白了,那些當“把虎兒”的人,也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這么去干的,因為他們如果不當“把虎兒”,就得當餓死鬼兒,當路倒,當野狗的果腹物兒……為了活下去,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哎呀,我的燒餅!”那個留“鱉尾兒”的孩子揚著小手,看著牽著他的老太太喊道,“奶奶,我的燒餅沒有了!”
朝柱老漢撒開腳丫子跑的同時,沖著那只金月亮般的燒餅“噗噗”地吐著口水。那是“把虎兒”們的絕招兒,吐滿了口水的食物,主人就是攆回來,也沒法兒再吃了,所以干脆就由著東西被搶去,也不再努力,而這也是“把虎兒”們這么干的得意之處:自己的口水自己不嫌惡的,巴不得多吐幾口呢。
但那天朝柱老漢實在是太餓了,腳下如同踩了棉花,沒跑出多遠,不知是那條腿打絆,他自己被自己撂到了。
人們一擁而上,包括那些在街上閑逛的,都沖著朝柱你一拳我一腳地痛揍起來,邊打還邊喊:“狗日的,讓你當‘把虎兒’,狗日的,讓你當‘把虎兒’!”
朝柱老漢緊緊地抱著搶來的燒餅,像抱住自己的命,盡管他疼得在地上翻滾,發出一陣陣鬼嚎般的哭叫,并沒有讓人們停下手腳,其中有一腳踢在了要命處,讓他“咯”地一下倒憋口氣,再沒有喊出聲來。他四仰八叉地癱在地上,抱在懷里的燒餅也滾落在地,被另一個叫花子趁亂順走了。
“都他媽給老子住手!”
突然,一個洪亮的吼聲如晴天霹靂,那些趁亂打“閑捶”的人一下子躲到了一邊。那是一個瘦高個兒的男子,一身莊稼人打扮,雙目炯炯有神,兩道劍眉豎起,凜凜然一身英氣。只見那人彎下腰,看看朝柱老漢,雙手把他抱起來,叫一個同來的人給朝柱老漢弄來吃的,又喂他喝了幾口溫水,朝柱老漢才逐漸緩了過來。那人見朝柱雙手死死地捂著襠部,知道孩子受了暗傷,當即把他送進一個中醫那里,買了一包補充元氣之類的藥丸兒吃了。
這個人就是他后來一直跟隨了多年的部隊老旅長,老首長。
在那次受傷前,朝柱老漢已經受過多次傷了。
一次是在大別山里打游擊,他當旅長的通訊兵,在一次傳遞指令時,被埋伏在草叢里的國民黨保安團擊中了大腿,好在沒有傷到動脈血管;一次是在延安保衛戰時,胡宗南的騎兵與他們短兵相接,對方一個騎兵揮刀砍在正與敵兵拼刺刀的朝柱老漢的左膀子上,他一使勁兒,竟將砍進骨頭里的那把馬刀從國民黨騎兵的手里帶了下來,嚇得那騎兵滾落馬下,“哇哇哇”怪叫著逃跑了;一次是在攻打榆林的戰斗,他率領爆破組去炸敵人的碉堡,他是第一組,剛剛接近碉堡前的一個凹坑邊,敵人的機槍就掃射過來,他急忙往坑里翻滾,不想狡猾的敵人在凹坑里也埋設了地雷,盡管他躲避得快,屁股還是被彈皮削去一大塊兒,為此在野戰醫院整整躺了一個多月。
最后一次受傷,是在1949年的10月,已經是連長的朝柱老漢,跟隨大部隊到南疆平叛。那一仗因為他大意,沒有布置好崗哨,結果讓敵人鉆了空子。那是他戰斗生涯里打得最窩囊的一回,連隊因為受到叛匪偷襲而犧牲了好幾名戰士,他也在追擊叛匪的時候,被流彈擊中襠部,卵子被打爛。就是在那一仗里,他作為主官受到處分,被一撤到底,下到班里當戰士。
處分的決定是旅長親自宣讀的,此時的旅長已經是軍長了,從師到團,所有的首長都知道朝柱老漢跟軍長那特殊的個人感情,沒有一個忍心當著朝柱老漢來宣布這道命令,老旅長只好親自跑一趟,來宣布這道本不該由他這級領導過問、到了還是由他親自拍板做出來的撤職命令。
下來后,老首長摟著朝柱老漢的雙肩,閃著淚眼說:“你個倒霉的熊貨呀,革命眼看就要成功了,你卻被一塊不起眼的石塊絆了一跤,還讓子彈打中了這么個要命的地方。”
“沒事兒。”朝柱老漢反而笑著安慰旅長,“當年不是老首長,說不定我早就被人打死了。自從跟著老首長干革命,我懂得了很多道理,也親眼看著很多戰友為了解放全中國,犧牲在各個戰場上,我能活到今天,就是最大的賺頭了,丟了個卵子算啥!”他一抹眼里的淚花,“就是眼看著不該犧牲的戰友,由于我的原因,在新中國到來之際,就這么白白犧牲了,我覺得愧對他們,為此別說撤我的職,就是槍斃我,我也絕無二話!”
“接下來你有何打算呢?”老首長關切地問。
“我的命是您給的,部隊就是我的家,戰友們就是我的弟兄姐妹,有他們在,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不在乎!”
“是這樣。”老首長說,“根據毛主席和黨中央的命令,你們這支部隊要留守當地進行屯墾戍邊,說白了,就是一邊扛槍當兵,一邊握坎土曼把子種田。”
“種田怕什么?本來就是苦命娃,還怕種地干活兒?”朝柱老漢一拍胸脯。
“還有,”老首長說,“我已接到去北京工作的命令,我這次來,還有一層意思,就是想讓你跟著我,一塊兒去北京工作,不知道你心里是咋想的。”
“老首長的心情我理解。”朝柱老漢說,“北京是咱們國家的首都,我一個大老粗,去首都能干什么?除了拖累老首長,別的一點作用都沒有。我還是留在這里,開荒種地,這行當我打從娘肚子里出來就熟悉。再說了,往后不打仗了,日子太平了,咱又有地種,那是過去連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老首長還有啥不放心的?”
老首長用力拍拍朝柱老漢的肩膀,在朝柱老漢的注視下,鉆進那輛美式小吉普,一溜煙地遠去了。
三天后,屯墾部隊開進了茫茫沙海。
開荒部隊的駐地距離朝柱老漢平叛受傷的那個城市六十多里。十月底的南疆沙漠,晝夜溫差極大,白天大太陽曬得人皮開裂,到了晚上,能凍得人好似掉進了冰窟窿里。為了表達人民軍隊愛人民的赤誠之心,部隊將最初開墾出來的幾萬畝土地交給了當地政府。這些地靠近水源,含有較多的土質,水澆到地里不易沙漏,既容易長出野草和紅柳,也容易長出莊稼,基本上種過一兩茬莊稼后,就是熟地,好地。
部隊移到沙漠腹地重新開荒,這回他們要開墾出的荒地,可都是連草都難見到一棵的游動的沙地了。
朝柱老漢因為是重傷人員,在開荒任務上原本是可以照顧,不給太多的開墾任務的,可他不干,他叫著連長和指導員的名字說:“老子留下來可不是吃閑飯來的,別人給多少任務,老子也要完成多少。要說受傷,部隊里受傷的人多了,打仗受傷,那是軍人的本分,不是用來躺在功勞簿上享受照顧的。”
老漢襠里受了傷,無論干什么都覺得輕飄飄的。為了適應坎土曼,他干活的時候就岔開倆腿,雙臂的力道跟坎土曼把子融為一體,力爭每一坎土曼下去,都僅僅露出坎土曼的把褲。即便這樣,他還是攆不上那些比他年輕的戰士,于是,別人晚上都睡覺了,他吃了晚飯后繼續干。連隊文書在上報開荒成績的時候,特意將他的事跡編成了順口溜:“開荒要吃二兩土,白天不夠晚上補。”
開始的時候,他們還是睡在野地里,月亮在昆侖山的半腰上冷冷地看著他們,寒冷讓他們蜷縮成一團,生怕一閉眼就再也睜不開了。尤其是朝柱老漢,襠里的傷口讓他覺得一股股寒氣直沖頭頂,那種滋味兒就好像天靈蓋兒要被誰揭去似的。他想了好久,還是從老家人燒鍋做飯的灶底灰燼里受到啟發,于是從地鋪上爬起來,來到帳篷外面的沙地上,掏個洞,在里邊點燃一堆胡楊枝,將沙子燒熱后,用軍用挎包盛回來,放在身子底下,溫暖順著傷處絲絲溜溜爬遍他的全身,他很快進入了夢鄉。
不久后,正式組建生產建設兵團的命令到了,他們住進了地窩子,一種半地下式的窖藏式房屋,常常是一陣沙塵暴就堵塞了地窩子的門口,第二天推開門,鉆出地窩子的朝柱老漢,還有他的戰友們,簡直就像出入于沙漠紅柳從里的撅地鼠兒。
忽然有一天,一大群閨女唱著革命歌曲,乘坐著一輛解放牌卡車來到了連部。這些閨女身穿軍裝,戴著軍帽,說一口南方話。一跳下車,營區內便到處都是她們嘰嘰喳喳、嘻嘻哈哈的聲音,歡實得像一群麻雀。
當時,朝柱老漢就著門口的光線,正在地窩子里縫補炸線的褲襠,只見門口一暗,指導員領著一個大閨女進了地窩子。
“老連長,在干什么吶?”地窩子太過狹窄,指導員把那閨女往前一推,自己貼著一面墻壁站著。
“干啥?臭小子,你沒長眼吶!”指導員在老漢當連長的時候,是他手下的排長,所以一直稱呼朝柱老漢為連長。
“從今往后你就不用自己縫縫補補的了。”指導員看了一眼跟他下來的閨女說,“這些活兒以后就有王眉來替你干了。”
“王眉?”老漢抬起頭看了看眼前辮著兩根粗辮子的閨女,又看了看指導員,“你小子這是搞的啥名堂?”
“你先上去吧。”指導員對王眉擺擺手說,“我們兩個單獨談談。”
王眉一離開地窩子,指導員便把嘴伏在朝柱老漢耳朵上,老漢一推指導員的腮幫子,說:“這是干啥,我又不聾。”
“老連長,按照你們老家的習俗,你該請我吃大紅鯉魚了!”指導員一本正經地說。
“你啥意思?”
“這還不懂?”指導員說,“我是給你當紅娘來了。剛才那個叫王眉的,就是你就要過門的媳婦。”
“媳婦?”朝柱老漢突然從矮凳子上跳起來,沖著指導員就要上腳,“我踹你個龜兒子。別人戲弄我就不說了,你小子也來作踐我。我什么情況你不知道啊!”
“你什么情況?你還有什么情況,你好好一個大男人,不缺胳膊不少退兒的,也該有個女人照顧照顧生活了。”
“你讓人家跟著我守活寡嗎?”朝柱老漢壓低聲音說,“這不是害人家一輩子嗎!”
“那……這個……”指導員撓開了頭皮。
“別這個那個的了。”老漢說,“我早就做好了打一輩子光棍兒的準備了,這種事情以后你們當領導的就不要替我考慮了。”
“這可是組織的決定。”指導員說,“您是共和國的戰斗英雄,您理應享受一個英雄應該享受的生活兒!”
“屁話!”老漢說,“英雄咋啦?英雄就該耽誤人家閨女一輩子嗎?”老漢沖著地窩子門口瞇了一下眼睛,“我要是個有卵子的正常人,你就是用槍對著我,也阻擋不住我找女人做老婆。可我現在呢?除了有一身力氣,別的什么也干不成了——這件事情,你們當領導的就不要替我考慮了。”
直到走出地窩子門口,指導員才把強忍的眼淚用手背拭去。
光陰荏苒,時間飛逝,眨眼間,幾十年過去了。當年墾荒連的很多屯墾戰士早已娶妻生子,并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就搬出了地窩子,住進了磚木結構的平房。同時,連里根據實際狀況,給朝柱老漢那樣不愿意成家的鰥寡專門修建了集體公寓,保留著集體食堂,將他們像爹娘一樣管吃管喝,為他們養老送終。
說著說著,朝柱老漢這一年已經八十多歲了,并在十幾年前就退了休。
那些年,老漢一心撲在開墾出來的稻田里,苞谷地里,還有成熟起來金天金地的麥子上,別說一百多里外的地州城市,就連幾十里外的集鎮都沒有去過。
時間咋這么不經過呢,不知不覺間,人就老了!有時候,朝柱老漢也不由地慨嘆。
那天是這個冬天里最好的一天,風沙沒有再肆虐,白毛風沒有再呼呼亂叫。處在南方高坡上的昆侖山峰在陽光里熠熠生輝,冰峰的光芒像刀子一樣銳利,似乎還發出“錚錚”的金屬響聲。老漢定定地坐在陽光里曬太陽。連里的保健醫生在給老軍墾們講授健康知識的時候說:曬太陽,是老年人比吃補鈣藥都有效得多的補鈣方法,沒事兒的時候要多曬曬太陽。
老漢在太陽光線里打了個盹,發了個昏,剛打起精神來,就見一輛臥車沿著前邊的水泥公路開了過來。
“朝柱爺爺,曬太陽呢。”車門打開,下來的是大學生連長,當年要給朝柱老漢當紅娘的指導員的孫子。“是哩。”老漢說,“曬太陽能補鈣。”
“朝柱爺爺,您昨夜里做好夢沒有啊?”大學生連長低頭彎腰地看著老漢問。
“都老球子了,還有啥好夢做。”老漢說。
“說啥呢。”大學生連長說,“我來就是給您老人家送好事兒來的!”
“你……好事兒……”老漢遲遲疑疑地問。
“是呀。”大學生連長告訴老漢,他當年老首長的孫子,在北京經營一家跨國公司,根據他爺爺生前的遺囑,要在他們當年平叛的城市建一座大型歷史博物館,并且還要在全國范圍內征集文物。
“老首長的孫子還專門問到了您,”大學生連長說,“得知您還硬朗,他要我問問您,您這一輩子還有什么心愿沒達到,他一定會幫您實現。他還說,這是他爺爺臨終前的囑托。”
朝柱老漢嗚咽了一聲,當下止住了悲戚,然后低頭尋思了好一會兒,才有些扭捏地說:“活這么大歲數了,從來沒進過城市——我想去一趟烏魯木齊,你看能行嗎?”
“烏魯木齊?”大學生連長把手一揮,“就這么個事兒呀——行,就烏魯木齊了,還得讓您坐飛機去——怎么樣,飛機您老也沒坐過吧?這回兩個愿望您都一齊實現了!”
飛機從地區機場起飛,到烏魯木齊地窩堡機場,一路上老漢都有專人攙扶,下飛機的時候,那位老叫他不自在的空姐,還有那位英語說得溜滑像鳥兒叫的小伙子,一邊一個把他摻下旋梯,送到一輛豪華中巴車上。
專門隨中巴前來照顧朝柱老漢的,是軍區醫院的一男一女兩位醫護人員。倆人一直把老漢送到軍區賓館里,才一前一后地離開了。
考慮到朝柱老漢年紀大了,接待儀式簡化很多,在一位部隊領導,還有團場領導的陪同下,大家一起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后,服務人員把老漢送到了就寢的房間里。就在服務人員要離開時,老漢問服務員,那位穿軍裝的人是誰?服務員告訴老漢:那是他的老首長的孫女婿。
服務員走后,老漢面對裝飾豪華的房間,又厚又軟呼的大床,沙發,一塵不染的衛生間,琳瑯滿目的消費品,還有衛生間里的坐便器,以及冠冕堂皇地擺設在床頭柜上的避孕套……等等,束手無策,戰戰兢兢,尤其是房間里的各種燈具,更是不知怎么辦才好,這樣一直到了午夜,朝柱老漢還沒能睡下,佝僂著身子,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第二天,是安排老漢逛大街的日子。服務員用托盤托著早餐給老漢送上樓,敲他房間門,里面半天沒有回答。服務員當即急了,趕忙用電話喊來大堂經理,大家一起打開房間一看,都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只見老漢囫圇著身子躺在床頭的地毯上,頭枕著自己的那雙鞋口對扣的迷彩膠鞋上,正“呼嚕呼嚕”地睡得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