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妍 何等紅
每個人的言說,都必須依賴于一個言說環境,言說環境變了,言說也必將改變。不論是當面進諫還是上書勸諫,其都是一種言說方式,言說的目的都是為了參與政治,實現政治干預。但是隨著言諫向書諫轉變,這種政治參與和政治干預的效度越來越低,突出地表現在其言說風格的改變上。
對于中國早期進諫這種言說方式來講,從先秦到秦漢的時代變動帶來的影響是巨大的,突如其來的是言說環境的改變。從群諫時代過渡到了專諫時代,諫說者受到皇權專制制度的約束和影響逐漸加深,無法暢所欲言,朝堂上的諫言更多要考慮君王的喜好。君王高高在上,臣子只能卑微地仰望,像戰國時期齊宣王與高士顏斶的那種論爭不復存在,臣子的諫言更多的是以諷諫的方式傳達,乃至于整個漢代的辭賦和詩歌等都具有了諷諫功能。相對言諫而言,書諫以文本的方式上呈帝王御覽,其勸諫更顯得迂回曲折,為自己留有很大余地。故從漢初開始,人們就已經開始系統總結勸諫藝術,這主要反映在對五諫的歸納總結。
漢代何休在他的《公羊傳注疏》中較早提出了五諫之法:
諫有五:“一曰諷諫??鬃釉唬骸也徊丶?,邑無百雉之城,季氏自墮之?!且病6豁樦G,曹羈是也。三曰直諫,子家駒是也。四曰爭諫,子反請歸是也。五曰戇諫,百里子蹇叔子是也?!盵1]
緊隨其后的是漢代劉向的《說苑·正諫》篇:
是故諫有五:一曰正諫,二曰降諫,三曰忠諫,四曰戇諫,五曰諷諫??鬃釉唬骸拔崞鋸闹S諫乎!”。夫不諫則危君,固諫則危身;與其危君寧危身;危身而終不用,則諫亦無功矣。[2]
到了東漢班固在其《白虎通義》諫諍篇也提道:
諫者何?諫者,間也,更也。是非相間,革更其行也。人懷五常,故知諫有五:其一曰諷諫,二曰順諫,三曰窺諫,四曰指諫,五曰陷諫。[3]
三國王肅在整理典籍時也提道,《孔子家語·辯政》言:
孔子曰:“忠臣之諫君,有五義焉。一曰譎諫;二曰戇諫;三曰降諫;四曰直諫,五曰諷諫。唯度主而行之,吾從其諷諫乎?!盵4]
到隋唐五代,這種說法延續了下來,《舊唐書·職官志》載:
“凡諫有五:一曰諷諫,二曰順諫,三曰規諫,四曰致諫,五曰直諫?!盵5]
綜上可以看出,先秦兩漢時期人們對勸諫藝術是多么重視,面對不同的國君,往往采取不同的勸諫方式。在五諫之說的不同劃分當中,諷諫之說始終沒有改變,可見諷諫方式在勸諫藝術中的熱度。從《尚書》中的訓諫銘文,到《春秋》中的諫言,到《戰國策》等典籍保存的戰國時期諫言,如黃歇《諫秦昭王善楚書》、范雎《諫秦昭王用賢書》、樂毅《上燕惠王書》、蘇秦《上趙王書》等,還有秦代出現的李斯《諫逐客書》,都是先秦時期勸諫藝術的集中體現。到了漢代,由于上書諫說的方式、體制已經非常完備,上書勸諫的藝術更加多元化。兩漢時期如鄒陽《諫吳王書》、司馬相如《上書諫獵》、枚乘《上書諫吳王》《上書重諫吳王》、嚴助《諫請勿禁弓矢》、主父偃《諫伐匈奴》、劉安《諫伐閩越》、東方朔《諫除上林苑》、嚴尤《諫王莽》、劉向《極諫用外戚封事》、劉蒼《上書諫獵》、伏湛《上疏諫征彭寵》、朱穆《諫梁冀》,三國時期荀彧《諫曹操書》、孫策《諫袁術僭號》等。這一系列的書諫形成了后世書諫的風格特征。諸多書諫例子反映出秦漢時期以文本方式勸諫的書諫體基本確立,諫說文體正式被納入國家意識形態領域,以章、表、奏、疏等的文體類別呈現,難怪東漢末年蔡邕曾在他的文體著作《獨斷》中把世間文體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皇帝御用文類,策書、指書、詔書、戒書;一類是臣子上書文類,章、奏、表、駁議。而在中國早期諫諍的演變中,更加注重諷諫是其一大特色,觀漢初奏議乃至整個漢代文學都有此特征。
王國維曾說過“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相對于文學樣式的轉變而言,諫說的辭言樣式也在轉變?!疤朴萑?,君臣之間,告戒答問之言,雍容溫潤,自然成交。降及春秋,名卿才大夫,尤重辭命,婉麗華藻,咸有古義。秦漢以來,上之昭命,皆出親制。自后不然,凡有王言,悉責成臣下,而臣下又自有章表。是以束帶立朝之士,相尚博洽,肆其筆端,途盈篇牘,甚至于駢儷其文,俳諧其語,所謂代言,與夫奏上之體,俱失之矣?!盵6]從早期“自然成交”到“婉麗華藻”,再到后來“駢儷其文,俳諧其語”,君臣之間的表達風格在一步一步典雅化、文采化、隱蔽化。而對于諫說來講,這樣的轉變突出地表現在從言諫到書諫的轉變上?!蹲髠鳌繁缓笕私o予很高的評價,很重要的一個方面就在于其“文而不麗,質而非野”,[7]所以《左傳》很多言諫都非常質樸,敘事模式非常明了,如記載于隱公三年的《石碏諫寵州吁》,衛莊公娶了齊國公主莊姜。莊姜容貌十分漂亮,但卻沒有兒子。跟她陪嫁來的妹妹生了桓公,莊姜就把他作為自己的兒子。衛莊公卻十分喜歡愛妾所生的公子州吁,莊公十分溺愛他,招致了莊姜的厭惡。衛國大夫石蠟針對莊公的溺愛進行了勸諫,石蠟說一個人寵愛自己的兒子一定要用正確的禮法教導他、約束他,如此他才不會走上歪路?!膀溕菀孕耙?。四者之來,寵祿過也?!比绻阋⒅萦鯙樘?,就要趁早打算,不然會引起禍患。從傳統的倫理關系和社會規范來講,“且夫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所謂六順也。”“六逆”和“六順”是實際存在的,州吁好軍事,往往是亂局的前兆。只有理順這種關系,才能防患于未然。而實際上莊公根本不放在心上,最后終于導致了禍亂。
從諫詞上講,石碏的諫說雖有一定辭采,但仍是邏輯嚴密的敘說,娓娓道來,平實客觀。在言說中,多注重語言事實的陳列,如“驕、奢、淫、泆,所自邪也。四者之來,寵祿過也。將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猶未也,階之為禍?!?,以此達到勸諫的目的。寫作技巧單一,語言簡練平實,如對“六順”“六逆”的論說。而從戰國縱橫家開始,一直到書諫的實際應用,對諫說的文采越來越重視,“先是列國外交,使者聘問,言語真有興邦或亡國的功效,自是不能不著意經營。后又處士橫議,立談可以取卿相,辭令成了死生窮達的關鍵,難怪時人苦心鉆研。行人之從容委婉與游士之鋪張夸飾固然異趣,但‘尤重辭命’確是一致的?!盵9]時代使然,戰國時期,縱橫大爭之世,清人章學誠《文史通義·詩教》上篇有言,言:“觀春秋之辭命,列國大夫,聘問諸侯,出使專對,蓋欲文其言以達旨而已?!盵10]縱橫之士通過言辭聘問諸侯,他們抵掌揣摩,言說以取富貴,言辭鋪張揚厲,
“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諷”,體現出了戰國時期善辭令,揣摩語言的時代風氣。這種風氣加深語言藝術美的探討,好比一塊美玉拿來打磨,最終成為精品。勸諫對文采技巧的重視,都是受到這個時代敘述風格的影響。突出的例子是李斯的《諫逐客書》,這篇書諫是一篇成功的公文,因為他幫助李斯成功留在了秦國,最后晉升宰相之職。文章一開頭立意高遠,以秦國的強大為目標,從秦國之所以統一六國高度立論,多方面論證,說明了客卿強國的重要性?!坝纱擞^之,客何負于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隨后回到現實,列舉秦王喜好,昆山之玉、隨和之寶、明月之珠、太阿之劍、纖離之馬等等,全部來自諸侯各國。“必秦國之所生而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後宮,而駿馬駃騠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10]而實際情況是陛下拋棄了秦國地道的音樂,喜歡的是鄭衛之音,難道陛下喜歡的是珠玉聲色,輕視的是人民士眾?緊接著言秦王要“跨海內、制諸侯”必然要重視人民?!笆且蕴┥讲蛔屚寥?,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才能成就天下。
由于注重論說的實際效用,李斯的諫言辭采華麗有余,也很注重技巧。文章語言鋪張揚厲,極富縱橫家游說之力,用詞“自奏麗而動”[11],有大賦之風。從論說來講,諫言開篇引經據典,歷陳逐客之過,逐漸深入至秦王稱霸統一天下的心理,把握論說的尺度,最后讓秦王折服,“乃除逐客之令,復李斯官”。魯迅曾稱“秦代文學,李斯一人而已”[12],他的諫秦始皇書無論在文采,還是論說的技巧上,都有很高的造詣。到了漢代,注重辭采和技巧的書諫文就更多了,如鄒陽《諫吳王書》、司馬相如《上書諫獵》、枚乘《上書諫吳王》等等,都發揚了這一風格。
語言是音義結合體,古人講“言以足志”(《左傳》)但同時也有“言不盡意”(《易·系辭》)之說。中國古代的諫者善于有效結合言語及言不盡意的優劣之處,巧妙地完成了自己的諫說,傳承了漢語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