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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 鄉

2020-11-19 12:47:34
海燕 2020年12期

上海!上海!

我出生在溫州的一個海濱村莊,但最早認識的漢字卻是“上海”二字。這兩個字被寫在父親帶回的毛巾、旅行包和很多日常生活用品上,被掛在家人和鄉鄰的口中,并最早地進入我的視界和腦中。這是否早就注定了我成年以后會在上海讀書、工作和生活?我不知道。

我父親以在海上運輸為營生,一艘輪船在大海中漂蕩奔波,運著布頭、啤酒,往返上海和溫州之間。從我有記憶的時候開始,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尤其是八十年代初期,在物質匱乏的年代里,四鄰八方的人都會來找他,托他帶回絨線、毛巾、旅行包以及衣服、皮鞋,以備兒子結婚、女兒出嫁和過年過節之用。幾乎每隔十天半個月,我們家便門庭若市,那是我父親回家的日子,走進我家門的鄉親們絡繹不絕,他們千恩萬謝地領走父親代買的物品。我的父親因此贏得了無與倫比的信賴和尊敬,也給我們家帶來了無限的榮耀。

父親的一生沒有離開過海,少時在海邊出生成長,十六歲以前跟著祖父曬鹽,成年以后出海捕魚。我母親一再告訴我,小時候我們姐弟四人是吃黃魚長大的。家前家后曬著魚干,來人放下一塊錢,就可以隨便拿走多少。我記得平臺上曬著的墨魚,藏著白花花的蛋,摘下一個在口中細嚼,其香無比,至今還有回味。四十歲以后,父親開始跑運輸,從上海運回布頭、啤酒,有時候還有文具。對從沒有走出過溫州的鄉人來說,我父親是見過很多世面的人。

這一種榮耀,其實正是上海這座城市給他帶來的。后來我知道,父親的船經常停靠在十六鋪碼頭。可惜,父子向來缺少交流,相互寡言,他從沒有向我詳述過上海,我也不知道他曾經到過什么地方。

大概,在父親的心目中,覺得上海其實和我的將來也沒有什么關系吧。萬不料,父親泊岸的城市,后來竟成了我讀書、工作和生活的長久之地。

有了這一層因緣,上海在我心中自然意義非凡。也許是幼年時那種榮耀的自覺延續,我虛幻地享受著人在上海的光亮。可惜,最初的很多年我一直沒有真正找到融入城市的感覺,正相反,內心里將她視為異鄉。近二十年的鄉村生活經歷,讓我覺得自己的血脈是與大海和村莊緊緊相連的,是與那里生生不息的土地和人群相連的。但故鄉已把我當成了外人,家人和村人一直掛在口上的一句話是:“這次回來可以待幾天?”他們知道我不過是個短暫的逗留者,與那些往低處流的河水不同,“人往高處走”了。

我在過了而立之年后,在上海待了也有十年多了,感覺發生了變化,我覺得與這座城市粘連在一起了。這是因為物質滲入、文化滲入、事業滲入、家庭滲入、方言滲入的結果,血與肉粘連,無法分開了;更是因為我越來越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已經進入了上海的凡俗生活。人在上海,可以視為因緣,也可以視為巧合,但這不是一種榮耀,也非一個“高處”,而是一個“所在”。

我在上海的煙火中生活,漸漸將故鄉的炊煙淡忘在記憶、文字和睡夢中,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常常在心頭泛起。

大海邊上的故鄉

八月,一場長八公里、寬八百米的龍卷風貼身刮過我的老家。聽家鄉人講,也就是說一兩句話的時間,一陣颶風如鬼魅般閃過,在昏天暗地中,呼呼吼著,拔毛一般刮過大海邊的村莊。所到之處,鐵柱被擰成了麻花,小船被掀上了房頂,一棵一百三十年歷史的樟樹被連根拔起。屋毀人亡,悲聲切切,叫人好不揪心。

我少年時候見過的龍卷風,長得像漏斗或繩子的模樣,有時也如騰空旋轉的圓柱。村中趕著鴨子的中年人,走過一座橋時突然被猛地拔起,還沒回過神來,已重重摔在地上。鄰居的小孩撐著雨傘去打醬油,突然一陣風來,眼見著他飄過屋頂,落在田里,爬起時一身污泥,雨傘只剩下骨架。這些,不過是極小的龍卷風,但在村人眼里,龍卷風哪是天象?分明是妖風來襲。于是請來僧人,于是搬來靈姑,屋內香火繚繞,口中念念有詞,在“中邪者”身上一番折騰,為了驅除魔咒。

可見,龍卷風并不常見,大家還沒有習以為常。在我的故鄉溫州海邊,臺風才是家常便飯。夏秋之交,三番五次,臺風不請自來。碰到臺風缺席的年頭,村中上了年紀的人便會感嘆: “好悶熱的天啊,今年臺風怎么還不來?來過了,天就涼下來了。 ”

臺風成為牽掛,完全是因為海邊人無法躲避。如果風力較小,或者只是路過,臺風并不可怕;過一陣風,飄幾點雨,天氣倒變得涼爽了。但臺風正面登陸的時候,所有的村莊都會如臨大敵。舟楫泊岸,雞鴨入圈,每戶人家都在屋中躲起來,大門、窗戶扎上竹子編好的籬笆,只聽得呼呼狂叫的風聲從外頭刮過,猛烈時還感受得到屋子在搖晃。我記憶中通常是幾晝夜,停電,停水,在昏暗的平房里,悶熱難當地熬著日子,吃著事先備好的糧食和蔬菜,甚至不知道隔壁人家的安危。我的父親是船長,如果這個時候他還沒有歸航,就是我們最揪心的日子。在缺乏通訊工具的年代,等待就是唯一的路途。

后來就叫父親在這個季節歇海,我小時候經常在大清早就聽到他打開收音機播放天氣預報: “北到東北風五到六級,陣風七級。”在父親去世后的好些年,我每次聽到這樣的播報就心驚肉跳。

臺風過后,被刮倒和吹垮的房屋、樹木隨處可見,地里的稻谷和瓜果更是一片狼藉。如果臺風碰上汛期,海邊養殖場里的對蝦和青蟹就趁著發大水跑得精光,很遠就聽得見顆粒無收的養殖戶們嗚嗚的哭聲。村中的積水則幾日不退,老鼠和蛇到處流竄,一些平常見不到的爬蟲沿著墻角蠕動。只有孩子們是快樂的,用木頭做成小船,在積水中嬉戲;用漁網在河道和溝壑里捕撈逃出來的魚蟹,常常能收獲頗豐。

這些年來我遠離故鄉,常常還豎著耳朵聽有沒有臺風的消息。又因為做新聞工作,一舉一動都曉得分明,于是也就更加的牽掛和擔憂。但故鄉的境況比我小時候的經歷要好得多,海邊的堤岸修得高大且結實,防護林密密麻麻擋成一排。各家的屋子也更加的牢固,而且緊挨在一起,風雨很難輕易動彈得了。每當臺風來襲,各級政府早早就做起動員,該修的修,該藏的藏,該避的避;臺風過后,損失有了賠償,傷亡有了補助,困難有了周旋。這令人欣慰且感激。一代又一代的海邊人,依靠大海和土地生活,接受著自然界的饋贈,也承受著自然界的風雨,這是無法回避的宿命。在艱難中積攢智慧和力量,在生活中積累財富和善良,也許可以給命運增添更多的亮色。我如此祝福我的故鄉,也祝福一代又一代的故鄉人。

失地

一條拆了兩三年的弄堂,今年春上,隨著鏟土機的隆隆推進,終于要消失于無形了。日夜轟鳴的聲音困擾著我,讓我立也不安,坐也不靜;飛揚的塵土侵襲著我,緊閉著窗戶,地上、桌上仍然很快就積上了灰;離別的惆悵也敲打著我,讓我感覺如一棵樹被刨走了根。

我近些年來不可救藥地覺得自己如失了地的農民。在城市里待的時間長了,也有了一間自己的房子,我卻愈加念想起自己該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土地。這塊土地也許稱為精神故鄉更為妥當吧。我原先料想自己是有這么一塊土地的,且長滿了綠油油的葉子,半夜醒來卻無端地覺得沒有了落腳的地方,這讓我振翅在空中好生悵惘、無限疲憊起來。這種感覺竟日復一日強烈。

只有土地能讓遠行的人感到親切,而不是空中的云彩。我們家弟兄三人在鄉下是有二畝地的,這些年卻包給了人家,地是沒有荒著,可別人耕耘的就是自己的果實。我回到老家,立在田間地頭,看那些飽滿的果實,就覺得很陌生。它們也不認我,雖然看著我,心里卻裝著別人。一條條的公路拉進來,一排排的房子矗立起來,還是那片土地,模樣卻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家鄉舊貌換新顏,這讓人高興,但我卻覺得自己失去了土地,土地也不認得我了。一個個牛犢一樣長大起來的孩子也不認得我,把我當作了他鄉的異客。

另一種土地的失去讓我更加難過,原先那一排房子里的和睦氣氛,這幾年都被一些閑言碎語淹沒了,家族里缺了主心骨,就如老宅子被卸了棟梁,見風就是雨。不尊老,不愛幼,就失去了和諧的秩序。東家富,西家貧,財富就讓人平添了幾分嫉恨。家長里短為什么到處流竄?全在于管不住自己的嘴,也沒有了管嘴的人。當了家的妯娌們,感覺結構已經發生了變化,內心認同的是財富和利益,這是幾頭牛也拉不回來的倒退。這些年來,每當紛爭傳入我的耳朵,我又痛心,又無奈,只好勸常年在外頭忙活的男人們:國家都在倡導建立和諧社會,親朋鄰里之間,豈不更應多些友愛?

所以我常常寄情于我家旁的這條弄堂,這塊被稱為臟、亂、差的狹長的土地,不過三五百米長,背后是蒲匯塘河,前面是林立的高樓,它夾在鬧市的當中,自己胡亂生長著。低矮破舊的房子,住著清一色從外地來的農民,他們開著小商鋪、小酒館、發廊、菜場、鐘表店、裁縫店、音響店、電話亭,賣著低廉的日常生活用品,過著忙碌而悠閑的日子。傍晚時分,那些散發著泥土氣息的新鮮蔬菜、帶著塵埃的舊雜志和小人書、破舊雙卡喇叭里傳出的流行音樂、一路清脆響過的自行車鈴鐺聲,和著逐漸西沉的太陽,讓我聞到了鄉村歲月熟悉的氣息,讓我恍惚回到逝去的土地,感受到熱烘烘的人群散發出的暖人氣息。我在擁擠而熱鬧的城市里寂寞地行走著,有些時候覺得這塊土地可以安妥我的靈魂。傍晚時分我散步其中,感覺自己卸下了疲憊,恢復了一點地氣。

現在它要消失了,又一塊土地要離我而去了。我原先覺得土地是亙古不變的,只有天空的云彩才到處飄蕩,我自比天空的云彩,就很希望腳下有堅如磐石的土地。

土地卻不依我,兀自化作了空中的云彩,而我成為了孤單的土地,望眼欲穿那些可以逗留在空中的云彩。

沒有樹木的村莊

十余年間,從家旁到海邊的一大片種蔬菜和瓜果的土地,泥土全被打掉了一層。泥土被制成一塊塊泥坯和煤坯,燒成紅磚后,都造了房子。那些地,先要荒上一兩年,長野草或一種叫咸青的植物,然后改種水稻。再也沒有可用的泥土了,十幾臺制磚機一臺一臺啞了,漢子們都歇了腳,坐在家門口發愁,突然看到:家門口沒有樹了,整個村莊沒有剩下一棵樹了。沒有了泥坯和煤坯,就像鍋里沒有了米,紅磚窯的煤煙斷了。被煤煙熏得烏黑憔悴的漢子們,揉著紅腫的眼睛,屋前屋后轉悠,突然發現:村莊里再也沒有一棵樹了。

十余年前,這個村莊樹木蔥蘢,哪戶人家的屋前屋后不都種著幾棵木麻、棕櫚或者槐樹、柑樹的?可如今,你再也見不著一棵樹。這個村莊就像在一片光禿禿的地里突然冒出來似的。就是那些紅磚窯里冒出來的煤煙,先把這些樹的葉子摧落,再把這些樹的枝干熏枯,最后,砍掉當柴燒。

我二公還在世的時候,每天起得早,站在橋頭,看著村莊里十幾個紅磚窯冒出的煤煙籠罩著整個村莊,就止不住咳嗽。他的蚊帳被煤煙熏得發脆,手一碰就往下碎;他的那棵心愛的柑樹結的果子也越來越小,而且酸得難以入口,到最后不長果子,枯死了。這煙是有毒的啊,二公說,咱們村莊里的樹木會死光的,你們都要遭報應的!

誰也沒有理會二公的話,那些年燒紅磚的收成正好得很,紅磚才出窯,就有船等在河埠頭了。日夜兩趟窯,燒出來的都是錢。

燒窯是一種真正的體力活,只有最勤勞的和最有體力的人才能干得了。先要從地里買進泥坯和煤坯,疊成壟,曬干,再挑進窯,壘好。兩塊泥坯夾一塊煤坯,一天分幾次往窯里填,然后不斷地將窯下燒好的紅磚起出兩邊的洞口。逢人來買,又要搬下船。這是一種不讓人睡好覺也不讓人歇上幾口氣的活兒。可因為來錢,大家都拼了命地干,精壯漢子兩個人燒一個窯,力氣不夠的,兄弟三人、父子四個都干起這行當。

樹木都枯死了,整個村莊顯得很蒼白。春天的地里冒出來的一層淺淺的草,不到夏天都變黃了。在毒日頭下走,再也沒有一片陰涼之處。屋前的木麻,家后的竹林,河邊的老槐樹,都成了記憶之物,知了、天牛和各種鳥兒,再也不到這里來了。清晨時醒來,聽到家后小河里的槳聲,隔著窗戶望去,這條河是光禿禿的,河兩岸沒有一棵樹,甚至也沒有草,只有和石板路一樣顏色的河水。

房子蓋起來了,孩子像牛犢一樣大起來了,精壯漢子變得憔悴了,不過三四十歲,背就有些駝,頭發像一窩枯草,臉色蠟黃,不停地瘦下去。他們開始嘗到了惡果。

如今,泥土打完了,那些肥沃的土地,大片大片地荒廢了,樹木也死光了。村人們賴以生存的土地,就這樣無私地讓子民們把自己掏光了,似乎只有這樣,才可以勸告大家:該歇歇了吧!

擺渡

很多年,每次我回鄉,都喜歡經過古鰲渡口。我不僅把她視為一片土地的入口,還把她當成是一種情感的入口。似乎,過了這個渡口,土地就是故鄉的土地,而心境,也是故鄉人的心境了。

這種復雜的情感,讓我感到沉郁。

那個古鎮的渡口,長滿斑駁的青苔。在潮濕的梅雨季節,舊石板路濕而滑。道路兩旁,是一溜子的平房,賣著小商品和南北貨。屋檐滴著雨,瓦楞上方的天空,是長久不曾退去的霧氣,灰蒙蒙的,連同那原本青黛色的遠山。江上更是朦朧,更不要說對岸的房屋了。渡過江,就是故鄉了。

渡口共有兩班渡輪,每小時替換一次。人流似乎從未中斷,當一班渡輪靠岸時,渡口就變得異常嘈雜和喧鬧,馱著擔子的,牽著牲口的,推著自行車的,摻雜在人流中,響著吆喝聲、叫喚聲和鈴鐺聲。穿著艷麗的姑娘,撐著雨傘,皺著鼻子,仔細踮著腳,生怕濺起的雨水臟了自己的裙子。頑皮的小孩甩著濕漉漉的頭發,在人群中穿梭著,不斷受到路人的呵斥。大家要涌到一個挺著大肚皮的老漢那里,花五毛錢買上一根竹簽,進了渡口,再將這根竹簽扔進一個竹框里。竹簽碰擊竹簽,發出咯、咯、咯的聲音,讓人無限著迷。

上了渡輪,但聽馬達轟鳴,船身也隨著微微顫動。煙囪上冒出滾滾黑煙,汽笛一聲長嘆,聲音響過江面,傳出很遠。渾濁的江水,漂浮著樹枝、塑料袋和泡沫,被螺旋槳劇烈地翻起。渡輪笨拙地轉身,向岸的另一端駛去。如果靠近欄桿,或者站在甲板上,遠眺可以看到浩淼的鰲江。這是浙江的七大水系之一,靠近東海入海口,江水綿長,景色依稀。在江南的雨季過江,甭提多么令人陰郁和惆悵了,但這似乎正是回故鄉的正常情調。

因為故鄉,已經沒有母親了。

于是,擺渡成為一種莫名的情結。我曾經特意去坐過蘇州河的渡輪,在最后一班渡輪取消之前。鬧哄哄的人群讓我感到恍惚,但那又怎么比得了古鰲的渡口?兩岸的高樓提醒我,場景和心境都不對頭。我在加拿大也坐過渡輪,從溫哥華島的維多利亞,到溫哥華去,到鹽泉島去,那渡輪,龐然大物,在上面甚至感覺不到船在動,只有兩岸移動的風景告訴自己,這是在擺渡。在越南的湄公河,我也坐過一回渡輪,可惜,腦子里反復出現的是瑪格里特·杜拉斯《情人》中的描述,雖然已經沒有那種雜亂,也沒有那種灰色調,更沒有那螻蟻般勞作的人群。

生活在不斷擺渡一個人的軀體,從一片土地,擺渡到另一片土地,從一個時間,擺渡到另一個時間。擺渡一個人的靈魂,卻很難。永在此岸的停泊并不令人歡喜,而在河中飄蕩,不知歸宿,卻又令人害怕。但河的彼岸,是否就有我們所要的東西?

或許還存在河的第三條岸吧。

只是,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是怎樣的岸。

何當慢船回故鄉

從上海南站到溫州鰲江,動車開了四小時四十分鐘。

也就十幾年的工夫,回鄉的路程縮短了二十個小時。當然,近五百公里的距離是不會縮短的,因為速度的加快,縮短的是一秒一秒跳躍、一分一分走動、一時一時挪移的時間。濁浪滾滾的古老鰲江依舊,但斑駁的青石板和古渡口已消失,連同渡口后那青黛色的一抹遠山。

再仔細看,街上一戶一戶的人家,住著四層五層高的房子,門口疊著一箱又一箱的印刷品,門外停著車子正等待著裝運,人們個個身影忙碌,都顧不上抬頭看人一眼。這些年我在外頭,偶爾也回來,耳聞目睹這座農民城,同時發展成為印刷城、商標城,雖然也有了集中的工廠,但更多的家庭作坊仍和民居混雜在一起,人們像在一個大的染缸里生存。二十幾年了,街道和房屋日顯破舊,行道樹也日見稀少。幾條小河,發黑發臭,要不早就被填埋了蓋了房子。

到了夜里,鎮上繁華異常。通明的燈火,掩蓋了白日的滄桑,小汽車魚貫而行,三輪車來回穿梭,紅男綠女,衣著光鮮。街上到處可見飯店和大排檔,污水橫流,卻不會妨礙顧客盈門。

鎮上是這樣,村莊里也好不到哪里去。這些年來,我每回一次老家,就覺得整座村莊佝僂了,樹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草也稀少了,村里的有錢人紛紛搬到了鎮上,鎮上的有錢人則在杭州和上海都有了房子。你如果在薄暮時分去看,村里盡是些老人和異鄉人,顯得那個蒼白和荒涼,真叫人心酸。

從鎮上到村里,公交車破敗不堪,更加破敗不堪的是道路,狹窄一如從前,而車子多得三五步一堵,十余步一塞,我無奈坐著三輪車沿河道旁小路繞行,那條我小時候游過泳的白沙河,幾乎成了一條死河,綠毛瑩瑩,像條令人惡心的大蟲。我叔叔牙掉得沒剩幾個了,和嬸嬸坐在門口分揀碎布,那些化纖布頭是用化工染料染成的,散發一股難聞的氣味。天天坐在碎布堆里,對身體自然有很大的影響。更難堪的是,廢水和廢物都排在了河里,水源和空氣的質量就可想而知了。我嬸嬸這些年奇怪地生了白血病,夫妻倆揀上一年的碎布頭,也抵不上去上海看一趟毛病,可不干這個,又沒有別的收入。

城市發展了,生活的條件是改善了,而環境卻大大惡化了。后果自然是嘗到了,生了病的人們著急慌忙地往杭州、上海的大醫院跑,得的都是一些肺里、食道、血液里的腫瘤。我每每到醫院去辦事或者看人,聽到那些無改的鄉音心里就發顫。還有多少老人、窮人根本就來不了上海看病啊,他們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是更大的受害者。還有那些孩子,莫名其妙地生了白血病、紅斑狼瘡和低分化癌。這些年,我的一個幾乎是從鎮上“逃”到上海工作的老師,常常為鄉鄰和親戚跑住院看病的事,她慶幸自己“跑”出來了,又不堪為人尋醫問藥之累。我深有同感。每每遙望那個大海邊上的村莊和市鎮,心里就一陣一陣揪緊。

故鄉的腳步邁得太快了,仿佛從少年一下子走到了老年。生活是好了,人們打扮時髦,城市之夜燈火通明,可螻蟻般忙碌的眾生,再也回不到慢船的時代 了。

故鄉的腳步邁得太快了,快得我忍不住要喊出聲:請慢一點,等一等那些咳嗽的老人和踉蹌的孩子,等一等當年我坐著去上海的慢船。

是的,十六年,那時坐船到上海,是一晝又一夜,但沒有覺得有多遠。那時的故鄉還是綠的,碧水長空,綠樹成蔭,芳草萋萋。鄉村,包括剛剛繁華起來的整座農民城,還有著整潔的、樸素的美。

如果有,臨床微生物實驗室應向醫生提供當地醫院和工作地區使用的抗菌藥體外藥敏試驗結果的累積報告,作為描述醫院和社區獲得性病原體敏感性的定期報告。這些報告應有助于醫生選擇治療用的抗菌藥物。

捉海

我的老家住在浙南的東塘腳下。在我祖父小時候,那里還是一片海。到了我父親青年時代,他要趕到幾里地外的海灘去曬鹽——陸地其實已經像手掌一樣伸出去了。而在我的少年時代,陸地又往外伸出了幾里地。等到我兒子出生的時候,再往外,一個四萬畝大的海涂圍墾項目合攏,圍堤外是一片汪洋,圍堤內,一個新區即將拔地而起……

故鄉人習慣把到海里捕撈魚蝦叫作“捉海”。將生計喊得如此“海量”,大概是一代代人在此繁衍生息,日益龐大,早就有了一種人定勝天的氣概。其實,相比于他們一日日捉回海中生物果腹謀生,他們一寸寸捉回海中土地,這樣的生存需求和膽略,才真正讓人感慨萬千。

滄海變桑田,情形確實已經大不同了,“精衛填海”的古老方式,早已經是神話。站在海邊可以看到,先進的絞吸船,將海底的淤泥攪拌吸附上來,一根連著一根的大水管將黑色的泥漿排向吹填區,在空中劃出一道浩浩蕩蕩的弧線。據說,一個小時可以吹泥三千五百立方米,相比之前用宕渣填海,不僅成本低了,速度也不知加快了多少。從堤岸望去,此種景象讓人嘆為觀止。

人類對大海的捕捉,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瘋狂。

我翻閱了《浙江省區域地質志》,據記載,故鄉的灘涂圍墾始于漢代,唐、宋、明、清時期,前后共修建了四條海塘線,也就是說海岸線向外遷移了四次,平均二百八十二年一次。《平陽縣志》上則這樣寫到:“自宋至民國的八百余年,沿海地區曾有幾次較大規模的海岸線外移,年均外移二點七五米。”“建國后,每隔一段時間就向外圍墾一次,但灘涂每年只不過向外延伸二十至三十米。”而到了二〇一二年,主堤十三公里長、面積達四萬余畝的海涂圍墾項目,開工建設不到四年的時間,圍區面積就全線合攏了。

與之相應的,大概是人類對大海的捕捉,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便捷。

開始時是異常艱難的。遠的不說,就從這半個多世紀來看,故鄉人從大海中奪地,不但要付出血與汗的代價,而且常常以失敗告終。同樣是縣志上的記載,從新中國成立到一九八五年的三十多年間,政府曾組織農民先后五次筑堤造地。“一九五五年,全鄉勞力投入海涂圍墾工程,歷時一個冬春,工程被一九五六年汛期沖毀。”“一九五八年,歷經一個冬春,筑堤二千七百余米,一九五九年汛期,土堤全線被潮水沖跨。”“一九七三年第四次計劃圍墾四千畝,已筑四萬土方被潮水沖刷無蹤。”“第五次,一九八四年九月開始圍墾工程,至一九八八年七月竣工,工程期達四年,圍墾面積八百畝,由于受一九九零年臺風暴雨襲擊,建成的圍墾工程被全線沖毀。”五次圍墾“捉海”,唯一成功的是第三次。一九六三年,也許是老天眷顧,成功圍墾三千二百畝地,但付出也是十分驚人,“總投資八十八點四八萬元、總投工三十余萬工,分段分塊突擊施工”。

今天,我們已經無法親眼目睹這些工程浩大而艱辛的場面。但是,從“全鄉勞力投入”“分段分塊突擊施工”這樣的只言片語的描述中,可以體會那是怎樣一幅畫卷。大海無常,且故鄉常遇臺風,當辛辛苦苦筑起的堤壩在暴雨和驚濤中被沖毀,無能為力的鄉民們是何等的痛苦和失望!

不消說,圍墾工藝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讓一代代故鄉人在風雨中搖曳的背影漸行漸遠。從建國初期至六十年代末,限于技術條件,圍墾主要集中在高灘上進行。到了七十年代,高灘圍墾發展到中灘圍墾、沿江圍墾和堵港圍墾。九十年代以后,大中型土石方挖掘運輸機械開始普遍使用,圍墾工程向低灘推進,爆破擠淤、土工格柵、輕型海堤等新工藝、新材料不斷被應用到填海工程中。如今,圍墾則基本都用吹填法,隔堤——吹填——回填——軟基處理,這就是圍墾的全過程。當地官員有這樣形象的說法:“填海就是做豆腐干,淤泥很軟,就像豆腐,經過軟基處理,變成豆腐干,達到一定的受重,就能做工業等用地了。”

“豆腐”如何變成“豆腐干”?在泥漿上面鋪上一層由真空膜、無紡布、濾管網組成的密封膜,將排水管密密麻麻插進泥里,用真空泵將軟泥里的空氣和水通過排水管排出地面,再利用大氣壓強把泥面壓結實。就這么簡單。

我偶有回鄉。家人知道我從小在海邊長大,喜歡吃海鮮,嘴正饞著,早早就和還在捉海的鄉里人講好,讓他們把在深海里捕撈到的青蟹、紅章(魚)、軟殼蝦留下來。據說這才是野生的海產品,才有我小時候吃過的味道。

我知道這樣的味道久違了。在近海,大量的海洋小生物已經消失無蹤,我們吃到的大多是養殖的海鮮。一年中,六月上旬到九月中旬是禁漁期,從冷庫中出來的帶魚、海鰻、鯧魚、墨魚、對蝦,早就消失了食物原來的味道。

海岸線上的生物多樣性迅速下降,靠近陸地的水域里已經少有海洋生物活動,鳥類大規模減少。在這些問題的背后,是濕地的喪失在降解污染、調節氣候的功能上出現的許多環境問題,是海水因自凈能力減弱導致的赤潮泛濫,乃至小島的消失和海岸線的改變容易引發洪災和海嘯……這才真正可怕。

也許有人說,從世界范圍看,土地資源貧乏的沿海地區,無一不以圍海造地作為擴大土地、發展經濟的重要手段。最典型的當然要數荷蘭,為了生存,從十三世紀開始,就在西北部的順德海圍海造田,與海爭地,八百多年來共修筑堤壩一千八百多公里,造地七千多平方公里,相當于全國陸地面積的五分之一。亞洲也不例外,在日本,僅人工島的筑島面積就達一千六百平方公里,為世界之最,其沿海城市約有三分之一的面積都是通過填海獲取的;韓國大多數入海河口也都圍海造地……

圍海造地,看似無可厚非。只不過,這樣的行為在其他國家正逐漸成為歷史。不是嗎?當那些國家發現因早年國土不足而填海造田帶來一系列危害后,開始還原海岸線和濕地。一九九〇年,荷蘭農業部制定《自然政策計劃》,決心花費三十年的時間恢復這個國家的“自然”,位于南部西斯海爾德水道兩岸的部分堤壩被推倒,一片圍海造田得來的三百公頃“開拓地”再次被海水淹沒,恢復為可供鳥類棲息的濕地。在亞洲一些國家,意識到大規模填海造陸破壞了生態環境后,除了開始審視填海建設,每年還投入巨資設立專門的“再生補助項目”,希望找到一些恢復生態環境的方法。而在我們的一些沿海地帶,仍在拓展房地產和工業化用地,某些地方正掀起新一輪填海造田高潮。二〇一一年初,一份歷時六年的中國“908專項”海島海岸帶調查曝光,中國海岸線因填海造地導致逐年減少,過去二十年間共有七百多個小島消失。

故鄉人,還沒有真正體會到捉海的代價。作為子孫后代,我們似乎習慣了一輩輩人向海洋要土地,因為生存,因為生產,也因為生活。但是,與過去千余年間海岸線向外遷移四次相比,如今四年填出一個四萬畝大的新城,情況已經大大的不同了。

一想到那些消失的海岸線、那些遠去的魚蝦和候鳥,很可能需要我們的子孫后代去呼喚歸來,我的內心不由一陣收緊。

但愿,這只是不必要的擔憂。

寬窄故鄉

如果把我在東海之濱的故鄉江南平原比作一副手掌,那么,每一條小河就像一根根手指,它們一起伸向東海。每條河就是一個村莊,捕海的人們依河而居,繁衍成一個個村落。這些村莊的名字倒也好記:第七河,第二河,海頭,海下……海頭就是我出生的村莊,原來的名字叫鹽廒,因祖上家家戶戶曬鹽而聞名。廒,就是倉庫的意思,鹽廒,就是堆放海鹽的地方。就像一個人的大拇指一樣,這個村莊寬闊而富庶。

江南平原河流密布,它們最終的指歸是東海。再歡快的河流,再悲傷的河流;再寬闊的河流,再狹窄的河流;再筆直的河流,再彎曲的河流,它們都要注入東海,化作其中的一股匯流,并且難以辨認,不再分清彼此。

浩渺的大海,何其寬也,只有無遠弗屆的大風和波浪。潮起潮落,從不以人的意志和期盼為轉移。沿著海灣,是一片呈弧形的木麻樹林,它們種植在防波堤上,阻擋著大海的波濤,也阻擋著怒吼的海風。大海再寬廣,發怒時也有狹窄的心。有時候,這些防護的堤壩和樹林,不過是徒勞的擺設,當驚濤拍岸,堤壩潰散,海水一直可以深入村莊的腹地,致使人畜漂浮,河流改道。志書里一頁頁寫著:宋孝宗乾道二年八月十七日,海潮淹人覆舟,壞屋舍,漂鹽場,浮尸無數,田禾三年無收。元成宗大德元年七月十四日,海溢高二丈,飄蕩民舍、鹽灶,兩縣溺死六千八百人。明洪武八年七月,海溢高三丈,沿江居民死者二千余人。清乾隆廿八年五月,海溢,水深五六尺,八月潮退,尸橫遍野……

彎彎的小河,何其窄也,它日夜流淌,只為奔向大海,成為那里的浪花一朵,滄海一粟。因為那里有最美的風景,遠山青黛,鷗鳥翔集,金色的波光粼粼如畫;那里容納一切,吸收一切,即使是混亂、污濁和不堪;那里就是靠海吃海的人們所有的生存、生計和生活。小河再小,也有寬廣的胸懷。密布的水系,像樹枝一樣張開,干流和支流的兩岸,聚集著村莊,人們沿河而居,繁衍生息。即使臺風肆虐,海水倒灌,這些河流里的水已經不是原來的淡水,而是潮水、海水、咸水,但村莊依然接納這些浪蕩的流水,撫慰它們,寬容它們,淡化它們,最終成為土地的一部分。

寬處的大海,有無邊的恐怖,會掀翻捕魚的舟楫,會在臺風來臨的夏秋之交淹沒良田和屋舍。窄處的小河,寧靜安詳,供人嬉戲、灌溉、劃槳和洗滌,所有的房屋傍河而建,所有的田土因河而蔥蘢茂盛。

到底是寬處的大海養育了村莊,還是窄處的小河哺育了人們?我想,正是故鄉人通過窄處的小河,進入了寬處的大海,從而繁衍至今,生生不息;也正是故鄉人通過寬處的大海,進入窄處的小河,從而詩意棲息,行走在大地上。

大海是寬廣的,而故鄉人居住的地方如此狹小。這一小塊平原,鑲嵌于山海交錯間,三面是山,一面是海,形狀如“甌”,而河網縱橫,人口稠密,無有去處。四十年前,面積只有四百平方公里的此地人口就多達四十多萬,平均每平方公里多達一千余人,平原人口更是密集,而耕地稀少,人均不足半畝。故鄉人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曾經愁腸百結。

大海是寬廣的,而人心是如此狹窄。偏偏,江南地區自古崇武,是南拳的發源地之一。老《平陽縣志》里有這樣的記載:“江南俗喜械斗,往往因博物細故兩地起爭即各持刀械出斗……每械斗一次,地方元氣大傷,政教不善莫此甚也。”依附、倚賴宗親關系,加之歷史上積有的宿怨,這里的宗族、村社,這里的一代代農民、漁民,為田地、房產、山林、海涂的歸屬爭斗不息。

宗族械斗有它的窄處:拿起刀槍就六親不認。故鄉人以為這是寬處:一個人如果在宗族糾紛和械斗的時刻,為本族利益作出貢獻,往往能獲得族人的普遍推崇,受到英雄般的禮遇。故鄉人不知這是窄處:在硝煙和火光中,在死亡和傷害中,民風凋敝,良善潰散,將一方水土的潤澤付諸東流。

我耄耋之年的老祖父活躍在一種被稱為“和事班”或者“中人班”的組織中,協助公安機關在嚴厲打擊犯罪之外,起到民間調解的積極作用。作為地方上德高望重的老人,作為有五個兒子、十個孫子的大戶人家的族長,他常常予以斡旋和調解。

祖父的“中人”做得不錯。據說,在有些場合,只要祖父一到,械斗的雙方往往會放下刀槍,開始和解。通過他帶領的“和事班”或者“中人班”的斡旋,械斗雙方往往會達成某種協議,強勢的一方為表示歉意,往往會賠償經濟損失,還要給處于弱勢的一方送一副豬頭和豬肝,一方或雙方掛紅,放鞭炮,就此和解。

故鄉人真正迎來寬處,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后。江南平原地區經濟社會發展迅速,產業結構也發生了巨大變化,溫州十大小商品基地,這里占了四個。異常活躍的工商業經濟使田地、山林、海涂等傳統性經濟資源在人們心目中的位置大為下降。與此同時,法治建設也取得了長足進步,人民群眾學法、懂法、用法的意識普遍增強。

交通也快速發達起來,原來靠水路出行,現在陸路交通、空中航線已四通八達。故鄉人一批批走到了杭州、上海,甚至歐美、非洲……他們胸懷天下,在地球村做起了生意。

就拿我的船長父親來說吧,在他人到中年,不再曬鹽,也不再捕魚之后,就選擇了海上運輸的營生。他的貨船頻繁地往來于一個叫龍港的農民城和一個叫上海的大都市之間。在我從小出生長大的那個小小的村莊海頭,幾乎人人都托過父親從上海帶過東西,兒子結婚、女兒出嫁需要的大件東西,或者為家中置辦一件奢侈品,他們都會請父親從上海帶回來。而我通過高考來到上海,學習、工作、生活,不覺已有二十余年。

我偶爾回鄉。大海依舊在那兒,村莊已成了漂亮的城鎮。我站在遠遠伸出去的像手掌一樣的大海之濱,看著潮漲潮落的海涂、淺灘、潮溝,看著寬闊、深長的濕地、堤壩、木麻樹林,深切地感受到,大海的寬廣無垠,從未如此真實地激蕩在故鄉人的內心。

我知道,故鄉真正進入了寬處,故鄉在寬處流淌。

愧對貓

秋天的一個深夜,我在小區的樓下撿回了一只巴掌大小的流浪貓。

這是一只純白色的小貓,我進了小區它就跟了上來。平日里是一群,今夜卻獨有它一只。它怯怯的叫聲有些嘶啞,但腳步并沒有遲疑。也許是餓壞了,期望從我這樣的晚歸人身上獲得一些食物——這要求實在不過分,只是我平日有帶回的點心,今日卻兩手空空。楚楚可憐,我見猶憐,我便認為我是欠了它的。蹲下看它時,借著草坪的地燈看見了它前額的一抹黑毛,呵,可不就是那只貓嘛!

幾周前,它不過三個手指大小的時候,和它的姐妹徹聲叫了一個雨夜,聲音十分惶悸,風雨聲也不能遮斷。整個小區的人恐怕都聽到它們凄慘的叫聲了。天亮便有人拿了食物去喂它們。我也拿著牛奶下去,一個小姑娘對我說,這小貓很可憐,大貓昨天死在垃圾堆里了,四只小貓找媽媽,一只死在了亭子旁,一只死在了小區的籃球場上,保安將剩下的兩只抱回到灌木叢下,它們還在叫著,已經拉壞了聲帶。

可不就是那只貓嘛——聲帶已經拉壞,前額留有一抹黑毛。另一只哪里去了?是不是只剩下這一只了?我動了惻隱之心,全然忘了過去的歷史和家人的告誡,將它抱回了家中。

在我人生前二十年的鄉村生活中,貓是普通的生靈,依靠自己的勞動和人類共處。它捕捉老鼠作為食物,也不拒絕人們喂給它的魚蝦,甚至信任地吃凈人們拌進毒鼠強的米飯;它睡灶間,睡草叢,也不羞澀在人們的被窩里蜷縮一晚;它被頑皮的孩子們拎著玩耍,閑暇時自己也撲些彩蝶飛蛾自娛自樂;它親近喜愛它的人,也躲避厭煩它的人。

馬克·吐溫曾說,世間萬物,唯有貓這生靈不可用鏈子奴役。

并不是人人都可以讀懂一只貓的,沒有一顆尊重貓的心,怎會得到一只貓對人的尊重?對待貓這種生靈,決然不能二心、不能思遷,貓的癡情會把一個人擊成重傷,并且不再有挽回的余地。

我知道我的心不夠堅韌,卻偏偏領回了一只貓來。我又擔憂不能善待它,空負了它的期望。雖然我下決心不將它放回草叢中去,又怎么見得這就是它的期許?

少年時,記得大伯家養過一只貍花貓。很多年我一直沒有想明白,鄉村里養的為什么都是這樣的貍花貓?那些白貓、黑貓、黃貓和雜色貓都到哪兒去了?后來問明白了,知道這種毛色最樸素的貓被認為是最可信得過的勞動者,鄉村樸素的實用主義者認定自己的審美和選擇。其實貓又何嘗沒有自己的審美和選擇?這是人貓相互選擇的結果。

但這只貍花貓卻死于自己的選擇。它是一排房子里唯一的一只貓,十幾間的房子,每一處有老鼠動靜它無不趕到,它日夜追逐著老鼠,在閣樓、在平地,在屋頂、在床底,它像一個盡心盡職的警察,又像一個勤勞本分的農民。午餐期間,它像一個客人一般在十幾戶人家里走動著,東家會丟下一條魚,西家會扔下一只蝦,它慢條斯理地吃干凈,用爪子擦擦嘴,然后踱到下一戶人家,即使羞澀的餐桌上沒有給它留下食物,它也不介意。人和貓很長時間以來都形成了一種默契,誰也不用乞求誰,誰也不用感謝誰。

只有我們這群頑童在虐待它。圍成一圈,拉著它的尾巴拋來拋去。它喵嗚喵嗚地叫著,逃脫不得。

“貓有九條命,摔不死的!”

“貓有輕功,摔不死的!”

它被往空中拋,落下時四腳著地,果然悄無聲息,于是被更高地拋起。恰逢大人來了,被大聲呵斥,大家才散了去。

貓卻不生氣、不離去,一如既往在這一排房子中走動,捕鼠為食,也不拒絕人們留給它的魚蝦。有六七年的時間,它一直這樣生活著,被我們拋向空中,被我們扔進坑底,被我們燙傷尾巴,但它一直保持著自己的尊嚴。它會避開我們,卻從來也沒有哪一次顯得驚慌失措。它有時候傷痕累累,卻不忘舔著傷口享受陽光的照耀。對這一排房子,它不離不棄地守候著,仿佛為了前世的約定。只有在生育的時候,它才躲了起來,幼仔們被它藏在閣樓之上,長到很大了才被允許出來活動。

頑童仍不放過它。

“貓會游泳嗎?”

“會游泳!”

“不會游泳!”

“打賭吧,打賭吧!”

于是它被逮來,扔進河中。起初扔得不遠,它掙扎著游了回來,結果再次被扔出去。扔到河中央,它又試著游回來,掙扎著游了一段,逐漸沉了下去,卻不會呼喊,也無人救它。

它的脖子上被套上一根草繩,吊在了一棵樹上。村莊里所有死掉的貓,都被掛在那棵樹上。那棵樹長在一個墳堆的上面,站在一排房子前望去,樹就像長在一個小山坡上。長長的草繩垂掛著已經死去的貓,凸顯在人們的視野中,無人祭奠卻深深地觸痛人的神經。我們有愧于這只貍花貓,我們有罪于它。

我家也養過貓,因為父親愛貓,一次從鄰村朋友家討來了一只,另一次則從寧波買回來一只。可惜,人貓不能廝守。第一只貓很快就逃回了家,大概是它已經很大了,對舊主人又有著很深的感情。人貓無緣!只能作如是安慰。第二只貓很小的時候就來了,那時我母親去世了,兩個哥哥分開來過,父親經常出海,而我在外讀書。在沒有人氣的家里,它如何能待得下去?它被關著,日夜叫喚;后來被綁了繩子,拴在不再生火的灶頭間,一日供上三餐。它羞澀于自己拉出的糞便,常常撥著剩余的草木灰掩上。它日復一日打發著牢獄里的時光,不但失了本領,也失了天性。它終于被解開了繩子,卻只會在燈下撲些飛蛾玩耍,了不得逮只青蛙來,又飛快被它溜走。它整日里混跡于雞群中,無所事事,逐漸演變成了一個“二流子” ,消失了蹤影,不知了去向。

我們耽誤了一只貓的前程。何止前程?那是足足的一生!

在城市生活了十幾年后,我卻因為心生憐憫,又抱回了一只貓來。這當中定然有隱隱的對過去生活的愧疚,又怎會沒有怕再次愧對的擔憂?這只純白的小貓卻什么也不管,吃著新鮮的小貓魚,睡著溫暖的被窩,很快消除了陌生和膽怯,毛色發亮,眼睛烏黑。它將陽臺上一株綠色植物的葉子片片打落,鋪在地上玩耍。出太陽時四腳朝天躺在茶幾上睡覺,全然沒有了作為貓科動物應有的警惕。麻煩的是它大小便的習慣,明明有專門的便盆,它卻愛躲在角落里偷偷摸摸干起壞事,不出一月,陽臺上便臭氣熏天。其實貓是多么愛干凈的動物,全在于它從前的習慣不好,我們又無法給它做好規矩。它很快練起了自己的本領,在柜子、書桌的角落里低伏,沖出來對著布藝沙發練起了爪子,這當然被我們制止,它裝出了一副乖模樣,見到人就躲回到陽臺上去,等我們一轉身,又竄進屋里來。我把它抱在手心里,它有一副天真少年頑皮的模樣,純真無邪的目光里透著機靈,可惜我不是與它結伴而游的少年郎。我氣餒于自己的煩躁,常常自責沒有愛貓人的隨和與豁達,無端地緊張起人與貓的關系,使簡單的關系變得復雜。

我接到通知,要去加拿大學習兩個月。這只貓一下子成了我和家人很大的一樁心事。我們自然不能將它放回小區的草叢中去,并不是說生活在家里是如何優越,而是覺得一只貓的情感是不能玩弄的,它不能被拋棄,雖然換一戶人家也可能是一種拋棄,但無人不心安理得地覺得這是替它找了戶好人家。還算好吧,憑借良好的人際關系,最后終于在自家的小區里找到了一個愛貓的老太太,老太太收留了這只在我家里待了兩個月的小白貓。

一塊石頭落地。

將貓送走的那天,我人已在加拿大。我僥幸逃脫了離別的場景和情境。

其實,我哪有什么福分養貓?少年時已經有過這樣的記憶,長成后又屢屢告誡過自己。動不得的感情偏要去動,又缺少堅韌的情懷,結果,人貓俱傷。

我認定我前世也是一只貓的,有過怎樣的愛恨情仇,料不定在哪本書里寫著。

后悔錄

得知他病重的消息,是在四月返鄉的時候。如果不是九十六歲的祖父過世,我也不會在四月返鄉吧。我在上海讀書、工作、生活已經十幾年了,返鄉逐漸成了淡漠的事。

祖父的喪事已經鋪張開來,為他送行的人就達四五百人。讓我感到十分吃驚的是,祖父作為老人協會會長,在民間做調解糾紛、修建祠堂、增訂族譜的事,竟讓那么多人感激涕零,有的甚至不遠千里趕來告別,念及當年曾受到的援助,仍然難抑淚水奪眶而出。

另一件令我感到吃驚的事情,便是得知他患了絕癥,將不久于人世的消息了。他是我在鄉村念小學時的校長。二十余年未見,腦海中的他依然是那副高大、威嚴、精氣神十足的樣子。

他的名字,和他的外表和形象,倒是十分匹配的,可不知是出于崇敬、避諱還是受震懾的緣故,我提筆作文一開始,就是以“他”來稱呼他,并且還準備一直這樣“他”下去。連我自己也感到吃驚了。要知道,他曾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曾為他在激流中救人的壯舉久久感動,并且立志要做像他這樣的人。但很快,他擊碎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完美形象,不自覺地在全班同學面前深深地“冤枉”了我,讓我至今想起來仍陰影難消、心有余悸。

二十余年過去了,我過而立,而他也過了知天命之年。如果不是意外獲知他患病的消息,這樣的事情,我的一生大抵也不會多去想起了。而我本該,將這樣的事情如蛛絲般拂去吧。

他在上海就醫,我決定去看他。

他所待的地方,是一家大醫院的分部。相比于市中心那些繁忙、擁擠、充滿了藥水味的大醫院,這里顯然清靜了許多。這樣的分部一般被用來安排在大醫院做過手術,需慢慢康復或靜心調養的病人;或者是大醫院病房過于緊張、而病人又沒有門路可通,于是到了這里。他屬于前者。據說,原先他是想將來能夠繼續工作——他已調至鎮上的一所中心小學當校長,所以便瞞著教育局偷偷到上海看病,直至把家中的積蓄花光了,才不得已到單位報銷醫藥費。而病一發不可收,快要將他吞沒,這真叫人無奈至極、難過至極。

我悄悄推開病房的門,不用打聽,便一眼看到了他。

時間剛好是午后,他大概剛剛醒來,看到有人推門,便向門口望去,剛好看到了我,眼睛倏地一亮。我有些吃驚:難道他還認得我?要知道這么多年來我們未曾見過面,從一個瘦弱的小男孩到如今長大成人,不管怎么說我的樣子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他竟然可以一眼認出來嗎?

我徑直走向他的病床,他的目光這時顯得有些疑惑起來。我在想:或許憑直覺他知道我是來看望他的,而又未能確切地知道我是誰。

果然,他從床上欠起身說: “你是?”

我自報了家門。

他說: “哦,我知道你的名字,我常在報刊上讀到你的文章。 ”

他叫我坐,我便在他床前的凳子上坐下,這才仔細看了看他。他的兩撇胡子還在,但臉色十分難看,使胡子也缺少了生氣。倒不見得怎么瘦,雖然老了,但庶幾還是以前的模樣。肚子卻大不同,即使是躺著,也高高地聳起——這顯然不是發福,而是肝腹水很嚴重了。

我叫他“校長”,說:“我在鄉下小學讀書的時候,你剛好在當校長。我是你的學生。你可能記不得了,可我對你印象很深。”

他有所醒悟,說:“我這輩子教過的學生太多了,很多人都未必記得。你這樣一說,我明白了。下鄉時我當過三年校長,學校就在祠堂里。 ”

我突然想到自己的不妥:出于真誠的師生情誼,我來看他,難道竟要逼他追憶,向他討回什么嗎?幸好他也未覺察,我忙掩飾道: “你來的時候,我剛啟蒙讀書,我沒上過你的課。但見多了鄉村里的老師,突然來了個城里人當校長,又威嚴、又干凈、又沒有土氣,覺得很崇拜。很多學生都這樣覺得,可惜你沒待多久,就調走了,大家覺得很可惜。 ”其實我后來得知,因為反對族里每有祭祀總是讓學生放假,他執意要拆去祠堂的經堂樓造一座新校舍,結果自然是得罪了鄉人。還好后來境遇不錯,他依然保持著一個勝利者的姿態。

這時候,他的妻子外出回來了。他跟她介紹說:“這是我的學生,下鄉當校長時候的學生。 ”因為他的妻子問起,而我剛好也要提及,我順便將自己這些年的經歷簡單地說了說。

護士來給他打針,他順從地伸開手臂,手臂上滿是針痕。完事了,他突然神情黯然,看著我說:“謝謝你來看我。如今我是茍延殘喘,來日無多,歸期可數!”

他的話讓我感到很難過,一時之間,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他又說道:“在鄉下當校長的時候,我拆了祠堂的經堂樓造校舍,頂梁還是我掀的,有人咒詛我說,要遭報應。如今我不幸落得這個地步,真要叫人恥笑了。 ”

突然之間,我感到悔恨難當。我來看他,是因為他在上海看病,而我又在上海工作,我覺得應該來看他。在我少不更事的時候,他曾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他又不辨黑白冤枉過我,讓我至今心里還有著委屈,然而我來看他,真的無半點要獲取他悔意的初衷。但我不經意提到的舊事仍是這么觸動了他,他對故鄉的人和事有抱怨嗎?我為何提起這些?這不是我的過錯嗎?

這讓我感到有些慌亂,急忙之中,我安慰他說:“你的身體會好起來的,現在——就像當年你在險灘激流中救人,很困難,但終究會成功的。 ”

他的逐漸暗下去的眼睛突然一亮:“你知道這件事情?”

我說:“是啊,當時我聽一個人說,你有一年帶學生到雁蕩山春游,第二天突然猛降暴雨,溪水陡漲,有一個頑皮的學生不小心掉進溪中,眼看就要被沖走,大家大呼救命,是你奮不顧身跳下去。那學生抱住溪中一塊大石頭大聲哭叫。你幾次想靠近他,但都被湍急的溪流沖走,后來你靠上游沖下來的一根竹竿,終于游近他,把他救上岸。這件事在學生中傳為美談,很多學生都崇拜你,認為你是英雄。”

他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神情,眼神有些空蒙,仿佛陷入回憶之 中。

我沒有告訴他,這個故事就是他在給我們上班會課時親口講的。我還把這個故事寫成作文,被班主任老師當成范文在全班朗讀,后來,還在學校的廣播臺播出。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把他當作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在貧乏的鄉村,他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與眾不同的人,有知識、有威嚴,白凈、沉著,受人尊敬、被人擁簇。

為了靠近心目中的這一偶像,我學他一樣反背著手走路,有時還慢慢地踱著;我恨不得能馬上長出兩撇有威嚴的胡子;至于說話,更是變得抑揚頓挫,因為學得不像,還拿腔拿調,為此沒少挨大人的罵。

當我孜孜不倦地進行著這些事情,并且還很自鳴得意的時候,突然一盆冷水當空澆下,使我雙目癡呆、魂不守舍。

有一次課后,他突然帶著幾個教導處的老師,風風火火到我們班上來。幾個已背著書包沖出教室的學生被他堵了回來。他站在講臺前,吩咐我們坐好,嚴肅的樣子讓人感到定會有什么事情發生。果然,他叫我們把書包中的文具盒都拿出來,放在桌上。他一排排檢查起來,誰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會有什么事情發生,只遵從地把文具盒打開,把所有的筆都拿出來,放在桌 上。

我突然想起,我還有一支雙色鉛筆沒有擺在桌上,這是一支短得不能再短的雙色鉛筆,一頭紅的,一頭藍的。這是父親送給我的禮物,雖然我倍加珍惜,用得小心翼翼,但它終究快要用完了——時間已經很長了。

誰知,這支短得不能再短的鉛筆無端成了我“犯罪”的物證,讓我莫名其妙成了人人責罵的“兇手” 。

記得他來到了我的桌前。我正慶幸終于在他到來前在書包的角落里找到了雙色鉛筆:我終于按他的要求把所有的筆翻出來放在桌上了。孰料,災難突如其來——

他拿起那支鉛筆,走到講臺前,舉了起來,一字一頓地說: “兇手終于找到了。這間新教室的外墻上長長的紅線,就是用這支鉛筆作案的,上面還有磨損的痕跡!”

當頭一棒!我直感腦子“轟”的一聲,眼淚奪眶而出,接下來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接下來的記憶是:我走在學校后門的一條小河旁,此時薄暮四合,炊煙裊裊。我用河水洗了洗滿是淚痕的臉,腳步像注了鉛一般沉重。我甚至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自己該如何去辯白。

在子女成群的鄉村,終日勞作的父母會去關心一下孩子的內心創傷嗎?我變得更加的沉默寡言了。災難像影子一樣跟著我,恐懼在心中長成茫茫蒼蒼的荒草。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每日低頭走路,甚至上課也不敢抬起頭來。我想,所有的老師和同學都已知道我是個破壞公物的壞學生了。我更怕見到他,甚至害怕聽到他的聲音。我怕他突然走來,要追究我的責任,并告訴我的父母,要付出賠償。有好幾次我想大聲呼喊: “這不是我干的,半截鉛筆畫不出那么長那么粗的線!”可每次都把呼喊埋在了心中。就這樣,一天又一天,我在恐懼中等待著懲罰,又在極度的焦慮中希望一切就此過去。

也許換了普通的老師這樣待我,我不會這般難過,我也許是可以替自己辯護的。但在他面前,我不能。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崇拜著他。他說一不二,而且他認為鐵證如山。他的絕對權威讓我徹底變小變矮,變成了真正的壞學生。我的心像撒了鹽一般痛楚、焦慮,不僅是因為還沒有到來的懲罰,還因為在我所崇拜的英雄的心目中,我是一個十足的壞學生;我被他狠狠地拋棄了!

崇拜者被偶像以這樣方式拋棄,他不能不感到徹骨的寒冷和疼痛!可以說,世界也變了模樣。

這樣的日子足足過了半年多,我像受了驚嚇一般,膽小如鼠。他沒有再來找我,也沒有任何人為這件事情再來找我;我也沒有膽量和勇氣去找他——能躲過去就已經是萬幸,至于辯白,在少年的我看來,不可能發生在我和他之間。

經受了最初的白眼和蔑視,這件事情終于被人們淡忘了。他調走了。但這件事情對我的傷害并不像我事先想象的那樣,因為他的離開而撤走。陰影依然伴隨著我,及至以后的成長歲月。

病房的窗簾突然被抓了下來,一個靠窗的病人痛苦地翻身,發出了呻吟。他的家人卻無動于衷,仿佛早已習以為常。他回過神來,對我說: “下鄉三年,我做過很多事情,我無愧于心。只有一件事情,我心里有愧疚。 ”

我心中陡然一 驚。

“我采取一種不正確的方式,冤枉了一個學生。”

我的心再次往上一提。

他繼續說:“有一次下課,我搜學生們的書包,在那個學生的文具盒里發現了一支雙色筆,紅色的一端,還有磨損的痕跡。我武斷地在全班宣布,在新教室外墻亂涂亂畫的作案者,就是這個學生。

“回家后我才意識到,我冤枉了這個學生,鉛筆畫不出那么長那么粗的線,應該是蠟筆畫的。這個學生當然沒有受處分,我也沒有向他道歉。我是校長嘛,放不下面子。

“后來那個學生的班主任來跟我說,那個學生是班上的學習委員,雖然犯了錯誤,但平常表現都好,能不能免予處分。我也不置可否,這事就算過去了。 ”

這讓我始料不及。我很驚詫。

我說: “呵呀,這么久了你還記著這事,說不定那學生也早已忘了。 ”

他盯著我,說:“我總覺得這是個教訓,我可以肯定地說,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冤枉過一個學生。”

我有些害怕面對他的目光,我甚至懷疑,他已認出了我。那么,我豈不是一個在他陷入絕境的時候還向他討說法、讓他為當年的不經意的錯誤而愧疚的人?

突然之間,我感到我與他今天的面對,就是當年紛爭的一個延續。我和他之間,不管是誤會也好、矛盾也好,今天已發展到了頂點。我這個落井下石的人,今天正要將他逼入絕境;而他在絕境中的“反擊”,正將我擊成無藥可救的重傷!

我忙跟他說:“即使那學生記得舊事,也肯定不以為然,你又何必這么放在心上呢?”

而他依舊盯著我,說:“如果你碰到他,代我向他道歉。 ”

我已無法再面對他,急忙告別了出來,身上汗涔涔的。

兩天以后,我打電話到醫院去找他,得知他已經出院了。

我很后悔去看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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