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濛
你把行李箱往地板上一扔,就直奔自己的臥室,窩在床上玩手機。她推門進來,使勁兒拍了一下你的大腿,說:“喂,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也不跟媽好好聊聊。”你不情愿地坐起來,但是眼睛還是沒有離開手機屏幕。“你也工作這么久了,過年回家有沒有給家人買點兒東西?”你終于放下了手機,卻不敢盯著她的眼睛看,囁嚅道:“哦,錢都花光了。”她嘆了口氣,又開啟了絮絮叨叨的責怪模式:“我和你爸不需要你買禮物,但是你總該對你爺爺、奶奶、弟弟、妹妹有點兒表示。”你又拿起手機,百無聊賴地從這個APP點到另一個APP。她從你手里奪過手機,繼續嘮叨:“你這樣‘月光也不是辦法,要懂得理財。”她站起身走出臥室,你的目光跟過去,只見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厚一薄兩個紅包,然后鄭重地交到你的手上。“這個紅包里有2000塊,你拿去給奶奶買點兒禮物,哦,就說是你自己花錢買的。這個紅包里有10000塊,你回到北京后租個好一點兒的房子。”她推了一下你的額頭,臉上洋溢著一種孩童式的勝利喜悅,“我就知道你這德行,提前幫你把錢準備好了。”
你收下了2000塊的紅包,卻無論如何不肯留下那個厚的。“媽,我現在住的地方挺好的!”你不滿意她的自以為是,感覺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北漂前幾年都是這樣,我都習慣了。”你在安慰她,也在安慰自己。她固執地想把你捉回老家,而你舉著夢想的大旗,堅定地守在原地。她以為你是應該睡在20層鴨絨床墊上的豌豆公主,可是你遠離城堡,當起了沒有水晶鞋的辛德瑞拉。
你一直很愛她,也很信任她,然而有些事情卻死也不想告訴她,比如你又辭職了。你辭掉了一份高薪的工作,甚至拒絕了很多大企業發來的工作邀請,你只想徹底把自己封閉在小小的出租屋內,過一段“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日子。白天你專心看書、寫作,晚上7點鬧鐘一響,你就馬上撥通她的電話,裝作勞累了一天的樣子,說:“媽,我下班了,一會兒去吃飯。你和爸晚上吃什么啊?”你不太會撒謊,更不愿跟至親的人撒謊,于是只能不停地轉移話題,從秋天葉子黃了聊到樓下新開的拉面館,可是最后她總是能把話題扯回到你的工作上。你只能無奈地編造莫須有的項目,偶爾還會虛構幾場和同事間的友好聚餐。她聽說有社交障礙加火暴脾氣的你和同事相處得不錯,就格外高興,放下電話后一臉驕傲地跟身邊朋友吹噓:“從沒想過她這么獨立,工作能力強,老板賞識,不但能養活自己,每年春節回家還能給家里人買東西呢!”
她長得很美,你上小學時,她每次去校門口接你都能引來同學由衷的贊嘆:“那是你媽媽嗎?長得好像電影明星啊!”然而美女總是驕傲和挑剔的,她一直嫌棄你長相上復制了太多爸爸的基因,即使后來你長大了,漸漸地出落得有些順眼了,她仍遺憾自己的大眼睛、高鼻梁沒能后繼有人。從你上大學開始,每次回家她都會迫不及待地拉你去商場買衣服,可是你們總是因為嫌棄彼此的品位而大吵一架,空手而歸。你覺得你在她眼里一定是丑極了,卻在某天清晨,在睡眼蒙眬中,你感覺到她跑到你的房間吻你的臉頰,眼里盈盈愛意,就像你還在襁褓中一樣。
你過了25歲之后,她開始和你聊起愛情和婚姻,而你總覺得這個話題有說不出的尷尬和別扭。她說你年紀不小了,應該去試著接觸男孩子,談一場戀愛。你卻一直目光閃躲。你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把兩只腳搭在茶幾上,正彎腰拖地的她走過來,用拖把狠狠敲了一下你的腿。你縮回腳,眼睛還望著電視,盡量裝作不經意地問:“媽,你說如果我這輩子不結婚,不要孩子,你和爸會同意嗎?”她站起身,一手扶住拖把一手叉腰道:“那怎么行!人到了一定年齡后就是要成家立業的。等你有了小孩,我幫你帶,你看咱家客廳這么寬敞,鋪上地毯就可以讓他到處爬了……”你感覺鼻子有點兒酸,馬上抽出一張紙巾夸張地擤了擤鼻涕,你說:“咱大東北就是冷,我在北京從來不感冒。”
估摸著眼圈不紅了,你把她拉到身邊坐下,第一次很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問道:“媽,你希望我今后嫁個什么樣的人?”她握住你的手,聲音里滿是少見的溫柔和慈祥:“我和你爸也沒什么要求,只要他有責任感和上進心,對你好,這比什么都重要。”你俏皮地說:“我呀,就喜歡帥哥。我一直幻想有個白馬王子,能夠騎著白馬從彩虹的另一頭過來娶我。”她白了你一眼,說:“真把自己當公主啊?”你笑道:“你和我爸不是一直把我當公主嗎?”她笑笑,沒有說話。
她知道你不是公主,卻一直裝作不知道。每次有彩虹出現,她都以為你要乘著它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