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他去

葉傾城

我的女兒，13歲的初中生小年，斬釘截鐵地對我說：“我不喜歡某某某。”

這么激烈？我微微一驚。

小年說：“有一次課間，大家一起討論喜歡的食物，當一位同學說喜歡抹茶味的哈根達斯時，某某某忽然插話：‘哦！哈根達斯啊，我家冰箱里都堆滿了。我都快吃吐了，現在這個對我毫無吸引力。說喜歡哈根達斯的女生一臉郁悶，不知所措，其他人也不接話，空氣中彌漫著尷尬。她總是這樣顯擺，讓大家無所適從，估計也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厭惡了……”

小年問我：“我怎么才能讓她改掉這個毛病呢？”她問得很認真。

不久前，有個年輕人也這樣認真地問我：“我怎么覺得我在微信群里一發言就冷場？我覺得他們好像不太喜歡我。”

我差點兒脫口而出：“你的感覺沒錯。”

她有個毛病，就是很自然地、全方位地炫耀自己，否定別人。

打個比方，A說：“我給你們推薦個薯片。”

她說：“國產的呀？國產的不能吃。薯片我從來只吃外國產的。”

B說：“我最近瘦了哦，我的腰圍只有68了。”

她說：“不能光看腰圍，還要看胸圍，我的胸圍是……”

你有沒有發現，她和某某某一模一樣？

唯一的區別是，某某某對自己的處境尚一無所知，而這個年輕人，聽見了周圍的沉默，嗅見了空氣里的冰。

小年問我：“那你和她說了什么？”

我什么也沒說。

我也曾是個自視甚高的家伙。不管人家說了啥，我的本能反應就是先否定他，再說自己的。

回想起來，背后的原因也許只是想刷存在感：我不是沉默的大多數，我有話要說。也許是要刷優越感：我比你們聰明，站得更高，看得更遠。多少也有表演的成分在里面：仿佛隨時有觀眾、有聽眾，我一開口就是即興演出，每15秒都有一個包袱。

我用了很長很長時間，才意識到這樣做有多愚蠢。

別人跟我聊天，也許是想聽附和、建議，或者只是想興沖沖地分享。而且，我能保證自己永遠是對的嗎？威風八面地開口，一說話處處露拙，簡直是送上門去給人當笑柄。

況且，我想表演脫口秀，或許人家也想呀。既然別人已經搶先當了逗哏演員，我就愉快地捧個哏。

那個年輕人，能覺悟到這一步，已經是好的開端了。

也許她也會慢慢地、艱難地，調整自己的說話方式。當然也可能一輩子調整不過來—一定是獨特的環境和養育方式，讓她成為獨特的自己，她有權利保持她的獨特，外人不必置喙。

我對小年說：“我當時對那個年輕人選擇閉嘴，現在也不建議你開口。有些事，她說她的，你充耳不聞就是。

“甚至，這件事對你是有益的：她提供了一個負面形象，是一個已經立在那里的‘易錯題，你知道討厭什么樣的人，恰恰足以讓你不會成為這樣的人。

“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路，也許過些年，你沒準兒會體味出她言談里的真知灼見，不討厭她，甚至欣賞她也未可知。”

別妄想教誰做人，教別人做人是最蠢的事兒。

而學做人—其實全靠自學。